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心结】//阿牛

阿牛

【妈妈的心结】

//阿牛
去年国庆假期回云南楚雄看妈妈，临别时妈妈突然悲从中来，拉着我的手垂泪道"兵，我死后怕是要着下地狱，阎王爷的酷刑加身，好痛苦哟。"
啊？妈妈何出此言？我说"妈，将来你若不进天堂，那世间也没人能进了。"妈妈72岁了，一辈子勤劳善良，天地可鉴，怎会下地狱？
妈说"兵，我给你讲一件事，在妈妈心里憋了一辈子，从未对人讲过，妈心里不安啊。妈当年在水目山寺院里拿过班集里的一把米！"
妈妈讲起了尘封半个世纪的一段往事。
那是1961年夏天，正是饥荒肆虐的年代，妈妈在老家祥云县上马街中学读初一。缺粮啊，学校食堂天天用橄榄充主食，煮上一大锅，每班分一堆，学生一下课就去帮着剥去橄榄核，然后加入几撮米混着橄榄蒸，蒸熟了就是午饭、晚饭了。舀到碗里的"饭"实际就是一碗青黄的橄榄，里面混杂着几颗米粒。这可不是欧洲那种能榨油的橄榄，而是云南当地的土橄榄，没啥子营养价值，猪都不愿意吃。十来岁正长身体的学生们上顿吃了下顿吃，比吃草根树皮强不了多少。妈妈那时吃伤了，多年来闻见橄榄那股怪味就倒胃口，从不准我们带橄榄回家。
为了补充粮食，学校把学生按年级为单位，拉到水目山上，开荒种洋芋，每个班轮流上山待三个月到半年。水目山植被葱笼，千百年的落叶堆积，成了肥沃的土壤，正合适种土豆洋芋。
（水目山在大理白族自治州祥云县境内，是云南开创最早的佛教圣地之一。唐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开山建寺，传说普济庆光禅师用禅杖凿地，"而有清泉涌出，因名水目"。历代都有高僧住水目山，大理国时曾有不少皇族中人在此出家为僧。香火最旺时，号称"和尚三千，尼姑八百"。新中国容不下这些"旧东西"，上世纪六十年代已经破败不堪了。）
学校占用寺院作为宿舍，男生集体挤在罗汉堂，女生集体挤在观音殿，在泥菩萨脚旁打地铺。
饿着肚子，风景再优美的名山古刹也不美了。白天刀耕火种，开荒种地；夜间青灯古佛，席地而眠。蚊虫成群结队，不叮丰满圆润的菩萨，专咬黄皮寡瘦的学生。一入夜只能蒙头而睡，别无它法。不是说佛祖舍身饲虎吗，真正需要时，连蚊虫都不能替学生挡一挡，全无慈悲之心。
在水目山上，还就是顿顿吃橄榄伴饭，成天处于半饥半饱状态。妈妈却还要省下口粮来，把米饭从橄榄中扒出来，自己吃一半，留下一半。把留下来的几颗米饭晒干、存下，一周下来能存一小碗，用手帕包好，周末带回家给外婆吃。
外婆生育了五男二女，妈妈是最小的一个，却最疼外婆。舅舅们去外地谋生了，自顾不暇。家里没有强劳力，饥荒年头一年中会有几个月时间断粮，一颗米都不剩。外婆辛劳一生，体弱多病，妈妈记挂不已，每周末往返走30多公里山路，把节省下来的干米粒带回家，煮给外婆吃。还要编故事，对外婆说在学校里吃饱了饭，节余下来的。
有一次，周末该回家了，却没有节省下米饭。妈妈在厨房的米缸里抓了一把米，用手帕裹好，藏在内衣中，带下了山……
就这么一件事，竟让妈妈不安了55年。
妈妈是个要强的人，什么事都自己扛。新学年开学，没钱交学费，被老师几次催促、罚站，也没求过任何人。外婆手工纺线、织布，集市天去卖布换几个小钱，是家用的主要来源，却常常入不敷出。妈妈辍学了，回家帮外婆种田干农活。从此后再也没有回过水目山。风景秀丽的水目山，留在妈妈心里都是泪。

我无语凝噎良久。

"妈，下次假期回来，我陪你去一趟水目山，我们带两袋米，送还寺院。感谢当年寺院一饭之恩，也把内心的自责一笔勾销吧。"
妈妈这才舒怀。
元旦放假，我又回家。首要的事，是陪妈妈上水目山，去了却妈妈的心结。
送了大米、捐了功德、拜了菩萨，妈妈心里踏实了，此生再无憾事！
为人不做亏心事，抬头三尺有神明。夫复何求？
登高望远，山也清秀，天也辽阔，心也坦荡了……

学生时代的妈妈

1960年小学毕业留影，中间举着锦旗的女生就是妈妈

我与外公外婆的唯一一张合影

水目山山门

九龙壁

著名的"寺抱塔"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

塔在寺中

弟弟和妹夫提着米，妹妹搀扶着妈妈登山

大米交给主持

捐赠功德，有收据

55年前住宿的"观音楼"，入口窄小

在佛龛旁的楼板上铺上草席当床

妈妈向菩萨祷告

妹妹陪妈妈拜菩萨

葬僧人舍利的塔林，比少林寺的塔林还多

妈妈说，当年塔林四周古木森森，夜鸮呺啼，时有豺狼出没。独自穿行上山，心惊肉跳。

解开心结，山也清秀，天也辽阔，心也坦荡…

回望水目山，竟如此俊秀

（2017年元月，阿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