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亚冰老师

　　我爸我妈上中学的时候是同桌。按照我爸的意思是我妈先对他示的好，他当时喜欢的是班里另外一个女生。这话我爸是开玩笑说出来的，可是我妈就挂不住了，很生气。

不过我觉得我爸这话说得很没良心，我妈一米六二，我爸就只有一米五九，我妈家境很好，四九年出生的人没挨过饿还经常带吃的给我爸足以说明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多优越了，可是我奶奶家穷的连个叮当响的东西都没有。我外公打死不同意我妈嫁到这样的穷人家，但是我妈性子刚烈，最终我外公只得妥协。当初我妈是那么不管不顾的嫁过来的。

但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真不是一路子的。我妈性子烈脾气大，我爸性情温和但是也不容侵犯；我妈过了今天不管明天，我爸穷怕了什么都省；我妈被外公惯的无法无天事事要占上风还特虚荣好面子，我爸自居一大老爷们理所应当一家之主，总不能让你一妇道人家天天指手划脚什么都你说了算。于是结婚半年不到天天鸡飞狗跳。我都老大不小了他们还在吵，有一次又吵架我妈问我，要是我跟你爸离婚了你选谁，我想都没想说选我爸。我妈在家整个一慈禧加霸王，惹她一个不高兴一个耳光刷过来估计是铬了我的牙齿了血就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她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都没有一点难过像做一道超没难度的选择题。

我爸跟我妈斗了一辈子我跟我妈斗了半辈子。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是挨打的记忆，我妈越是打我我就越是执拗，我越执拗我妈就越简单粗暴。她曾经拿一根铁条刷得我遍体鳞伤我就愣站在那里动也没动。她把她的刚烈和倔强彻彻底底遗传给了我。

但是我不能因为她对我的暴烈就抹灭她对于这个家的功劳，她终究是遗传了我外公的脑袋和行事风格。九十年代初她鼓动我爸承包了一个河运码头，那几年，刚好是我们姐弟几个上学最需要用钱的几年。我九三年上大学，六千多的培养费，我弟九五年的本科，四年含委培费用生活费用四万多。单这两笔费用，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一笔巨款。好在挣得到，我妈拿出来也就眼都不眨。她花什么钱都不会眨眼。

她的强悍不止在这个小家庭当中，整个一大家子也是需要看我妈的意见，就连我姑妈家的表嫂遇到事情了都会说这事我得问问我二舅妈。除了致命的对钱没有概念，我妈整个就是一当家二奶奶，气概豪迈指点江山，彪悍而强大。

后来因为建筑材料多元化，石料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市场，那个码头就倒闭了。我妈又鼓动我爸借了一大笔钱去投资木材，结果血本无归。那一年我刚好大学毕业，为了这笔债，二十一岁的我，把自己变成了奥特曼。

那笔债务，好像从头到尾跟我妈都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这句话讲得有没有良心，可是我的感觉是我们姐弟几个不仅要扛这个债务，还要扛我妈的用度。这么大的一个变故，她不曾从菜里减掉过一块肉，也没有因为这个放弃过一件她想要的衣服。

拼命工作换来的钱，并没有减少多少债务，更多的是花费掉了。弟弟在钱的紧逼下学会了抽烟，狠抽，留下了至今不能治愈的严重咽炎，还有同样不能治愈的母子裂痕。

苦日子总有过去的那一天，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2006年，我爸生了一场大病，脑血栓。生病之后他性情大变，从不管家里财务的他只要看到钱，一律自己收起来，我妈需要用什么都得经过他同意。我爸的理由很简单，现在他没有劳动能力，所有的钱都是小孩给的，小孩不容易，这钱就一分不能糟践。我妈这些年说话做事样样要占上风，经济大权也是牢牢把握着，现在因为我爸的病，也只得处处忍了。

我妈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跟我爸吵，甚至打，只好跟我打电话说我爸的种种不是。每次我都跟她说，我爸都这样了你可不要再气他。我妈说，现在哪里是我气他？受气的都是我。

今年春节回家，丢下一千块过节费，我爸分分钟拿走。我妈似乎抓了个现行，说你看到了吧？你爸就是这样对我的，昨天还跟我吵呢，就因为我出个人情份子多出了两百。

许多年前钱把一家子往死了逼的时候都是由着我妈败的，现在不缺了给他们的生活费每个月发的比工资还准时我妈反而连两百块的自由都没有了，发生的一切，似乎和钱已经没有了本质的联系。

决定不劝了。背着我爸我又从包里拿出五百块给我妈，跟她说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用的不想让我爸知道的，你就跟我要。我妈一边把钱塞进口袋一边说，那这五百块，我就不跟你爸讲了啊。

我转过脸，眼泪要下来了。那么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一个人，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也是过得风花雪月，她什么时候把五百块放在眼里过？曾经因为债务的重压也很怨她在那么困顿的日子里那样的挥霍无度，怨她在弟弟连房租都快交不出的情况下还要跟他要一套黄金首饰，怨她不管我求爹爹拜奶奶靠借钱过日子她一件衣服花去了我一个月的工资。也曾经一直希望，她有一天能体会到钱的不易，像精变一样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能体谅孩子疼爱孩子的慈母，却不曾想过，当她不再强悍，以这样一种卑微拿钱的时候，我竟是这样的悲从中来。我那么希望的，竟然还是她摆出一幅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面孔。

都老了，他们都老了，以一种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式老去。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以怎样的富足来证明我有这个能力让他们衣食无忧，他们，仍旧固执的按照自己的方式老去。

也一直以为，对于我妈，我所尽的，只能是责任和义务。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在她强悍面孔下，我的心不曾为她疼过一丝一毫，我终是忽略了，我的血脉里，流的是她的血。

看着她在门外蹒跚远去的背影，我第一次因为我妈，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