凤凰辞

何蔚

一张苍老的脸上挂满了青春的表情，她的名字叫凤凰。

　　每一个白天都不是同一个白天，或长或短，或晴或阴，朝向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因为陌生，白天的意义才有可能被反复改写，改写成你的，我的，或者他的白天。许许多多的陌生，构成许许多多不同的白天。但是，凤凰每一个夜晚，都好像是同一个夜晚，或明或暗，或浓或淡，总是被歌声和灯火贯穿。

　　沱江蹬着水晶拖鞋，从神龙谷方向一路走来，穿城而过。它走的是猫步，幅度很小，很细碎。它在古城的T台上摆出最苗条的姿势：婀娜，妖娆，性感，妩媚，还有风骚。总而言之，所有可以用来形容一个古典美人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凤凰；所有可以用来描绘一位现代佳丽的句子，都可以用来描绘凤凰。

的确，凤凰是我走近了还想再走近，看了还想再看，抚摸了还想再抚摸，迷恋了还想再迷恋的梦中情人。凤凰是我远行的理由，是我驻足的念头和归家的渴望。

　　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凤凰古城呢？我大致给自己找出了五条理由：

一，凤凰欠我姻缘，所以我来此。

　　我说的是夏天。在临水的阳台上，瞻望和索取是此时最合理的动作。青春逝去，爱情走远，但我仍能看见时光倒流的痕迹，从一对对情侣青春的背影上，从一条小船欸乃的橹声中。酒吧和咖啡屋在不停地还我梦想，还我记忆，还我憧憬，却惟独不能还我岁月韶华，容我静坐在栏杆上，找回二十年前的蹉跎、失去、放弃与错过，找回我贫贱而又尴尬的年轻时代从来不曾有过的浪漫与精彩。我需要这样的姻缘从头来过。我需要彩虹桥为我做媒，沱江水为我做证，吊脚楼为我做洞房。

在凤凰，我有了别样的体验：面朝南华山，我看见流星闪烁，坠入灯火，就像我举杯邀月时的满足与怆然。

二，凤凰欠我蜜月，所以我来此。

　　我说的是秋天。秋水伊人，古道斜阳，街衢市井。匆匆与纷纷。而此时，我很想知道，满城的灯火与霓虹中，哪一个灯笼是为我而悬挂的星座？哪一只葫芦里为我沽满了经年的老酒？那一条巷子里为我吹响了迎亲的唢呐？那一块石板上纹有我从未见过的象形的哀愁？我四处寻找，迷失于自己的脚印，复苏于远处的山林。尽管蜜月还可以重度，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但是，此时的蜜已经不再是紫云英或洋槐花的蜜了，月却还是夹在唐诗中的那月，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挤满了皱纹。

我不再苛求什么，只想站在有苍苔附体的城墙上扮演过客，双手合十，为所有不曾度过蜜月的新人和旧人，念几句祝福的台词。

三，凤凰欠我飞翔，所以我来此。

　　我说的是冬天。在人群中，我总是那么低矮，那么笨拙，从来不曾拥有翅膀。南方长城的精致，苗寨边墙的粗犷，湘西峡谷的幽深，从来不在翼下，只在心头。我热恋的山山水水，我不只是希望从它们的表面上走过，渡过，或者跋涉过。我更希望我能掠过——从云端滑下，全景式地远眺，近观，俯瞰，然后用一个优美的俯冲，将风景中所有的精华揽入怀抱，然后将所有风景的秘密全部衔走。当然，我更希望有人往我的脖子上系一串银质的铃铛，与苗乡边城的号角和鼓点相呼应，从南华山到乌龙山，从飞水谷到天龙峡，叮叮当当的响声，像叮叮当当的种子散落湘西，在秋声中也能溅起一帘春梦。

四，凤凰欠我命运，所以我来此。

　　我说的是春天。我说的是这一生。这一生我是多么的失败啊！头不能顶天，脚不能立地，心不能成佛。这一生我始终不能把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我是水顺流而下。我是土被任意挖掘。我是云飘来飘去。这一生直到这一刻，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一阵风，一张纸，一粒尘埃。此刻，我将自己扔在天龙峡陡峭的绝壁下，扔在险象环生的栈道上，扔在凶吉未卜的深渊里。我在前世和来生之间寻找出口，寻找置换命运的机缘。这是一场多么动人的游戏啊，因为遇见了凤凰，我的心开始变大，肢体开始变得灵活，目光开始变得温情而又机警。这一刻，我在凤凰古城看见自己，看见生命的平淡与惊险，静定与急躁，都像风筝一样在一念之间完成了自由翻转。

行行复行行。每一次行走的路线，都我是与命运签下的契约。不为索取，不为讨债，只为在车轮停稳的那一瞬间，让梦寐以求的地名会来联通我的血管，将我暗淡的一生照得灯火通明。

五，凤凰欠我重生，所以我来此。

　　我说的是任何季节。我穿越一条古街，翻过一面古墙，后现代主义的情怀，开始在久远的时光里脱胎换骨，卷土重来。此时，虽然我已经听不见涅槃的声音，但我紊乱的脉动已经复制了几个世纪的沧桑，我失去的青春已经找回了崭新的华诞。我不说话，不浴火，不沐雨，不染尘埃。只和城楼相视一笑，只和行人擦肩而过，只和远山挥手一别。

迷恋我带走，灯火我带走，赞美我也带走。从此，凤凰的白天和黑夜将与我分道扬镳。凤凰将与我互不相欠。从此，我还是我，臃肿的躯体内储满了简洁的情义；凤凰还是凤凰，青春的表情上仍挂满了苍老的心愿。

　　情义和心愿，它们就像灯笼一样挂在那里。只有我会离去，悄悄地，走失在人间。

2010.09.08 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