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1970年代的时候,家里很穷,入了深夜,外面一团漆黑,才会点着一盏煤油灯。山谷里会有很悠长的狗叫,远远的飘过来,带着黑色的音符,然后依然是墨色的山峦,影子一样的若隐若现。煤油灯主要是给母亲喂猪用的,看看鸡进了笼子没有,然后就吹熄了。整个屋子猛然间黑了起来,罩住我们全家。父亲会照例的走进灶屋,在余烬的火炉里生起来一堆火,光明像花朵一样开着。</h3><div><br></div><div>我是老大,上学早,也就陪着父亲,在树兜燃烧的焰火里,看见书本上的字,摇曳着,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我的小学基本上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完成了所有的家庭作业的。等到我到了初中,有一盏十五瓦的电灯,黄黄的,其实比不过炉子里的火,那种烤着就温暖,照着就光亮的感觉,任何电灯都无法触及和相与比较。</div><div><br></div><div>关键的是,柴火的灶屋总有父亲的声音,那种只属于土地才有的雄浑低沉的调子,从那个时候就一直陪伴着我的成长:书要读好啊!我们家就没有出过秀才的,你好好读书,我做牛做马都可以的。父亲说这样的话,我竟然不敢看他,以为他侧着的脸庞黝黑而发着紫铜色的光芒,轮廓里都是他骨子深处的希望。这希望很大很重很模糊,我所明白的和不明白的都混合在一起,就像山谷里刮过来的风一样,我是怎么都找不到这样风的来处的。</div><div><br></div><div>后来就只知道一件事,除开农活就是读书。老屋檐下,总有一条小的靠背椅,我就坐在那里,头顶上是靠着廊柱挨墙的缝隙里过日子的麻雀,等到母亲要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在那里读书。凡是有字的书,都拿来读。从《水浒传》到《毛主席语录》,再到父亲收藏得很好的《增广贤文》,以为这些字,会踏实地给我智慧,让我走到父亲能够看见的希望里。</div> <h3>我是怎样愚笨的离开村子里走到省城的大学,其实是没有一点运气的。死记硬背四个字很适合我,然后就是对于一切有字的书的极大的兴趣。父亲看见我进了大学,并没有送我,真正送我的是至今还健康的爷爷,现在他已经九十多岁,五代同堂,罕见的成为整个村子的经典,嗓门很大,水烟筒跟着他一辈子,看见我回家,就说,读书不好,读了书,走得那么远,打个转身回家都难得要命。我听了,就沉默,握着他的手,不说话。父亲已经在深邃的安静的土地里睡着了,我后来才明白,他不送我去大学,是要出工挣钱,爷爷当过村长,会讲话。父亲似乎不像爷爷,一生极少说话。母亲生气的时候,就说他像死猪。我一直记得这样的描述,对于父亲的沉默保持了一生的敬意。一个乡下男人的力气都在地里土里,就用不着来对付艰难的时间所惹出来的一点人事上的差错,那是女人的事情。</h3><div><br></div><div>因为这样的一种关系,我每次回家都会带着书,都会在原来的地方读书,或者即使读到研究生,放了假,回家还会跟着牛屁股,一边看牛,一边读书。到了月光穿过叶子撒落的树枝的时候,光秃秃的树干,像剑一样的成为乡下秋夜的景致,我就在那样的背景里,给父亲读书,要看见他所以为的希望,在我的生命里像花朵一样的开着。</div> <h3>我知道,父亲和母亲都读书极少,倘若可以把我们兄妹送到学校,多读一点书,就应该是他们脸上的光彩。这样单纯的想法,我从来不去过问从哪里来,只是按照父亲心灵里的一点温暖的嘱咐,好好的读书,接下来似乎奇迹就会发生。这样的念头,我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才隐约有点理解,等我前几年送女儿到全世界最好的公立大学加州伯克利分校读书的时候,我的潜意识里都是父亲当年对我说的话,于是,我把这样的故事复叙给女儿听,看见她的泪花,美好而温暖。</h3><div><br></div><div>读书,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有怎样的影响,我仿佛有些发言的资源,于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很短暂的夜雨之后,满脑子都是麻雀从墙缝里飞跃出去,我的读书声音,朗朗的回应着山谷的风和地里的稻花香。</div><div><br></div><div>我是要拿一生来读书的,哪一天时间正好,季节正好,就像三月的村子里的水田,秧苗会露出来崭新的芽,我想,我的心灵里就会开着花朵,一如春天的草籽的花,紫色,蔓延在旷野里。</div><div><br></div><div>(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