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村古街、芳村古韵、荣祥走笔

清溪古渡

                            冬阳刻章

        芳村古镇，冬阳刻章店在上街。店面不大，当街一档门面，门板竖立，靠左开一门洞，行人由此进出。我们那时在“三中”读书，中午时间在大街上闲逛，逛来逛去，逛进冬阳刻店。在这里，我们要消磨很长的时光。

         进到门洞，到了里间，就是冬阳刻章的工作坊。冬阳师傅抬头看我们。老花眼镜，逆着光，镜片后面是一双温和、敏锐、坚实的眼。刻店里间连着后院，光亮从后院毫无顾忌地泻下。院子里一方空地，三两处杂物，几只跑动的鸡，咯咯欢叫。

        冬阳师傅并不拒绝我们对他雕刻的观瞻，一刀刀地雕刻，用带着花须的嘴唇吹去那些欢快跳跃的刀屑。我很敬佩冬阳师傅在印章上雕刻出阳文的反字，不打草稿，全凭感觉，一气呵成，然后蘸了油泥，用力盖在纸上，字体端庄秀丽，就像书上的印刷字。冬阳喜欢我们围观他刻字，还有一层，我们是读书人——字与字，让我们这些学生与这条古街上的刻章老师傅，生出一份天然的亲近。

        在冬阳刻字兴头上，叫叫嚷嚷的闯进来一位老女人。她向冬阳要钱买酒喝。冬阳拉开刻台上的抽屉，数出三五个硬币，放在老女人手上，轻轻点她的手心，道：“不要全买酒喝，买一块豆腐晚饭吃。”老女人接过钱去，迈起小脚，迤逦从里间出得。我们在冬阳刻店呆久了，要上课了。那老女人买来酒，喝得差不多了，在店门口大声喊叫，有些歇斯底里。冬阳刻章，并不管她，有时呢喃一句：“这疯婆子。”疯婆子是冬阳老婆婆。

        冬阳雕刻一枚图章，收费一角。那个时候，我们在三中读书，坐风琴书桌，翻盖可上锁。拥有一把漂亮的锁和一串闪亮的钥匙，成为当时同学的时尚。不知哪位爱美的学生，在钥匙圈上挂上一枚图章，马上流行起来。他的店里涌进许多要求刻章的学生。冬阳花眉跳动，一刀一划，精益求精，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他的艺术品。他把图章交给学生，收进两枚五分币，正好他的疯婆子进来，要钱买酒喝。冬阳照例数过钱，点点她的手心，叮嘱一句：“不要全买酒喝，记得晚饭买一块豆腐。”

         刻一枚图章，一角钱的收费，在那时候并不是每一个学生具备的经济条件。十五六岁的我，正是虚荣心膨胀的年龄，受不住时风的诱惑，也想拥有一枚漂亮的图章。幸好，我在冬阳店里看过雕刻印章的全过程，就尝试自己雕刻。我的家乡出产叶蜡石。叶蜡石洁白温润，纹质细腻，很适合雕刻印章。我把一柄铁丝捶扁磨利，就成了不错的刻刀。我用毛笔写出字，印在叶腊石上，正好是反字，煞有介事地刻起来，居然成功了。用自制图章在老爸私章盒子里蘸了印泥，印在纸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目。我对自己雕刻的这枚印章摩挲不已。可惜叶腊石太松脆，不可穿孔，自然挂不上钥匙圈，很是遗憾。

        于是，拥有冬阳师傅雕刻的一枚图章成为我当时的梦想。村子离叶蜡石矿不远。周末时间，我们呼朋唤伴，一起去挑叶蜡石赚工钱。从山巅挑到山麓，一百斤两分钱。我从清晨挑到午后，可以挑上两毛钱。我用爸爸的私章去领钱。爸爸很高兴，叮嘱我说，印章是一个人的信用凭证，不可顺便乱盖。我听爸爸说，他的心爱私章也是冬阳师傅刻的，足足用去两元钱。爸爸的私章，牛角材料，质地细密，还配有盒子。打开小盒子，这头盛印泥，那头藏私章；合上盒子，小巧玲珑，精美可爱。领了工钱，上学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到冬阳店里雕刻了我的图章。真正有了一枚属于自己的图章，那个高兴劲，被一个少年极大地夸张，挂上钥匙圈，屁颠屁颠，钥匙圈敲打屁股，就像敲打一面鼓，要敲出全世界最好听的乐声。

        冬阳的疯婆婆饲完鸡，平静一会儿，酒瘾又上来了，就去要钱买酒喝。冬阳仍是支她钱，点点她的手心，说不要只买酒喝，要买一块豆腐晚饭吃。她从酒店打回一碗酒，端着酒碗，从上街喝到下街，喝回上街，微醺，又开始胡言乱语。有几个好事的小孩，围着冬阳疯婆，哄她唱歌。疯婆婆把小孩子追散开来……这时冬阳估计，疯婆婆酒意过去，会踅回家，于是喊：饲鸡！饲鸡！冬阳疯婆婆回家来了，对着后院母鸡与小鸡：“咯咯咯，噜噜噜……”后院光照明丽，疯婆婆温顺可爱。冬阳抬头迎着光，眼镜里是盈盈的温柔——我们也该回学校读书去了。

         由于家庭经济困难，我读书免学费。学期末，学校把先前交的两元钱学费退还。以往，我用爸爸印章，领取钱，交回父母。今年，我有自己的图章，何不用自己的印章去取钱？我领取钱，神使鬼差，跑到冬阳店里雕刻了一枚精美的印鉴——就是我爸爸的那一种图章。那时候，两元钱可顶用，可以为我交一学期的学费，可以籴米鬻粮，够一家人吃一个星期。

        事情败露，可想而知，父母对我的震怒。我怕心爱的图章被父母敲碎，谎说自己买零食吃了。妈妈絮絮叨叨，大概是“贪嘴”一类的言词。父亲比较干脆，一掌过来，“五指山”深深印刻在我的左脸上。家里对我的惩罚是去叶腊石山挑石头，赚回两元钱。那年冬天，暖阳不错，我不仅用瘦弱的双肩挑回两元钱，而且还赚回一双当时十分时兴的松紧带鞋。

        走过芳村老街，冬阳刻店老址还在，只是紧闭门扉，木板门些许剥蚀。我在此踱步低回，追溯那段时光。眼前依稀冬阳刻章的专注神情和风度，以及从门外走进要钱买酒喝的疯婆婆。实质上，每一个人都是一枚雕刻或被雕刻的图章，并且深深印刻在岁月的书页上，成为人生的凭证。我感谢在那个贫瘠荒芜的时代，有一个可以流连驻足的地方，感受一位老艺人对技艺的痴迷和专注。我也感谢父亲的忠言：图章，一个人信用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