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安妮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这句话无意义，并略显突兀，鲁迅先生却为何要写？

为何？

因为他要拼命记下关于这个人所有的记忆。

昨晚梦见了姥姥，不知为何即将死去的场景。

哑着嗓子哭，心碎了，哭不出声音。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在上海，夏天。知道消息后身体被重锤击落的心坠得委顿于地，去往机场的路长得没有尽头，记忆中似乎只剩下了冰凉，冰凉的手，冰凉的身体，冰凉的风，以及冰凉的，空气，与泪。

小学作文，你的XX，毫无犹豫写下我的姥姥。作文发下来， 第一段被老师圈了红，打了问号。那一段是，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眼就会看到姥姥忙碌的身影，脸上总是挂着黄豆粒大的汗珠。年幼的我不解，姥姥忙得出了汗，老师为什么不理解。

整个幼年期我随爸妈睡，哥哥姐姐分别随姥姥。小心眼里充满了疯狂的嫉妒，并终于爆发一次，为什么我不能跟姥姥睡！为什么！之后如愿以偿睡了次姥姥的被窝。---闭上眼，泪里仿佛还有心满意足的喜悦，还有姥姥掖被角的暖...

被子之上，依次搭着脱下来的上衣，裤子，晚上怎样放，早晨醒来怎样穿。被子叠好，床单用苕帚扫得一丝不苟，如熨斗烫过。

（拍于妈妈老房，墙围子刷着淡蓝的漆，身后右拐是她的屋，手里拿着取下的假牙，应是匆忙间拍于行前或是起床后）

姥姥习惯睡炕，所以不管搬到哪里，爸妈都要盘炕。

因此有姥姥在，家里永远有柴烧的大锅。

因此总会有灶烧的大馒头，摔出来的油饼。薄而筋道的油饼是全家最爱，爸爸带人回家，满脸骄傲地吹嘘大妈烙的世界最好吃的油饼---爸爸不喊妈，但他跟他的大妈从未红过一次脸。

馒头出锅的时候挥舞着菜刀在蒸腾的热气中虚砍几刀，问过姥姥，但忘记了答案。热气散后要说，又笑了。幼时调皮，赶在姥姥开口前说它们哭了，姥姥生气了，骂，你个穷屡禁的---这样眉眼含笑的骂，你懂。馒头一定要滑白煊软好面相，否则要生暗气，骂自己手艺不精。

（人老了面容大约总有些相似，这张全世界都认识的脸，总觉得和姥姥很像）

至于穿，

妈妈说，姥姥长寿，一是勤快，二呢，不存气儿，三，爱俏。

老来多了些对襟的上衣，而常穿的，还是从前的斜襟大褂。拍打顺摸得必不能半丝皱褶，即使挽起袖管，亦是半截晃眼的白，舒服，好看。

妈妈说从前姥姥是穿旗袍的。---你姥姥在穿上是不吃亏的，不像我们---我见过姥姥的绣品，一方绸缎上丝线的细细针脚泛起幽幽的光，很美。

还有头发----哦头发，无论如何略不过去的头发。

大半时间姥姥是在家操持家务的，但从来不可能蓬头垢面。除了掸扫整洁的衣饰，姥姥在头发上，投入了近乎痴迷的热情。

头油从我们的日常生活消失后摩丝成为家中必备，仔细想了想，整个家里姥姥是唯一的使用者，青春期的哥哥和姐姐或许用过罢，不知。

根根落实在你或是笑谈，但是我们家姥姥的常态。后来偶有妈妈粗心摩丝不及续的时候，姥姥偷抹了花生油，导致枕头油腻清洗不了而致事情败露，招致妈妈责备---矛盾的是，姥姥其实内里并非干净至此，擤了鼻涕常会抹在了鞋底，老来躺在床上，铺炕的席子底下亦有不少鼻涕的痕迹---可是这又怎样，她依然是全威海最整洁利落至根根落实的那一个。

（给姥姥画的小像）

姥姥好推牌九，后喜麻将，九十多岁依然能酣战于麻将桌。爱看电视，不挑，动画片不落眼，化学讲座一样如醉如痴，令人不解。和孙儿们争看电视生过气，小脚踩得风一般快扭身回自己屋，门摔得天响生气示威。

我生女儿时月子里没人帮，后幸有姥姥住进来，是年其已九十有余，一胳膊夹起娃娃于身侧颤颤巍巍，我心下竟从无惊惧。女儿爷爷其时来威小住，日来做顿饭权做伺候月子，但必要等他儿子回来方招呼开饭，于是每每夜深才能吃上晚饭。月子里的我尚未言语，姥姥已忍无可忍冲去斥责，每想于此心下恻然，这样被疼怜的感觉，真好…

姥极勤快，家里家外风风火火包办一切，妈妈因此不擅家务不喜做饭，种菜事也是不明，从那个年代过来，也算异类一枚。

姥姥的爷爷经营酱铺，自小家境应算殷实。她有名字，但不识字，也是旧家庭的固有模式吧。年轻时嫁与一不长命的账房先生，生下我大舅，后参军抗战，和平年代官至师长，军区礼堂甫落成便倒塌，砸中了台上做报告的他，身后五个孩子，从此后与姥姥几十年间没了联系。

姥姥第二任丈夫是我姥爷，大姥姥十三岁，脾气极好，是我见过最担得起慈祥二字的老人，我十岁时因病故去。姥姥只生有这兄妹二人，大舅出事故后独剩妈妈一个，两人一辈子不曾分离片刻。

姥姥有个弟弟，年轻时任国民党军医，解放前随军去了台湾，我初中与高中时携其台妻回威探亲过几次，与姥姥极像。多年后突然没了音讯，大概已然去世，其妻不愿通知我们罢。

姥姥家庭成份不好，除四旧时她妈妈不堪折磨上吊自杀，爹大概远走了他乡，妈妈中学后便受了出身的拖累不许考学，更加不许工作，别无他计早早儿嫁了爸爸。婚后爸爸也被妈妈出身牵连，被组织委婉劝离，幸而爸爸一路坚持了下来。

姥姥常说的话，葫芦嘤掉尿罐子里，拣口撑。后悔从前很多话听过便忘，总以为这个人一辈子守着，总有数不尽的时光，丢不开的日子，一旦远离，拼命想起的，竟然就只有这一句了。

极整洁的老太，脖子下第一粒扣子，几乎从未见解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