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母亲在年前来了,是为了来陪我过个年。</h3><div><br></div><div>我曾经许诺给母亲回家过年的话,又一次成了挂在春梢上的谎言,被流放作深冬里羞红了脸的苍鸟,冻得瑟瑟发抖。屈指来计,我在真正意义上回老家去陪母亲过年,还没有母亲千里迢迢来陪我过年的次数多,我想着想着就觉得可笑,可笑来自于对自己内心的拷问。我总觉得寄点钱就可以呈奉孝心,可以资助母亲能过个好年,殊不知它就是蒙在我良心上的魔纱,好让我以金钱贱卖了亲情,亵渎了上苍附于我那份生命的真实。</div><div><br></div><div>何时我才反省了呢?是我坐在母亲面前,听她唠唠叨叨讲过去那些事,让她时间的河流掩埋了我浮躁的心,平息了我所有的妄想,安放了我流浪的足迹时,我才渐渐明白那些曾经的虚荣、那些耀眼的辉煌、那些贪婪的富有,是如此的轻薄、卑琐与不屑。</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二十六年前的每一个大年除夕,我已然把它剥离了躯体,在时光里一点点捡回,清洗它致命的贪婪与清凄的昨天后,在我思绪里列阵成一排排附着人间烟火和人性的影子。那是一个个除夕、是一帘帘雪夜下的温暖,我怎么能忘却了那些最温暖的炕头呢?</div><div><br></div><div>还有我的父亲,拿在手上崭新的人民币,一角角一张张,叫我自小就知道了它的分量,我揣着它在做梦,梦到我们那暖烘烘的炕头上,那木格的窗台上都是崭新崭新的钱,我那崭新的衣兜里装满了炮仗。二十多个除夕,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淌在母亲时间的河流里,平静的无法再度欢唱起昨天的歌谣。</div><div><br></div><div>其实母亲的心里一直是装着这些除夕的,她有自己昏沉的记忆,只是这样昏沉的记忆往往需要我深切地唤它苏醒、唤它与我一起回家,如若不是,怎么会在我跟她讲起昨天,她就立刻兴奋与激动起来,她也能口若悬河呢?</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母亲大部分时间是无语的,在我的父亲去逝后这八年里,甚至开始处在一种孤独之中。我看她,就是走在岁月里的老人,满头银丝飘在额前,遮在岁月镌刻在她额头的皱纹上,那些晃眼而过的时光走得很慢很慢,曾经使她艰难于生活的维系,使她在无数个年关到来时,倚在炕栏前与我的父亲一起低头沉默着。</div><div><br></div><div>母亲其实是一个严肃的人,在我的脑海里,她并不像别人的母亲那样,脸上总会挂着笑,会关切儿女们的苦乐长短,她总是吆喝着我们兄弟姊妹,言语表情里都是果断,尽是说教。然而日子再苦,她与我的父亲,也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使得我们兄弟姊妹并没有受了多大的苦难。</div><div><br></div><div>我眼见乡湾里的一些人,在眼见年关时闭目长辞,把一个欢庆的夜晚改写成了悲哀的祭祀,把一个冰冷的除夕留给了妻子儿女,叫人无法再度乞讨生活,惧怕除夕。</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庄稼人管“生活”叫“过日子”,其实从真正意义上讲,它是朴素的、真实的,也是形象的。我们只有紧紧地拥抱在岁月里,一日一日地挨,一天一天地数,总盼着日子能好过起来,愿生命不再似草介一样卑微,生命的自尊能被保留不被日子遗弃。我们小心地、手拉着手,踏在时间的河流上的石头上,一步步跨越着日子的“列石”,稍有不慎,就会丢掉亲人的手,掉进冰冷的深水淹死,陪不到亲人们到生命的尽头。</div><div><br></div><div>有母亲在身边的年,才是过年。我需要母亲在身边,就像她需要我们一样。从这一点来讲,我是自私的,我在母亲身边虽然不很幸福地度过了二十个年,但却是安全的、温暖的。而当她老了的时候,需要我在她身边陪她的时候,我仍旧不能达成她心中这一微小的、善良的愿望。</div><div><br></div><div>姐姐带母亲来的时候,母亲对我姐姐说,“你去看你女儿,我也看我儿子”,这句话叫我心里泪汪汪的,我脸上还堆着虚伪的笑,只为窃取母亲心中的积怨,而她的埋怨是纯质的、真切的,更是合情合理的。</div> <h3><br></h3><h3>“英雄到老终归皈”,这是我在季羡林先生书里看到的。也许岁月能唤醒人心,它日落一日的去了,我的心却一日一日地复回了,回到了我曾经的年代,也回到了人性之初。</h3><div><br></div><div>其实我离开母亲二十多年,回家陪她过年也一直是我的愿望,抑或是说成了我的“年关”。父亲和母亲当年为日子的窘迫,而我却只为了一个回家的念想,然而回家就真的那样难么?东西经纬五千里,它本构不成阻挡我回家的理由,只是因为,母亲送我离开乡湾那一刻起,她也知道这一生将要与我作长长的别离了。</div><div><br></div><div>我在拿着母亲从门前折给我那束桃花、打入背包、接过她给我的120元钱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世界在远方,我的责任在边关,我今生将为了更多母亲的平安与幸福,要与很多母亲的儿子一起构成祖国西陲的长城。而我,就甘愿将母亲的心愿,做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一生与这边关不离不弃。</div><div><br></div><div>而这二十多年的春秋里,我只能被砌在长城上望断通往关内的路,还有每年每年摇在村落里的桃花,在伸手不可够的时候,我可以闻到它的芳香,她是母亲的味道,是故乡的体味,是岁月用桃花酿成的酒……</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我也在时间的河流上走着,走得很沉稳,也很沉寂,我与其他人一样,是默默漂在河上的渡客。我在漂流的日子里,没有繁花没有风景,只是满眼的绿,它是我忠守的、事业的颜色,是边关那一抹绿意,是戈壁上鲜为人见的颜色,也正是这大美西部需要培埴的色彩。</div><div><br></div><div>我想在这片土地上种下我的生活,种下故乡那摇乱天空的桃花,也好让母亲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故乡,当成我父亲还在时的天堂,当成是父亲正在开垦时的桃林的模样。父亲的生命在那片桃林掩映的田野里,我也在学着他的模样,拓荒着一片更大的桃林,我或许要超越父亲的愿望,要把这戈壁荒滩改建成祖国的大花园,好让母亲的足迹无处陌生,让母亲身在何处都如同身在故乡。</div><div><br></div><div>离开母亲的年,我其实也是充实的,我在伊犁过了十三个年,又在乌鲁木齐过了十二个年,转眼间我也到了父亲那个年龄了,而我在这时间的河流上还能漂泊多久?我只可,以这些文字,写下我对故乡的记忆和对边疆的爱恋,我心中那个故乡,是有母亲居住的地方,而现在也是,母亲在身边的地方,就是故乡。那些陪我一起守哨的月亮,那些萦绕在身边起舞的雪花,那些随我辗转大疆南北的四季的风,它们一直拽着我的手,也一直拽着我的心,它们像母亲不舍我一样,以无形的温暖给予我无穷力量。</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尽管我的心那时候颇感孤独与不安,越是在月明昨稀的夜晚,就越想到母亲的脸庞,越是在挫折与困难的时候,就越想到母亲的怀抱,但又一次次被故乡三月桃天的温馨释怀了,我如同闻到了它的气息,而气息注入了我无穷的力量与坚定的信念。我仿佛能看到荡漾在桃花里母亲的身影,她为我骄傲,为我自豪。</div><div><br></div><div>母亲的一生,就应该住在这桃绽碧空的大美里,它也应该像桃花一样美丽,怒放自己的年轮,而不应该只为日子而活着。母亲是上苍赐予我最亲爱的人,亦是我生命轮回里不可或缺的人,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时过境迁,她也败落了生命里最美的时刻,但母亲仍旧是我心灵上的最美的人。在每一个除夕夜里,她依然像当年一样,坐在炕头上的煤油灯下,眯着眼睛看我们,美丽不减,丰腴婀娜,仿佛那些清贫从未来过,那些日子只可写在她的脸上,而没有击碎了她温柔善良的心,更没有俘获她顽强不屈、乐观向上的精神!</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今年是母亲来陪我过年的,她其实懂得我的大责,尽管不识得字,但对于公事公理,在心里却有明了的界线,也能分得出哪个更重要,也常常对我讲“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母亲年轻时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精明能干果断利落,不但管生产还管调解邻里家庭之间的纠纷,她那时候就能把小道理讲成大道理,她心地之宽广、说理之透彻令我佩服。</div><div><br></div><div>其实母亲耳朵也开始沉闷了,如同她昏花的眼一样。但我在想,母亲一生,是不会记不住我的名字的,更不会忘记了她的故乡“冯家湾”。前些天,我与母亲一并屈指算着冯家湾里那些人、那些她熟悉却失去了生命的人,母亲也格外诧异我能记得那么多老人的名字,有很多我叫爷爷的人,他们大抵都在我十岁以前,就告别了他们含辛茹苦耕作的土地,而又被深深地埋入那片土地。</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我和她一起计算辞世的人,关切活着的人,回忆离开的人,那一刻母亲是幸福的,她没有几丝忧伤,她应该觉得谁走多少路是注定了的。屈指可计我生命里划过的四十六年时光,母亲也在这四十六年间与我一起目睹着变化,那些变化,她已经刻成了记忆的石卷,沉重的保存着,也压轧在她的心底,不轻易翻出来让我再次阅读。</div><div><br></div><div>可我偏愿意翻它出来,也唯有这样,才能使得母亲脸上挂着幸福的回想,因为她回想到了那些人和属于她的时代,或者还有她的青春年华,更或者会有生命中邂逅在一个屋子里的所有的人。我们把村落那些姓氏罗列开来,又把一个个姓氏的昨天集合成生命的大画卷,收容进岁月的包裹,溶进浩渺的生命的云河里,在时间的河流上咏唱着生命的大悲大悯。</div><div><br></div> <h3><br></h3><h3>新疆的冬夜很长,但在时间的河流上它微不足道,乌鲁木齐的冬很冷,也在一壶烫开了的亲情里,化成一缕缕沸腾的水雾,与我的思绪一道袅袅入空。我与母亲,只有把当下活成昨天,活在记忆的除夕下,母亲才能倍觉幸福,更因了身边还有昨天那个顽皮的儿子,她的年才多少有了分踏实和真实。</h3><div><br></div><div>我们母子想起的年关,是一道道生活的门坎,那时候孩子多负担重,母亲说几欲将我送了人家,少了一个半大小子的口粮,家里才能聊度饥荒,我还清楚自己每在犯下错误的时候,父亲就会掰开我的手,塞给我一根竹杖一顶草帽一个竹篮,让我去过讨饭的日子,然而我现在想,那抑或是一种警告或者惩罚,父亲并不是真心想要弃我于不顾,那不是他们想要的真实的结果,因为我降生的时候,父亲是那么兴冲冲地从田间奔了回来,却因为我破灭了他想要女孩的梦想,使得父亲不大高兴,也仅仅于此,只是不高兴而已,或许真的没有弃我于苍凉人生的想法。</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生活在那个年代里,父母在除夕数着个头计粮下锅,能少一个人是一个人,而我们奔着日子到了当下,物欲横流无所不有,却想要当初那些人再度回到生命里来,我们匆匆走过的这些时光却不会回头,但我们的愿望却折返了方向。我听说父亲在去世的前天,还倚在门墩上替我守着那三间老屋子,在我离开的十八年里,他却格外盼望我能回去,那老屋子里面装满了我的记忆,也装满了父母的昨天,还有那十八个除夕的盼望。</div><div><br></div><div>母亲对我们讲,她这次来乌鲁木齐,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了。母亲来的时候没敢告诉我的姨夫,怕受指责和阻挡,母亲还笑着说她都八十二岁了还往外跑,别人会笑话她。而我在心里却不这么想,母亲是因了一个人,才牵挂着一座城池,是亲情的驱使才使得她不顾一切。</div><div><br></div><div>母亲年轻时的脚步,就是乡湾那片天地,直到她与我姐姐和姐夫来到我的营区时,才知道比我的乡湾还要大。她是不是在内心里也会有一点点骄傲呢?或许她感到我比生产队队长的权利还要大?姐姐说我这多年在外面没白混,言下之意在讲,昨日那个我不是我了,我也成了大器。姐姐还说,她看了我的那些文字,觉得眼前的我还是与书本里的不同,我又是昨天的我。</div><div><br></div><div>我是脱不了俗的,那些文字是我心灵的忏悔,是我对昨天的赎罪,它替代不了我的个性,因为我的个性是父母给的,是兄弟姊妹们感染的,是乡湾人文附着于身上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变色变质。我若是变了,还能像今夜这样,把自己埋进异乡的冬夜里,彻头彻尾地苏复记忆、复述当年、忏悔生命、恩戴昨天么?</div><div><br></div><div></div><div><br></div><div>往事温暖着我寻旧的心,而今天的一切也是温暖的,它没有孤立于我处在时间的另一头,却又让我缅怀今天。我与母亲的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今年母亲来寻我,它日我将去寻她,生命的轮回里,我仍将是她的孩子。</div><div><br></div><div>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们不必对生活过于苛求,如若亲人长在,便是幸福也是晴天,像我的母亲还安在,而且还能陪我一起过年,这就是我最幸福的事了。我还能不感恩眼下、无端地诅咒生活么?</div><div><br></div><div>我知道我们是抓不住亲情之手的,也无力抗拒生命的定律,做到与亲人们永世不分离,我们却能做到尽力使这一次亲情的邂逅尽善尽美,使生命里少一份缺憾多一份感恩戴德,这些无法以金钱去衡量,更无法以金钱去竞换它,它是客观的、具有生命的,也是做人儿女为人父母所必须承担的。</div><div><br></div><div><br></div><div>我们不能只把尽孝守道挂在嘴边上,写在面子上,摆在酒桌上博得别人赞美,而是应该把它刻在心上,并筑起一座亲情的石碑,点滴去感受它,去丰富它。我们谁都会高喊着那些标榜高尚的号子,却不是谁都能成为最孝道的人,有人“百里负米”,有人“亲尝汤药”,有人“埋儿奉母”,有人“卖身葬父”,还有人“恣蚊饱血”、“弃官寻母”,在这个时代下,我们也大可不必那样做,也做不到,但我们只要尽点善良的心,只要尽点儿女的责,便是积德行善,又有何难?</div><div><br></div><div>我没有赶回家陪母亲过年,母亲没有埋怨我;母亲来陪我过年,我唯有让她感到踏实安稳,才是最好的礼物。母亲以大爱滋养了我且不计回报,我仅施以快乐于母亲,就是她最大的期盼了。我们不再计较生活的贫穷与富有,不再妄图事业能做多大,也不再攀比富有能有多少,只要能相互守候着,简单生活着,才是此生最大的愿望。</div><div><br></div><div><br></div> <h3> 2013年除夕•乌鲁木齐</h3><h3> 选自刘鹏勋《岁月吟怀》散文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