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日雪。

漫舞飞花

儿时的冬天，天蓝的透彻，家乡一片莹白。那山，那树，那屋，那蘑菇一般的柴垛被雪厚厚地裹着，天地一片素洁，绝无一丝俗陋之气，很像素淡清明的画儿。令你感觉不到萧飒的冷意，反而会有一种被静谧覆盖的安然与恬淡。

北方的孩子那时是不惧怕寒冷的，出门时，穿着母亲连续挑灯熬夜赶制出的厚实暖柔的棉衣，头戴藏蓝或军绿的雷锋帽，脚蹬棉乌拉鞋，用晴纶围巾把脖子绕裹得密不透风。崭新的棉手套像面包一样圆鼓鼓的，用一根绳连着搭在脖颈上，干活时就交叉拧到身后，不摘下来是绝对不会丢掉的。

冬日，总会轮上几回去学校值日，那时没有暖气，全班二十几个人全凭一个长筒铁炉散热取暖。一大早，三四个小伙伴头顶冷月清辉，迎着“嗖嗖”灌耳的寒风，每人扛着一小捆柴火在过膝的雪窝里跋涉，那种感觉着实很特别，有一种无人可依的断乳感。

如果炉火旺的满屋和煦如春还好，遇到柴火潮湿难燃，满屋烟熏火燎看不清黑板，便会隐隐生出对大家的歉疚与挫败感，一上午也不好过。也许，那时就显露出我做事追求完美的强迫症。

连队后山坡的树群里有一趟长长的，红砖灰瓦的房屋，那就是我们简静泛着书香的小学堂。操场用黄沙铺地，边缘处设有简陋的篮球场。

它周遭环山，羊肠山路坡度陡立，遇到雨天脚下极滑，上坡需用力扯住树枝攀爬，下坡则刹不住地一溜小跑。小学右侧紧紧依山，春天绿意萌萌，粉色的达子香如云絮般漫布山野，远眺近观满目浪漫，沁神润心。

夏季里，一株株低矮的柞树，生成一片的万年青郁郁葱葱。小黄花，紫薇，百合，白芍药及一些有名的，无名的花无所顾忌地绽放，引来一群孩子的嗅香采撷与欢畅。秋风吹过，山则如一块斑斓多彩的画布，被叶子的黄红绿晕染的若童话美境一般。冬季的雪花要么细碎着迎风漫舞，要么如柳絮般铺天盖地，这里便成了我们的雪上极乐世界。

那时，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会神采飞扬地拉着木爬犁。身呈小马拉车之势俯爬到山腰平坦的方寸地，或一人，或两人抱在一块儿。或坐着，或趴在爬犁上沿着摩擦得锃亮的陡坡雪道向下俯冲，那种极速与激情如果没有亲身体验是无法感受到的。

倘坐不实，坐不稳便会飞了出去，跌落在一旁厚厚的沃雪里，衣袖和裤管里钻满了凉凉的雪，抖一抖又都掉了出去。这时山坡上会嘻哈地笑成一片，没有束缚地自由着，尽情地迸发释放着属于童年的纯粹与欢乐。

　　连队的西侧有一个大大的知青食堂，是人们冬闲时夜晚消遣打发时间的好去处。屋内烧的是地窑，墙壁雪白耀眼，地面铺着一片红红的地砖，中央横竖有致地摆放着十多张厚实的木质圆桌，很气派的样子。

屋外鹅毛飞雪，屋内灯火崭亮，暖意融融。走进食堂会有一种恍惚到了庙会的错觉，十几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偎靠在一个横卧地面滚热的大锅炉前，晃着脑袋说古论今，谈天说地无所不及，偶尔还有面红耳赤的小争执，唯恐旁人不知道他们的渊博。

皮肤白皙，眼睛似欧洲血统的男知青音乐老师，酷酷地交替拉着手风琴和二胡曲，乐声或激越或柔美，在屋内穿越回荡。心里那份崇拜无以言表。一旁零零落落的方凳上，几个妇女麻利地缠着毛线团，织着毛衣唠家常，嬉闹调笑着，伶俐的嘴也各不相让。

另一边五六个男知青哄闹着和当地小伙掰腕较量力量。懵懂的孩子们紧紧地围着一个浓眉大眼的上海男知青，听他神色夸张地在讲惊悚的鬼故事，虽然有些恐怖，但孩子们却拒绝不了情节内容离奇诡异的诱惑。即便那时没有电视和手机，有一段日子还是过得雅俗共赏，相当丰满。

我喜欢冬天的缘由很多，大都与吃有关联。深秋时节，母亲便和当地能干的鲜族女人一样张罗着腌制辣白菜，饱满紧实的白菜用盐水浸几日，然后捞出沥干水份，一层层细致地挨个抹上由辣椒末；大蒜；芝麻；白糖；姜丝混合调制而成鲜红的调味料。

装缸时再将苹果，鸭梨切成条或片夹入白菜提味儿，搁置山角儿的地窖里缓缓发酵一些时日，那口感脆，鲜，咸，辣格外爽口，味道很正宗。就是不搭配主食，我也可以像小白兔一般咯吱咯吱地啃上半棵辣白菜，能嗜辣的习惯也许是那时养成的。

九岁时，老实执拗的父亲当了小商店的经理，每年冬天都会在山窖里囤积上百筐苹果，以供给物质贫乏的几十户乡邻们购买尝鲜。窖筑在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高潮那年，那次声势格外浩大，全连停工，全校停课，人从山下像摆长蛇阵一样搬运砖块到上山，砌出了气势恢宏的【愚公移山】四个大字的山根下。

字刷上白灰后极其醒目清丽，每每路过时，我便专注地隔着一行树和屋停步远观，那如镌刻一般壮观秀逸的字迹令渺小的我由衷叹服，自觉不可思议。想必设计者为每一笔画用砖的数量，弧度与走向而绞尽脑汁反复目测。亦如我们设计几百人的大型广场舞，总会为表演者的具体定位，呈现立体唯美的效果反复筹划，熬心沥神。

三九天，父亲每晚都要顶着萧索的寒风去烧火炉，以保持窖内白昼的恒温，防止苹果冻伤。当父亲带着一身寒凉掀开自家的门帘时，总会从棉大衣兜里掏出两个泛着光亮的红苹果，专心守候的我雀跃着跳过来，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脆脆的，是我喜爱的酸甜味道，瞬时间，生出一种油然而至的满满幸福。

　　瘦弱的父亲边脱黑色棉大衣边嘲笑说“馋丫头。”当然这乃是我童年不敢分享的小秘密，它鞠满了不苟言笑的父亲对女儿的那番厚重之爱。以至于现在纵然水果品种繁盛，奇异味美，目不暇接。我最钟爱的却依旧是那年父亲掌心里的红苹果。

那时，每逢过年的前几日，母亲便繁忙起来，拆洗被褥，扫除家里的尘埃。和起一盆盆面蒸豆包，包冻饺子。炸制荤素丸子；油条； 麻花什么的。在红红的炉膛上用炒锅熬出晶莹剔透的猪皮冻，用大铁锅酱出香味绕舌的猪蹄与大肠，过年的美味儿都要在此时备齐。

当然，作为母亲的小棉袄我也是倾其所能，跟着母亲揉面团，擀面皮，朝锅底的火中填几把柴禾，耳濡目染中明白了这些食物的制作方法。家里人都喜欢缓冰的花盖冻梨，黑亮亮的凝成一坨，缓透了磕掉冰碴，入口时凉凉的，流着汁水口感甜软，一解除夕大餐的油腻之感。

几日秋霜几番凉，叶凋树枯不复昨日模样。而今，父亲已离世十载，昔日风趣健谈，倔强能干的母亲已满头银发，褶皱纵横。

眼睛近乎失明，耳朵也日渐不聪，生活愈发单调，偶然下楼与老姊妹闲聊，更多的时候是沉默静坐或卧床。不知她是陷入薄凉岁月某个感同身受的瞬间，还是追忆与父亲几十年的相濡以沫，或者什么也没想没做。

优裕的物质生活及儿女尽力的倾情陪伴，也许能够驱散她垂暮之年的寂寥与不安，慰籍久旷之胸臆。日子总是这样，或刻骨铭心，或如云似烟，波澜骤起又终回归平淡。轻轻浮过，静静流远。明明路过却又匆匆擦肩，留下一份无奈，一把清欢。

又一个年关将近，与哥嫂来到熟悉的故乡，踏进寒冬萧肃的山，依然素妆银裹，树静安无声地默视着我们，陌生了人影，疏离了蹉跎的时光。

随手拾撷摄下机车碾压的雪路，绵延远伸，深凹狭长。儿时的欢笑早已遗落昨日的山坳，大山深处刻着岁月的静美与苍凉，故土的味道泛着几分亲切，几分怀念与尘封久远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