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如梦:南京往事

江湖人生

<p class="ql-block">(本故事纯属虚构)</p><p class="ql-block"><b>引子 </b></p><p class="ql-block"><b> 生命中的许多过往,仿佛被定格在关于从前的梦里。暗夜时分,只要静心闭上双目,便可以搭乘岁月的返程列车,穿越一切的距离和时空,去到那个因沉淀了太多太多历史,而令人感到厚重和深刻的城市----南京。在凝着婉约和古朴的幽深小巷里,聆听温情的江南雨轻敲在鹅卵石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呼吸院墙内散发出的茉莉清香,跟随撑着尼龙布小花伞的江南女子,回到那熟悉的亲切的,属于南京的前尘往事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南京,街上到处都是“打到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这类令人振奋的标语,电影院里开始上演文革中批判的“毒草”电影,书店里也卖起了从前被禁读的世界名著,充满了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气息。但被无数场运动吓怕了的大人们,仍是胆小谨慎地回避着那些政治敏感的话题,吃饭时爸妈用近乎耳语般的语调在说着最近的形势,听起来含含糊糊,隐隐约约的。就这样,爸爸替我夹菜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孩子家出去别乱说啊。那是一段新旧生活衔接交替的时光,感觉自己有点像在看万花筒,成长的岁月转啊转啊,将一块块各种形状的玻璃碎片不断重新组合成各种好看的图案,这图案就是社会所要营造的新生活。</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那时,我们家住在马台街。马台街是一条街道的名称,在这条街道上,分布着许许多多内容各异的小巷,南京的小巷,铺就的青石板路面,只要你细心点,就会发现,那些古老的砖块上,还刻着些字呢,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掉原有的清晰,留给人的只有对远去了的年代想象与神秘。小巷的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隔段距离才可以看见一扇陈漆驳落的大木门,一推一开时,还会发出“吱------”的声音,悠长而深远,就像老门板历经沧桑后发出的沉重叹息。那些房子大都建于解放前,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被房管所统一分给这个城市的居民住着的,于是,原本独门独户的深宅老院也就变成了不同姓氏的集体组合,而老房子的主人家也住在其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故事,便是深藏于这小巷老屋之中。</b></p> <h3><b>一旧庙&nbsp;古井老尼姑<br>1<br>我们家所在的那条巷子,位于马台街的中间段。<br>&nbsp;巷口,有间由旧庙改成的粮站,军绿色的铁门朝着马路,门的上方中间处还镂空雕出个圆形,圆形里镶着个红色的五角星,乍一看,有点类似军队的院门,院门的右侧还被切割开一扇小门,平时人进进出出就走那里,运粮油的大卡车来了大门才会打开,小门的旁边挂着“马台街粮站”“马台街粮站革命委员会”两块白底竖黑字的牌子,后者消失于七十年代末期。门内,标准的四合院格局,只是改造的很彻底,天井地面被抹上了水泥,原先供奉菩萨的大殿被改成了粮站的门店,月月大家都拿着户口本和粮证去那从柜台后面那个戴着瓜皮式的假发套的大眼睛姑娘手里领粮票,油票,还有各种副食品票,皆为计划经济年代城镇居民特有的配额。院子两侧的厢房或为办公室或为库房或作了其它用途,总之,要不是听老人说起,完全无法想象弥漫着米面油豆香味的粮站曾经是座香火袅袅的旧庙。<br> 2<br>&nbsp;延伸至巷内的粮站后门外有口古井,不知源于哪个年代亦无从知晓是何人所挖,鹅卵石铺就的圆形井台宽阔而洁净,青石砌成的圆形井栏光滑而温润,砖块垒起的井壁上的青苔幽绿而清凉。从井口往下望,深深的水面似镜,井水冬暖夏凉,冬天时白色水雾氲氤,夏天时则可以用来冰镇西瓜;不远处的那棵法国梧桐树,茂密的树冠伸展过来遮掩着井口上方的天空,使得古井看上去总是幽幽的,悠悠的。<br>我们院里人进进出出必经古井斜对面那排残旧的老房子,老房子是粮站职工宿舍,其中一间里边住着个女版的“卡西莫多”,人们都叫她“老尼姑”,因为从前她就是属于旧庙里的。后来旧庙变粮站,她便成了粮站的扫地工。老尼姑留有一头齐耳的短发,被穿街走巷的剃头匠老张染黑后,像极一顶被黑色油漆刷过的帽子。多年前旧庙失过一场大火,正是那场火将她的脸烧的满是疤痕,鼻子亦只剩下两个黑洞,使得她说话时语调很怪异,嗡声瓮气,这样的狰狞面目,极少有人敢正视她。与其说老尼姑是个人,不如说她是个魂,一个总在马台街暗夜里飘荡的游魂。她常常在午夜后的黑暗时分,用竹扫把扫地,“刷刷刷”的声音从粮站院落内传出,往往让不明就里的夜行人禁不住一阵阵地恍惚,毕竟这粮站是旧庙改的,总归是迥异于平常的宅第。白天她就独自蜷缩于黑屋子的某个阴暗角落里,隐匿于窗户背后的目光,偷偷注视着过往的每个人,倘若不小心,撞上她的眼神,便如同遇见黑白恐怖片里的惊秫镜头,吓得你胆颤心惊。那时院子里的妇人吓唬小毛头,不是用大老虎,大灰狼什么的,而是说,你再吵,再吵送你到老尼姑那。小毛头立马收声。<br>天黑行人渐稀时,老尼姑就拉开那扇年代过于久远的破烂木门,像个影子一样瞬间便闪至古井旁,淘米,洗菜,菜是她或早或晚趁黑到菜场捡的别人丢弃的老菜帮子或是有点烂的菜叶子,她却是很会利用这些边角料的,菜帮子用泡菜坛子制成酸菜,菜叶子切碎用盐腌会再挤去汁水,之后与新鲜的蚕豆瓣一起用点素油炒了,香喷喷的很是诱人。也唯有那气息让人感觉到她亦是食人间烟火的,她亦是与常人一样需要柴米油盐的生活。再夜点,她就去古井旁洗衣,其时,城市里早就装上了自来水,她却依然格守着从前的习惯,用一根粗黑的橡胶绳系着个同样上了年岁的木桶,不厌其烦地从井里打水来用。黑暗的古井旁,除了那棵森森的树,没有旁人,完全是属于老尼姑一个人的世界。搓衣板上搓衣服“嚓嚓嚓”的声音与倒水泼水“哗哗哗”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或许便是可以驱散她寂寞的音乐,因为对于她的那点简单衣物,她可以反反复复地消磨掉一个又一个的黑晚,并且乐此不彼。黑暗,可以掩盖住她不堪的容颜,卑微的身份,还有内心无数的隐秘,所以,她喜欢将自己的一切都行进在夜里,工作或是生活。夏夜,洗毕,扫完地,她就挨着古井放个竹铺,躺在上面,一只手摇着把蒲葵扇,一只手搭在胸前或脑门上,或看月亮或看星星,直至摇扇的手慢慢垂沉下来令扇子滑落至冰凉凉的鹅卵石井台上,睡去。朦胧月光笼罩下,古井,老尼姑,曾经就像是南京古旧时光里遗落下来的一块背景昏暗的驳落的老式漆皮画。<br>3<br>&nbsp;其实,老尼姑并不完全是孤寂的,因为她的黑屋子里还住着一个年轻的壮汉,据她说是她乡下的侄子。这侄子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国字脸,看着倒也挺顺眼的,只是左脚有点微跛。他白天挑着个担子走街窜巷地喊着“磨剪子来砍柴刀”,讨生活。晚上回来,吃完饭,老尼姑便出门去了,留得他独守着屋内那盏昏灯就觉着日子难熬。也难怪,正值思春年华的侄子,想的东西自然也比较特别些。于是,就有邻居家的老太给他领来了一个年轻的乡下女人,虽说是乡下女人,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乌溜溜,一对黑粗粗的麻花辫子搭在前胸,一条毛蓝色的三角围巾系在脖子上,一身花红柳绿的装扮,看上也蛮讨喜的。这女人是自由市场帮人卖菜的,来城里时间不长,一心想找个可以嫁的男人,好在城里有个栖身之处。<br>&nbsp;邻居家老太是个梳着粑粑头骨架子粗大的淮阴人,说话的语调类似于河南山东一带的口音,平日喜欢管天管地的,尤热衷于男女配对的事儿。她是买菜时认识的乡下女人,熟络之后便说要帮她介绍对象,这正合了乡下女人的心思。淮阴老太对乡下女人如是描述“男人在城里有房子,他家姑妈还有份粮站的工作,月月领工资,本人又有手艺,不愁吃穿。”说的乡下女人心动动,约了个日子就跟着老太来了。<br>谁曾想到,房子是有的,可就是又破又烂的黑屋子一间,比她夜夜睡觉的洗澡堂子好不到哪里去;有工资拿的姑妈,倒也是不假,可她那付尊容着实吓得乡下女人不轻,大白天遇见鬼的感觉;男人的相貌她倒是中意的,只是一抬脚便看出是个跛子,而他那不愁吃穿的手艺原来也不过是磨剪子刀,比卖菜还不如呢。老太急忙忙地交待了几句,就赶着回家给放学回来的孙女烧饭去了,留得乡下女人独自面对老尼姑和她侄子,很不自在。虽然老尼姑很热情地为她泡了白糖水,还端出自己最拿手的泡菜让她尝,她亦是坐不住了,口里直说,我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却没有马上起身,因为她心下正犹豫着自己该回哪儿去,自由市场那边当天是请了假的,去了也白去,没工钱,澡堂子要夜里没人洗澡了才可以回去睡。但这破屋子,她是决意要离开的了,因为,看来他们的日子比她好不了多少。这边厢,眼看着锅里的鸭子就要飞,老尼姑侄子急得直喘粗气,脸亦憋得通红,眼泪水都快胀出来了,老尼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说是迟那时快,就在乡下女人准备迈脚之即,这老尼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居然横下心来,从怀里掏出把结实的铁锁把房门从外边给反锁上了,任凭那乡下女人在里边又喊又叫又捶又打的。<br>颇为老道的老尼姑并不急于马上离去,她伏在门上听里边的动静,以防万一。老尼姑,你不得好死!乡下女人在屋内拍着门板大声骂道。老尼姑就想,好死赖死都是一个死,我不怕。老尼姑,你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老尼姑,你禽兽不如!老尼姑,你这是逼良为娼啊!听到这儿,老尼姑“扑哧”一下就笑了,她在心里说,这算什么逼良为娼啊?即算你与我侄子果真发生什么事,也扯不到娼妇那呀,娼妇是什么人呀,是妓女。你们这男未婚女未嫁的,我这是当月下老人成全你们的好事呢。<br>女人的骂声和哭声里,掺杂着侄子哄她劝她的声音,起先女人是听不进的,骂完老尼姑她又不依不饶地朝老尼姑侄子吼并且还用脚去踢他,也不知踢到踢他哪儿了,只听见他疼得“哎呀哎呀”喊了起来,女人似乎有些心软,停下来问他是否受伤,侄子借机讨好,直说没事没事,忍忍就没事了。女人有些慌神,但不代表就不骂不闹了,只是骂人声音不似之前那样大了,她边骂边又哭了起来,哭自己命不好,生在农村,出来讨活计又那么艰难,想找个对象却偏偏遇上老尼姑这样的骗子………那侄子再不敢多言语,偶尔讲一句,语调近似于哀求----喝口热茶吧。女人忿忿道,滚开,谁喝你的破茶!侄子仍是低三下四地----好好好,不喝茶就喝点水吧,润润喉咙!女人自然没那么容易迁就,甚至还摔掉一个玻璃杯。侄子仍不恼,过一会又拿毛巾过去哄她,抹把脸吧,抹一抹人舒服点!女人不理,依然控诉,咒骂。不知折腾了有多久,老尼姑站都站累了,她倚在门上又是捏肩又是揉腿的,女人亦骂累了亦哭累了,声音渐渐弱下,到了后来,对侄子撒气的腔调亦娇喋细软起来………戏听到这个份子上,老尼姑明白自己可以撤了。于是,她笑着离去,笑意狡猾。当晚,她就坐在冰凉的鹅卵石地上靠着那口古井迷糊了一夜,只剩下那孤男寡女独处一室。<br>&nbsp;次日清晨,老尼姑破天荒地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菜和肉,还去早点铺买了烧饼油条,三人份的,然后,慢悠悠地打道回府。一路上,遇见熟人,她竟然主动打招呼,久不见光亮的苍白面容上还浮出点点红晕,惊得那几个街道上的大妈相互私下琢磨着这尼姑莫非是遇上什么头等喜事了。喜事自然是有的,并且是在她的策划之中发生的,果不其然,待老尼姑回家打开房门时,屋内那乡下女人竟红着脸叫了她一声:姑妈。<br>4<br>姑妈自是不能白叫的,不久后,老尼姑就拿出所有的积蓄,为侄子与乡下女人办了婚事。然而,老尼姑却没有出现在酒席上。原来,乡下女人早早地就对老尼姑的侄子说过:结婚那天,不要让她出现啊,省得我娘家人看见她那个丑八怪的样子被活活吓死!她那个“吓”字,发音为“he”,说时因为太过激动,吐沫星都飞到了老尼姑侄子的脸上。<br>是夜,老尼姑拎着一袋油炸花生米和一瓷缸子小店里打来的散白酒,悄悄地潜了回来。绕开小屋,她直奔古井而去,然后倚井席地而坐,边喝酒边吃花生米,独自享受自己的欢娱。不胜酒力的老尼姑没过多久就醉了,醉了的老尼姑开始唱戏,路过的人依稀辨听得到“我不认儿儿心碎,我若认儿儿不幸”“尼姑庵堂私生子,我认儿要毁儿一生。”是越剧《玉蜻蜓》中“庵堂认母”那段。老尼姑唱的是哭腔哭调,嗡声瓮气,鼻涕混着眼泪流,似乎并不只是在唱戏,还在泣诉着一个遥远的故事。这遥远的故事,古井听到,瑟瑟的夜风听到,乡下女人亦从枕边的男人嘴里听到......</b></h3> <b>  5</b><div><b>老尼姑出生在南京近郊的江宁县城,自幼家境贫寒,八岁那年便被家人送去尼姑庵,干些拣柴烧火挑水浇菜的粗活。所幸师太是她母亲家的亲戚,待她不错,并没有让她削发,庵里的日子苦虽苦,可总算能有口饭吃。日子过起来飞快,再简朴的装束亦裹藏不住女孩子的青春,那时的老尼姑也还是清秀可人的。</b></div><div><b>&nbsp;不知道哪一天起,有个男人的影子就留在了她的心上,男人是常来庵里的香客,虽有家室却仍不顾一切地与她相爱。相爱的结果就是她在庵堂里产下一子,原本以为男人会带她和孩子远走高飞的,原本以为可以就此脱离空门的,却不料男人消失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规诫森严的尼庵岂能容忍此等败坏风化之事,无奈之下,师太只能将她逐出庵门。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她趁着夜色偷偷跑了回家,站院子里,屋内昏黄的光亮让她感觉到久违了的温暖,她多想推开家门融进那温暖之中啊,可她却不能,她实在是没有脸面亦没有勇气面对亲人。她亲亲熟睡的孩子然后将他轻轻地放在院门口,转过身来便朝外一路狂奔,直跑到自己喘不过起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才瘫坐在一棵树下,那时她已离家很远很远了。此后,她靠沿路行乞为生,尝尽人世间的各种辛酸。暴风雪夜,她蜷缩在马台街旧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老庙祝发现后,可怜她的孤苦身世,便收留了她。</b></div><div><b>&nbsp;老尼姑那时毕竟还不老,只要稍作梳洗,依然模样耐看。青春女子怎甘寂寞?更何况熟了的红苹果自己不掉下来也有人忍不住摘来尝个鲜甜。在旧庙里,老尼姑再次遭遇了她情感上的春天,依然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此男人的老婆乃出了名的母老虎,仗着自己娘家有钱有势,平日里对男人呼来喝去的。男人苦闷时便到庙里求个签上个香,有时老庙祝不在,便由老尼姑为他解签。一来二去的,男人与老尼姑便熟络了起来。老尼姑的轻言细语在男人眼里愈发显得善解人意。男人来庙里的辰光越来越多了,渐渐地,河东狮吼的老婆便对他起了疑心。暗自跟踪后,便发现了男人与老尼姑的私情。这还了得,她回娘家哭诉一番,娘家便花钱雇人于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放火烧了老尼姑睡的那间屋子…….老尼姑被烧得惨叫声连连,待老庙祝及旁人奋力灭火将她救出时,她已昏死过去。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已是面目全非,不人不鬼。男人看见她这副摸样,原本打算与她私奔的心立马平息掉了,留下几句安慰的话后便转身回家老老实实与老婆过日子去了。从此老尼姑彻底地死了凡心。</b></div><div><b>待老庙祝死后,旧庙归了粮站,又有了稳定的薪水可领,她便想法子将当年留在老家的孩子接进了城里,对外只说是自己的侄子。孩子自小就受着外人的白眼长大,毕竟是尼姑的私生子,不要说世俗难容,就连自己的亲外婆亲娘舅都是不疼不爱的,有口饭吃能长大成人就非常不容易了。接到身边,老尼姑日日与儿子相伴,却不能听儿子叫自己一声妈,心里自然不是个滋味。到如今,儿子娶老婆,本是当妈最风光的日子,可老尼姑却不能堂堂正正地坐在家长席上,喝一口媳妇递上的茶,吃一口儿子喜酒桌上的菜,她怎么能够不心酸啊?外人只道是老尼姑因为怕自己的相貌丑陋丢了媳妇的脸面,却不知她更多的顾及的是儿子的脸面,她害怕自己万一喝多了两口失态当众叫出声“儿子”来。老尼姑的戏于什么时候停歇的,没有人知道。天色欲晓时,古井又是一如既往地沉寂,仿佛夜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b></div><div><b> 6</b></div><div><b>乡下女人婚后变化很快,她学会了用火钳在炉子上烧热后将刘海及两根辫子的发梢烫得卷卷的,身上穿着百货商场买来的浅灰色披领的格子外套,渐渐地就与城里其他女人在外表上区别不大了。在她肚皮隆起来的时候,她已跟邻家妇人熟的跟亲姐妹似的,有空便交换点隐私彼此取乐,女人间的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事。没过多久,小屋子里就有了婴儿的啼哭声。古井旁老尼姑的洗衣盆里,就多了好些小孩尿布。暗夜里,她用手轻轻地柔柔地地来回搓着,生怕自己一大力就把尿布给洗粗糙了,浆硬了,贴着婴儿嫩嫩肌肤就不舒适了。这,或许是老尼姑一生中最为幸福最为温暖的时光了。然而,老尼姑却是不可以碰孩子的,乡下女人怕她的丑模样吓着孩子,她只能偷偷地背着乡下女人去摸一摸孩子的头,脸。那孩子也奇怪,对着她竟然没来由地咯咯笑,令到她的心软软的,暖暖的。</b></div><div><b>&nbsp;屋内多了个孩子,空间自然更加逼仄,老尼姑原本可有可无的存在就显得多余了。即算是她夜里多半时间消磨于古井旁,粮站内,但总归是要回来的。屋里面被磨刀男人用木板隔了开来,虽然老尼姑只占了一张小床的位置,乡下女人却依然是嫌弃她的。渐渐的,屋里便传出乡下女人的谩骂声,她骂老尼姑夜里回来的动静吵到他们,大白天缩在角落里像个鬼魂,鬼鬼祟祟地靠近小孩是想吓死小孩……磨刀男人即使在家亦不敢制止,他是懂得的,得罪老婆的日子不好过。矛盾逐步升级,乡下女人不仅仅局限于骂了,她还将锅碗瓢盆一并砸出门外,“乒乒乓乓”的响声吸引着邻居们前来围观,老尼姑脸上就挂不住了,她亦开始回骂乡下女人,这下麻烦更大了,什么“偷人养汉”“私生子”“私奔”“老不要脸”等等此类的字眼一串串地从乡下女人嘴里迸发出来。淮阴老太和邻家女人伏在窗外听,听完后便串起一个完整的老尼姑的故事,她们感叹道,果然,那晚老尼姑在井边唱的不仅仅是戏文啊!</b></div><h3><b>很久没有什么新闻咀嚼的邻居们被老尼姑略带点桃色的故事刺激的兴奋了很久。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原来这老尼姑亦是有过暧昧往事的。流言,迅速在巷子里,旧庙改成的粮站内漫延。老尼姑觉得自己活脱脱地成了众人眼皮底下的光身子,所有该遮藏的皆没有了掩盖。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实在难熬,老尼姑更加似个游移的影子了,人们再也闻不到她那小黑屋子窗口飘出的腌菜香。乡下女人,孩子,磨刀男人,完全替代了老尼姑的气息存在。就连粮站的午夜时分,也很难听见老尼姑颇有规律颇有节奏的扫地声了。唯有黑暗的井台,偶能觅到一丝老尼姑踪影,然而,但凡有人出现,她又迅速不见了。终于,月黑风清的某个夜晚,老尼姑就彻底地归了古井,这回,下去的不仅仅是她打水的古旧木桶了,还有她整个人的身子。此后,再也没有人敢上古井打水了,那井也怪,竟然渐渐地就枯了,不再有水,仿佛它的灵魂亦随那日日相伴的老尼姑去了。</b></h3> <b>二 桑树 老宅 球球家</b><div><b> 1</b></div><div><b>顺着小巷拐进来,就到了我们家所在的大院。院子的整体格局排列的有点类似军队的营房,中间是宽敞的水泥地面过道,两边皆为红砖墙黑瓦顶的房子,大多为套间,内有客厅和房间,房管所按每家户口上的人头来分配,人多的家庭就住四房一厅或五房一厅,人少的家庭就住在三房一厅或一房一厅,户户皆有高大的法式百页窗和厚重的棕色木门,显得很是气派。房子的背面,连接有后院,每四五户人家共用一个后院。院里除开我们家对门的那栋白房子,其它所有的房子解放前皆属于院子东面尽头的球球家。解放后,这些房产自然就被充了公。当然,球球家的待遇还是与别人家不同的,他们家依然独门独户的宅院。宅子内中面积很大,联排的洋房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绿草地,四周围着高高的院墙。院门前那棵不知什么年月种下的桑树,曾经给我们带来无数年少时的欢乐,印象中女孩们喜欢去摘几片桑叶喂蚕,贪吃的男孩们则爬上树去摘桑果,将自己吃得肚皮发胀舌头发紫。 </b></div><div><b>球球家的房子乃至我们院子里所有房子从前的主人皆是球球爷。球球爷顾名思义,便是球球的爷爷咯!球球当年是我们院里头号捣蛋鬼,因生下来圆咕隆咚的像个球被爷爷喊着球球。球球爷身材高大,背脊挺直,鹤发童颜,穿着浅灰色的绸缎面料的中式对襟唐衫,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来回不停地轻捋着长长的白胡须,在我们大院里慢慢地踱来踱去,笑看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疯跑而过的孩子,神态安祥又平和。然而,谁能想到,这么一位沐浴在阳光里的慈祥老头,解放前竟然是荷枪实弹威风凛凛的国民党水上警察局局长,那满院子的房产便是他曾经显赫身份为他带来巨额财富的见证。</b></div><div><b> 2</b></div><div><b>球球爷虽然与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住在一起,却是单独与二姨太开伙的。不知当时衡量男人的财富,姨太太是否纳入指标系数。总之,姨太太这个词只是与有钱有势的男人相关的。二姨太姓黄名莺,解放前是南京城内红极一时的舞女。她与球球爷的相识其实很老套,无非就是混迹于风月场所,难免经常会遇到流氓地痞的骚扰,于是便找了个球球爷那样身份的人当靠山。靠山自是不能白靠的,黄莺奶能拿得出手作为回报的就只有她自己了。处久了,彼此也就真的产生出了感情,有了感情,球球爷就不愿意黄莺奶成天被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了,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收小他二十多岁的黄莺奶做了二姨太。二姨太过门后,收敛起在外的妖治娇媚,换作朴素衫,甘做贤淑人,她修心养性,与大太太姐妹相称,令球球爷真真正正地享受到了齐人之福。大太太身体不好,去得早。她去后,球球爷的日常起居生活皆由二姨太照顾着。二姨太没有子嗣,球球爷的儿孙皆为大太太的血脉,大家就叫她黄莺奶,这个称呼既尊敬了她又把她的身份给明确了出来,因为自家的奶奶前面是不用带着名和姓的,这个“奶”字发四声,南京话叫奶奶的独特音。</b></div><div><b>我所见到的二姨太黄莺奶-----留着 “二道毛子”(南京话:齐耳短发),穿一身洗的发白了的藏蓝色衣服,脚踏一双解放鞋,走起路来晃晃的,感觉整个人重心不稳,褐色塑料边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视线发虚,看人时别人很难找到她的着视点。如此朴素的老太太,在她身上实在难以觅到当年风尘女子的影迹。印象中,黄莺奶为人很低调,她不像院子里其他老太太那样,爱管闲事,有事没事地在院子里大声说话,说自己家的事,说别人家的事,弄得整个院子里的人家皆没了隐私。她总是笑笑地从院子里走过,见人点点头,笑笑,不失礼貌又保持着距离,就像球球家里的人待她那样,客气地生分着,这或许便是属于大户人家的涵养吧。</b></div><div><b> 3</b></div><div><b>每天天不亮,黄莺奶就出去买菜,她的菜篮子里很丰富,有时是五香干子和芹菜,菊花涝及杨花萝卜,有时则是素鸡和芦蒿,菱角及毛豆米,总之都些适合年纪大的人吃的清淡素菜。买完菜后,她就去买早点,通常都是油条烧饼豆浆,她和球球爷都爱将油条撕了泡进豆浆里吃,所以,他们吃豆浆一定是离不开油条,吃油条亦是离不开豆浆,就像是老了的他们,必须泡在一起过才叫日子。粗看上去,曾经的水上警察局局长与曾经德当红舞女黄莺奶的日子过得就像普通的老头老太,但只要稍作留意,就会发觉他们日子的精细,这主要体现在他们的吃法上,就像《红楼梦》里的人吃茄子,得用鸡油炸,鸡汤煨,香油拌,糟油收,罐子封……黄莺奶做菜亦是极为讲究的,一道简单的青菜粉丝砂锅,她要用熬得浓浓的鲜鸡汤一锅,蛋饺两个,鱼丸两粒(做蛋饺鱼丸的馅料皆为她用新鲜猪肉和鱼肉亲自调制),大虾干两只,金华火腿肉两片,嫩鲜笋数根,扬州青几棵和粉丝一把,红白黄绿地调配在砂钵子里,放在煤炉上炖到“扑突扑突”冒出香喷喷的热气……凉拌豆腐,她得浇上什锦菜碎末淋上麻油洒上芝麻;桂花蜜藕,她得用杭州的桂花西湖的藕春天的糯米冬天的蜜。看似普通的家肴,实则是花了黄莺奶全副的心思。球球爷口福不浅,但亦有遇到黄莺奶跟他耍小脾气不给他做饭的时候。</b></div><h3><b>黄莺奶别的事都好说话,就是见不得球球爷散步时与院子里其他老太太说说笑笑的。偏偏那些老太太都喜欢拉住他闲扯,问东问西,说从前道现在,讲到开心处双方皆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黄莺奶撞见了,心里就酸酸的,人前又不便发作,惟有闷闷地回去。待球球爷回到家中,屋内冷锅冷灶,不似有做饭的迹象。他便去问躺在床上假寐的黄莺奶,我们吃什么啊?黄莺奶听了,背转身对他,没好气地说,你让人家家老太给你做饭去。球球爷便明白她又在吃醋了。于是,就大声地喊,球球,球球!球球应声跑来,球球爷给他一些钱和粮票,让他带上钢筋锅到叫鸡子摊上买三碗馄饨来,他和黄莺奶一人一份,剩下的那份是给球球的,算是给他跑腿的奖赏。球球干这事最积极,不到一会功夫,热腾腾的馄饨就买回来了,并且迅速地摆好三付碗筷。球球爷使眼色让他去喊黄莺奶,他就跑到床跟前喊,奶,吃馄饨!黄莺奶气还没完全消,就硬生生地答,不吃,不想吃。球球就去拉她起来,她再使性子,也不能对着小孩子,于是,就顺从地下了床。球球问,奶,你干嘛不开心啊?黄莺奶气呼呼地说,你爷爷啊,见到人家老太就有说有笑,回家跟我就没得一句话。球球爷听了,哈哈大笑,笑声爽朗,紧接着,他又拍着胸脯说,老太婆啊,我以后再也不理她们了,真的,骗你是小狗!这回轮到球球大笑了,黄莺奶亦跟着笑起来。但要不了多久,球球爷就会忘掉在黄莺奶面前下的保证,出门还是忍不住与别的老太太搭腔。黄莺奶耍小脾气,球球爷就哄她,哄完了照旧,俩人小孩子一样。直到那天,黄莺奶早上买完早点买完菜回来,发现球球爷仍未起床,便去喊他,喊几声都不见应答,上前一看,球球爷双目紧闭,没有了任何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已经走了。黄莺奶心里一下子被挖空了似的难受,她伏在球球爷冰凉的身子上,脑袋发麻,思想停顿,欲哭无力。其实,八十多岁的高龄,走,已算是白喜事。但,黄莺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b></h3><div><b> 4</b></div><div><b>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家人送葬回来后,就在门前的桑树下放了个烧着火的脸盆,所有亲人除开黄莺奶都要跃过火盆回家。红红的火焰熏出来的烟竟然夹杂着桑树叶子的清香,就有人说,球球爷的魂是附在门前的桑树上的,他舍不得他的房子,不肯离去呢。再后来,就有人看见,半夜里球球爷坐在家门口的那棵桑树上摸胡子,这样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是没亲眼看到过,只记得那会小孩大人一起乱传,越传版本越神奇,听起来令人骨子里凉飕飕的。黄莺奶没有了球球爷,魂亦丢了似的。后来,她不知从哪儿抱回一只猫,那猫浑身全白色的毛,看人时与球球爷一样的眼神,深幽幽的,望不见底。黄莺奶与猫同吃同睡,形影不离。半夜里,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对猫说话。她说,猫嘢,你阿晓得球球爷在那边吃得怎么样啊?猫“喵呜”一声,算是应答。她又说,猫嘢,你阿晓得球球爷今晚会不会托梦给我?猫仍旧 “喵呜”一声,黑暗中瞳孔变得又圆又大,散发着绿莹莹的光。黄莺奶就轻轻地揽它入怀,贴近它的温软,夜就没那么冰凉了。</b></div><div><b>忽有一日,那猫突然不见了,中午黄莺奶还喂它吃了早上去菜场买的小杂鱼,吃完,它就像往常那样靠在沙发旁打盹。黄莺奶拍拍它,顾自上床去睡了。谁知下午醒来猫就不见了。这可急坏了黄莺奶,她在院子里四处找寻,原本就不怎么平衡的身子晃的更严重了,嘴里还不断地发出“猫嘢猫嘢”的呼唤声。猫始终没找着,人却是病倒了。黄莺奶病倒后,照顾她的人便是球球妈了。</b></div><div><b> 5</b></div><div><b>球球妈是 南京城内“一代名中医”的女儿,自幼便随父亲学医,是习着《黄帝内经》《本草纲目》《金匮要略》长大的。“女承父业”,她亦是一名医生。和那个时代所有职业妇女一样,球球妈用黑色的铁发卡卡住短发,脸上带着为生活奔波的疲惫,每天匆匆忙忙地往返于上下班的路途中。但球球妈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且不论她从前在娘家时过的是怎样养尊处优的生活,就是到了球球家,嫁给球球爸,她依然过了一些阔人家少奶奶的日子,八十年代初,她代表家人去台湾探亲,在桃园机场,她刚下飞机,就被台湾当局的相关人员截住,理由就是球球爷的兄弟姐妹们皆为台湾军界政界要员,不能与大陆亲戚直接接触。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就吓趴下了,可球球妈表现的不卑不吭,交涉之后,便从容地登上了返航的飞机。</b></div><h3><b>直到八十年代的中期,球球妈退休了,手中的人造革拎包换成了菜篮子,才看到她的脸上亦有了悠闲自在,不慌不忙的神情。球球爸是铁路上的总工程师, 体态有些发福,中等个头,秃顶,浓眉,小眼,黝黑的脸庞看上去更像是常年被风吹日晒的劳动人民。因受球球爷身份的牵连,球球爸在文革中挨整,受了刺激,据说有点精神病,但我并没见他发作过,他不怎么说话也不和外界打交道,有点自闭的感觉。每次去球球家玩,球球爸都会突然出现在小孩们的背后,猛然用力大声地咳嗽,吓得大家作鸟兽散,这其中,自然亦包括球球。印象中那时不管谁去找球球,都要先问一声,你爸爸阿在家?球球摇头,人才敢进门去。球球妈却是热情的,和蔼的,她尤其喜欢小女孩儿,对我说话总是轻言轻语,笑眉笑颜,喜欢叫我“小妹”,相比较我母亲的风风火火,我更喜欢球球妈的温和平静,这或许与她的中医身份有关吧。院子里张家婆婆发烧了,李家姆妈肩膀抬不起来了,余家小弟感冒了,刘家奶奶腰闪了,王家爸爸脱发了,甚至有次是根喜的老婆突然要分娩了,都来喊球球妈。我小时候的小毛小病也基本上都由她医好的。她常常于晚饭后到我家小坐一会,与我母亲轻声地说些中药保健的常识,比如黄连去火黄芪益气桑葚膏补肾,紫苏驱寒沙参滋阴百合汤润肺......除此以外,球球妈还喜欢与我母亲聊些儿女家事,比如球球姐姐雯雯是怎样与她的处长丈夫相识的……</b></h3> <b>  6</b><h3><b>雯雯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爱时髦,追时尚,属于当时的潮人。她丈夫却是个话语不多的男人,总是穿着十分刻板的中山装,和她的光鲜时髦截然相反。老天似乎有意这样搭配的,好让他们彼此互补。雯雯与丈夫相识于苏北农村,他们当时都在那里插队。起初,她对他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但老实男人在这件事情上显现出他的执著与努力,每次球球妈去乡下看女儿,他都要推个自行车,负责起迎来送往的任务。他走的是家长路线,后来事实证明他走对了,回城后雯雯就在球球妈的撮合下与他结了婚。婚后,他们很快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女儿的小嘴巴撅起来嘟嘟的,头发卷卷的。每次来外婆家,那孩子总是由爸爸抱着,后来,亦是爸爸用手牵着,雯雯穿着高跟皮鞋“咯噔咯噔”的走在前面,甩开他们一小段距离。他们看上去不像是一家子,男人倒像是球球姐姐雇来带孩子的保姆。但其实男人是很有能力的,据说他是单位上最年轻的处长。可这并不能稳住雯雯的活络心思,女儿六岁时,球球姐姐提出了离婚,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在她看来是非常有魅力的男人。球球妈对此事的处理的方法很简单,她站在家门前的桑树下,扇了雯雯一记耳光,耳光响亮,然后大声地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以在外面和别人搞七捻三?怎么可以吵着要离婚?你不要脸我们家还要脸呢!像是说给雯雯听,又像是说给院子里躲在家里提着耳朵偷听闲话的邻居们听。雯雯三十多岁的人了,在母亲面前亦不敢造次,她捂着脸,流着泪,任凭母亲责骂。日子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可没过多久,不甘寂寞的雯雯又开始穿着石磨蓝的牛仔裤,戴付蛤蟆镜,涂抹上变色口红,披着大波浪的长发,去和人跳交谊舞了。球球妈对这些倒能接受,从没有干预过。雯雯跳舞时又认识一个导演,导演让她在电影里当当小配角过过瘾。我看过一次她演的电影,瞬间的一个镜头,她演一个特务头子的姘妇,散着发,叼着烟,喷着烟圈,目光漂浮,颓废,游离。球球妈那时正忙着去台湾会亲戚,没工夫管她了。</b></h3><div><b> 7</b></div><div><b>终于可以说到球球了,球球身材瘦削,脑袋眼睛皆小,说话时习惯推推眼镜架,很文气的样子。可他小时候却是出了名的捉狭鬼,专门干些令人头痛的事儿----比如偷偷给别人自行车轮胎放气;比如用弹弓打鸟鸟没打着却把别人家小孩的脑门子打出血花;比如朝正在吃食的鸡旁边丢小鞭炮吓得鸡直飞起来;比如在家烧桑树树枝烤知了吃知了没吃着却差点把房子烧着;比如他恶作剧地给火葬场打电话说某某老师死了害的火葬场的车子开进了学校;球球妈被他气得直落泪,她常常为了儿子低三下四地去到人家家赔礼道歉,颜面扫尽。她常唉声叹气地跟我母亲说,这个讨债鬼,小炮子子,前世我不知道做什么孽了,养到他,他老这样下去,将来干坏事被抓起来怎么办哟!我母亲对我虽然很苛刻,但对别人的孩子却是很有信心的,她总是安慰球球妈,男孩子都这样,大点就会好的,你要相信他!像是验证我母亲的话那般,球球到了高中的时候,忽然就变得安静下来,他不再成天惹事生非而是埋头刻苦学习,后来,就成了南京医学院的学生,球球妈这才敢松口气。</b></div><div><b>大学生球球很是风光,每当他骑着辆凤凰牌自行车从大院里飞身而过时,就有小孩子们就追在他的身后高喊:球球!球球!而他则偶尔回眸一笑,以示礼貌,显得既儒雅又骄傲。球球曾经的女朋友是我们院子里的巧妹,他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从小就在他们家门前的桑树底下一块玩儿,算得上青梅竹马了。巧妹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白净,秀美,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迷人。可惜她姐姐跑到南边逃港去了,好几年没有音讯,院子里说什么的人都有,巧妹的名声也因此被累及。球球妈因此竭力反对儿子与她谈恋爱。</b></div><div><b>巧妹和球球老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俩人苦闷之余,就想到了私奔。他们计划着先坐火车从南京到上海,再从上海买票到广州,然后在那边进点服装和电子表拿到内地其他城市去卖,这样面包爱情就都有了。当然,私奔的代价就是球球不上学然后被开除,代价是大了点,可是爱情价更高啊!二人几乎是一路背诵着裴多菲的爱情诗来到了火车站……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球球妈会出现在候车室里,原来有邻居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赶快告诉了球球妈,球球妈让院子里老侉子家当司机的儿子开车送她过来,赶在了他们前面。球球妈二话不说,上前对准对准球球的脸就是一记耳光,比打雯雯那回还要狠,球球心里本是发虚的,自是不敢反抗……回到家后,球球妈将自己关在房内,三天不吃不喝,可吓坏了球球,他本是孝顺的,只因一时为爱情烧坏了脑子才干出这种让母亲难过的事。他长跪在母亲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求道---妈,我求求你起来吃饭吧,你再这样下去人就垮了啊!球球妈趁机提出要他与巧妹分手,见球球犹豫,她便不出声,闭上眼睛继续绝食。球球怕了,忙不迭地在母亲面前下了保证。次日,便约了巧妹,仍是在门前那棵桑树下,他说出了分手的意思。巧妹当下便哭成梨花带雨,球球欲为她擦掉眼泪,却被她的手用力抵挡了回来。二人自此,即使在院子里碰见亦互不想看互不言语,完全形同陌路人。</b></div><div><b> 8</b></div><div><b>球球在母亲的安排下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相亲。然而,不是球球看上的球球妈不喜欢,就是球球妈看上的毛毛不喜欢。母子俩经常为此事怄气。球球冲着母亲嚷,是你找对象还是我找对象啊?求求妈亦不含糊地大声道,是你找老婆我找儿媳妇,总归是要都看得顺眼吧。如此这般地折腾来折腾去,总算遇见一个母子二人皆相中的对象。那姑娘是个护士,高鼻凹眼像个维吾尔族女孩,出生于医生世家,与球球家亦算是门当户对。球球妈常常在邻居们面前夸奖球球的新女朋友,无非就是想让大家都知晓,球球找的对象比巧妹要强得多。巧妹逃港的姐姐其时已变成真正的香港居民,她带着自己开制衣厂的丈夫回家时,俨然是衣锦还乡。经济决定地位,巧妹妈在院子里早就是抬起头来高调做人了。对球球妈的炫耀,她表现出的是不屑一顾。</b></div><div><b>护士姑娘过门后,球球妈很尽心地为儿子为儿子媳妇操持着家务。只是,球球妈喜好事事做主,什么都要儿子听她的,儿媳妇就不高兴了,俩个皆好强的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结果,就是矛盾不断出现并不断升级。闹到最后,球球妈和媳妇干脆各进各的房门,各开各的灶,互不理睬。待有了孩子,媳妇也是请保姆带,不要球球妈管。</b></div><div><b>球球夹在中间很是窝囊,他索性以医院里要加班为由,住在医院宿舍里,很少回家了。球球妈为此没少懊悔,懊悔当初不该拆散球球和巧妹。</b></div><div><b> 9</b></div><h3><b>巧妹听说他们家的状况后,倒是不计前嫌地经常买些老年人吃的营养品去看看球球妈。球球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巧妹还未嫁。球球妈心里过意不去,就托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巧妹总是推却掉。又过了些年,巧妹嫁给了一个海归的化学博士。而其时,球球妈业已老去,并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直愣愣的目光里,再无任何……照顾她的人是个雯雯从乡下请来的保姆,干活粗手笨脚的,球球妈能不饿着冻着就算万幸。院子里再不见球球妈忙进忙出的身影,就连那棵桑树亦被一次巨大的台风刮倒了,老宅里球球家的故事就这样随着桑树和球球妈的的消隐而结束了……</b></h3> <b>三 &nbsp;琴声 美人 白房子</b><div><b> 我们家对面有栋漂亮的欧式洋房,高高的石台阶、白色的法式百叶窗、白色的雕花大门及尖屋顶,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白房子。走进白房子,四面窗纱微风中轻曼,空气中弥着淡淡的木质家具散发出来的暗香;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铺就着与窗帘同样浅啡色的垂了长长流苏的沙发巾;棕褐色的长条木地板,虽然岁月已磨损掉其原有的光泽和紧密,走在上面还会匡匡作响,但正是因为那种由于木板疏松发出的声音令人陶醉,它让人感到怀旧,闲适和来自遥远的从前的神秘。屋子里最为显眼的便是对窗的那架三角钢琴了,晴朗的夜晚,月光洒在上面,即使没有被奏响,亦是美妙到极致音乐!钢琴左侧的棕褐色木质橱柜里,依层摆放着小提琴、单簧管、手风琴以及排列整齐的大大小小的音乐书籍及琴谱;除此以外,屋内的其它摆设也皆与音乐有关,比如墙角那盏立灯的灯柱为古铜雕塑“阿波罗与他的竖琴”;比如老式机械挂钟的钟摆为一个可爱的五线谱高音谱号。而这浓浓的音乐氛围皆源自于墙壁上那幅油画中的女人,她便是白房子的女主人----一位才华横溢非常有名望的音乐家。画像中的音乐家---棕色的发舒适自然、褐色的眸波光流溢、玫色的唇笑意浅浅、紫色的裳神秘遥远,王妃一般高贵典雅美丽。只可惜天妒红颜,一场大病过早地夺去了她的生命,留下尚且年幼的一儿两女及他们的父亲。 </b></div><div><b> 父亲是位儒雅的建筑设计师,墙上的油画便是出自他手,因为个高且姓马,院里人称“大洋马”。他独自拉扯三个孩子成长,个中的孤独艰辛自是不用表述。所幸的是物质条件并不怎么丰富年代,邻里间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院子里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谁都会管一管,我们院里的奶奶们就常常颠儿颠儿地跑到白房子里指点“大洋马”做家务。比如他正在洗猪肺,陈奶奶就会大声说,猪肺要灌水然后使劲地拍才能搞干净;比如他正在缝被子,刘奶奶就会说,啊哟哟,哪个人缝被子能像你这样子连床单都缝到一块儿啊,来,看我怎么缝!比如他正在洗茶具,康奶奶就会说,你们家这两个女娃真是滴,也不晓得帮你擦擦杯子,搁点儿牙膏,牙膏能去污。 “大洋马”悟性不错,在奶奶们经年悉心调教下终于由一个五谷不分的臭老九成长为洗汰买烧样样拿手的超级主男,弥补了儿女们没有母亲的不少缺憾。</b></div><div><b> 总归是音乐家的孩子,兄妹几人,哥哥剑学吹单簧管,二妹明学拉小提琴,三妹月学弹钢琴。每当黄昏过后,白房子里就会响起与收音机里热播的那些革命乐曲全然不同的旋律,如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如歌的行板》,《天鹅湖》……悠扬的琴声,一度是做父亲的最大的骄傲!美好的时光总是飞一般地行进着,三个孩子在琴声中渐然长成。剑中学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卷起铺盖到苏北农村插队去了。次年,明亦听从街道上安排,到粮站卖起了面条。月是长相上最接近母亲的,亦算是最幸运的,被分配在无线电厂当质检员,这或许与她的漂亮是分不开的,美女不论到哪儿皆受欢迎。明和月工作后,各自忙于各自的社交活动,期望结识到更多更好的青年,也难怪,正值青春年华,又有哪个女子不是怀春的呢?月因为面容姣好,吸引了不少追求者,有次,光一个上午就分别有三个男青年在白房子门外喊她的名字。月不在家,是明隔着窗户一次次地应来人----不在,不在!她不在!破破的声音,就像是她手中的小提琴琴弓割错了弦。明的体态微胖,虽不及妹妹那样明艳动人,却也是肌肤白皙润泽,加上她手中的那把小提琴,亦为她增添不少色彩。某次朋友的家庭聚会上,她以一曲《梁祝》打动了一位同样体态微胖的年轻外科医生的心,从而开始了她的恋爱。</b></div><div><b>儿子下乡,女儿们恋爱,“大洋马”父亲就觉着寂寞有些难耐,于是,经同事撮合,他与一戴黑色边框眼镜的酷似江青徐娘半老的女人有了交往,俩人省略掉年轻人恋爱的过程,直奔主题而去,没过多久便论起了婚嫁。令“大洋马”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再婚的事会遭到俩个女儿的强烈反对,明忿忿地说,爸爸,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都大了,都可以养你的老,你为什么还要找这么个人回来?月则是哭腔哭调,爸爸,你忘了妈妈吗?那个女人哪点能比得上妈妈啊? “大洋马”先是耐住性子对她们说,没错,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再婚,就是怕你们受委屈。如今你们大了,有了自己的对象,眼看着一个个就要出嫁,怎么就不想想你们的老子有多孤单?我没忘记过你们妈妈,你们妈妈是好,可是她毕竟不在了啊,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对着墙上的油画像过日子吧?明和月却依然固执己见,不愿意父亲再娶。说到后来,父女三人皆失去了耐心,他们便开始吵了起来。日复一日,吵架的内容亦是反反复复。过了些日子,哥哥剑从乡下赶了回来,他亦试图劝父亲放弃----爸爸,你也不想想,你找这么一个女人回来,还要帮她养儿子,不是自找苦吃吗?可无论他怎样讲,“大洋马”就像是老房子着火越扇越旺,数回合后,剑败下阵来,他不得不无奈地对妹妹们说,唉,天要下雨,爹要娶人,随他的便好了。“大洋马”婚后,白房子里便多了那女人及其白净的尚在读初中的儿子。</b></div><div><b>那女人从不和邻居说话,每日进进出出皆板着个脸,好像全院子的人都欠了她的债似的。邻居们自然就想起了早逝的音乐家,她的优雅温柔平和亲切,皆是眼前这个女人无法比拟的。然而,白房子内的日子却令她感到心里很不踏实,毕竟她只是一个没有产权的居住者。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大洋马”先去了,自己和儿子会被三兄妹毫不留情地驱逐出门。到那时,人财两空,自己的孩子岂不是白白当了回“拖油瓶”?于是,她夜夜在床上对着“大洋马”吹枕头风,直至“大洋马”决定将属于自己的那份产权赠予她。这事被明和月知道后,白房子里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她们赶紧拍电报将哥哥喊了回来,一起商讨夺房大计。按理说,父亲“大洋马”是有权处理自己的财产的,但问题是,当年修建白房子的资金皆是音乐家的父亲也就是孩子们的外公出的,外公解放前曾是江南一带著名的纺织业资本家,这栋白房子是他送予女儿的嫁妆,三兄妹自然不愿意母亲的白房子就这样落入外人手里,他们维护的不仅仅是产权,更重要的是母亲的尊严。面对父亲的执迷不悟,儿女们开始了多方位的抗战。他们取下客厅内父亲与那女人的结婚照,将母亲的油画像重归原位。那女人见了,气愤地冲进房间,她边哭边逼着“大洋马”回答,你说,你说,你要他们还是要我?“大洋马”拍拍她的背哄道,要你,要你!那女人顺势指指客厅说,那你赶他们走,我不要看见他们,有他们无我,有我无他们。“大洋马”吓坏了,赶紧嘘住她,生怕被几个小祖宗听见又闹翻了天。凭心而论,女人待他是不错的,处处体贴,知寒问暖,否则他亦不会轻易答应赠她房产。他一直尝试着儿女们能够理解自己的做法,毕竟那个女人是他的老来伴啊!然而,看来是没有可能的了,三兄妹对那女人已由最初的不喜欢发展到厌恶甚至是憎恨。他们与她之间的正面冲突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白房子内的哭闹叫骂声以及摔打物件的呯呤哐啷声,惹得了院子里的大人小孩纷纷前来观战。</b></div><div><b>那些曾经给予“大洋马”不少帮助的热心的奶奶们亦在其中。刘奶奶用自己的大手帕抹泪,对着泣不成声的姐妹俩说,可怜的娃儿们哦,有后妈就有后爹啊。陈妈妈则冲着唉声叹气的“大洋马”讲,“大洋马”呀“大洋马”,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被那个女人灌了迷魂汤呀?不作兴这样子搞的唦!康妈妈最性情,她快人快语愤愤不平道,你个“大洋马“,缺心眼啊?脑子进水了?人家的儿子又不跟你姓,你钱多了?把房子给外人!她们越说越激动越说话越多,言辞中处处涉及那女人。那女人可不是吃素的,听到后便冲出房间站在门口叉腰尖着嗓子对着众人骂,你们这群多管闲事的小市民,吃饱了撑的啊,跑这里来人五人六的,有多远滚多远去。奶奶们是什么人物?个个都是街道积极分子,对于骂架的泼妇,她们可是见得太多了,越是疯狂的女人她们越是有法子收拾,于是,她们纷纷拿出看家的本领,将那女人连同她的拖油瓶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精彩之程度,完全够得上周星驰大片里的包租婆。“大洋马”若找籍口口,她们便连他一块骂上。倒是她的亲生儿子,很少在家里见到,他躲开是非跑到同学家去做功课了。</b></div><h3><b>那段日子,白房子里每晚的音乐会变成了斗争会,并且参与斗争会的队伍越来越壮大,院子里有几个顽皮的男孩子见大人们矛头都指向“大洋马”和他的后老婆,就趁人不注意朝他们家饭锅里撒尿,恶作剧使他们有种莫名的快感,以为自己是在帮大人们惩恶扬善呢。“大洋马”揭开锅盖后气急败坏地直皱眉,欲哭无泪欲骂无语,而此刻,捣蛋鬼们正站在院子里朝白房子内喊道,马老头马老太,躲到茅司炒韭菜,人一来,锅一开,谁也不吃马老头马老太的烂韭菜。待“大洋马”冲出来,他们早就一窝蜂地散开了。“大洋马”终于受不了了,他朝屋内那些当年给予他无数帮助的奶奶们大吼,这是我们家的私事哎,关你们什么事啊!奶奶们可不怕他,她们曾经是他生活上的导师,不能眼睁睁地看见他因为一个女人晚节不保,所以,她们照样理直气壮地参战。最终,“大洋马”带着那女人和她的儿子离开了白房子,住到单位分给他的筒子楼去了。那女人虽预谋财产未遂,但赢得了他们的父亲跟自己一条心,想想也就值当了。只是那院子,那白房子,她是再也不愿意回了。</b></h3><h3><b>白房子又恢复到从前的安宁,日子一如既往。剑在乡下插队时,喜欢上一个美丽的但出身卑微的长辫子姑娘,并且决定要娶她为妻。剑的决定,深深触动了视他们为亲生孩子的同样是音乐家姨妈们的神经,她们分别从上海和苏州冒雨赶到南京前来制止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回城在家休假的剑,正对着油画布画着他的心上人,就像父亲当年画母亲那样,充满深情。对姨妈们的反对,他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直到姨妈们要他表态与长辫子姑娘分手,他这才急了,于是,白房子里又传出高高低低的争吵声, “小赤佬”“十三点”“侬勿要拎不清”姨妈们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一串串的吴侬软语,她们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即便是吵架,听起来清清脆脆的都像是在唱评弹。剑却是固执的,无论姨妈们怎样说,他都是一个态度----非她不娶!高贵的姨妈们盛怒之下说出要与他断绝关系的话,他不作声,姨妈们见他如此决绝,忿忿地摔门而去。那天的雨,密集斜向,绵软不断,姨妈们的雨伞是透明的,雨就像是可以任意穿越而过,直进她们的内心。剑眼望着姨妈们远去的背影有些不忍,欲追出去却又回转身来,他实在不愿再听见任何人诋毁他的姑娘他的爱情。不久之后,回城后的剑终于如愿迎得美人归。美人真是美人,明眸皓齿,呵气如兰,天生丽质,明艳照人。怪不得古代的君王会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做法,女人的美本身就是一种财富和资质,所以,也不就难理解剑为何鼓足了勇气和高贵的姨妈们作斗争了。</b></h3> <b>美人姓韩,上有一背驼得很严重的老妈,院子里的人叫她韩妈妈,韩妈妈亦是面部线条非常优美清晰,可以看出美人是遗传了她的漂亮基因。韩妈妈解放前是位国民党军官的夫人,并育有一子。四九年,其夫去了台湾,为了生存,她便下嫁给一卖菜的,之后便生下了这个女儿。姨妈们之所以反对剑与她的结合也正是因为她亲生父亲的身世卑微。卖菜的死了之后,韩妈妈便与一双儿女相依为命,靠变卖些零星的首饰及替人干些杂活度日。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聪明好学,本是有希望有前途的青年,读大学时却因为恋爱失败精神失常了----是那种间歇性的神经病,时好时坏,书自然是读不成了。退学回来后的他,病没有发作的时候甚至还到居委会当了一段时间的干事,成天背个军绿色的书包上班下班的,挺积极挺能干挺受人喜欢的一个小伙,韩妈妈那段时间都觉得儿子还是有希望的,没准还能谈个恋爱,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过个自己的小日子了。儿子也真的很争气,还跑去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准备去读夜大。孰知他在考试之前又因过度紧张导致旧病复发,发病的他终日睡在床上喋喋不休地背外语背古文背历史,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最终绝食身亡。韩妈妈的悲哀,似乎早已透支光了,儿子的离去,她竟然无法掉下一滴泪,只是干枯的眼窝子生生地胀痛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那以后,日子对韩妈妈来说就是打发消磨掉剩下的时光了,曾经属于她的风光与辉煌以及那些无法对人述说的尴尬与苦难,在她后半生的岁月里变该成怎么样的一种记忆啊!她总是坐在门前剥毛豆或是不停地抽着香烟,烟雾弥漫中或许她又看到了从前?没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内心深处。</b><div><b> 当年,我和韩妈妈关系倒是一直不错,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去白房子里借些书来看,皆是些书店里看不到的好书,比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西腊神话选》……那阵子我读书还真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因为是借来的因为是别人收藏的因为书页都泛黄了的因为字还得竖着看的……总之太多这样那样的因素让我认认真真地去读了那么多精彩的篇章,对我的一生来讲可能都是一种财富。借书的时候,都只有韩妈妈一个人在家,她说,他们很少有空读这些书的,你多带点去看,没关系的。拿完书后,我常常会坐在她家门前帮韩妈妈摘菜,听她讲些南京的往事。我最难忘的亦最难过的是听她讲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的暴行----我亲眼看见小日本比赛杀人,他们抓来好多小孩,然后用刺刀尖对准小孩的肛门一下子戳进去,直通身体内脏,造孽哦,可怜啊,护城河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血红血红的……每次说到这里,她都要哽咽住,接着便会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着,让烟直呛进肺里然后不停地剧烈地咳嗽,似乎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转移她内心的那种悲愤与哀痛。她的叙述通常都是断断续续的,一会儿是国民党时期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一会儿又是南京贵妇人的奢靡生活,一会儿又是她的妹夫---汪精卫的侍卫长是怎样被人暗杀的……我的脑海里常常随着她的话语片段出现----军官,马靴,枪战,舞会,高跟鞋,旗袍,带鸭舌帽的特务……其实皆是可以深挖的经典往事,遗憾的是,当时年少的我事事漫不经心的,待日子轻飘飘地逝去后,想起,方才发现自己尚有太多的不明白,而此时,却再也没有可以追寻就里的人了。</b></div><div><b>韩妈妈还喜欢说她的儿子和女儿,女儿的美丽,儿子的聪明,都是她引以为骄傲的资本。说这些的时候,她那漂亮的小外孙就在我们跟前跑来跑去的,缠着我给他画一休,我就点点他可爱的光脑门唱道: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我们爱你。那孩子就哈哈大笑,而韩妈妈也在一旁乐呵呵的,她那饱含沧桑的目光里流过幸福和慈祥。除了带外孙,她还要负责给一大家子的人做饭,因为明和月那会还没出嫁,和从前一样吃住在家里。</b></div><div><b>月仗着自己亦是个美人,追求的人多,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她想与之谈婚论嫁的,那人却偏偏是明未婚夫的哥哥。难题出来了,倘若他们真的都结婚了,从此,姐姐变弟妹,妹妹变嫂子,身份顿时乱了。明觉得十分不妥,便劝月放弃,让她不要在自己快要结婚的时候插上这么一杠子。月不肯,非要和姐姐对着干。明气得在家里对妹妹大吼,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你交往了那么多男人,怎么就盯上他家的男人呢?月不依不饶道,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要我放手,你怎么就不能放手?明吼了起来,你跟他才认得几天?我和他弟弟就快结婚了啊!月回击,感情不分先后,我就是喜欢他就是不放弃,你怎么样吧?明情急之下便动了手,她煽了月一耳光,月亦不示弱,冲上前去与姐姐扭作一团。白房子里又再次响起了哭声骂声闹声叫声。而哥哥剑却和美人则带着儿子出去散步去了,韩妈妈也自顾自睡下。明最终还是拗不过妹妹,选择了自己退出,成全月。谁曾想到,月没过多长时间竟然提出来和人家分手,分手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个痴心的男人竟然为她殉情----悄悄割腕自杀,好在被家人发现及时,送去医院抢救才免一死。明实在搞不懂自己这个妹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索性不理她,去找回依然微胖的外科医生,值得庆幸的是外科医生尚在单身中,俩人决定再不理会任何事情,速速成婚。而那可怜的哥哥则去了美国,并且据说终身未娶,堪称痴情种子的典范了。月却没有那么专情了,她很快就有了新男友,不过这次她倒是真的出嫁了。或许是厌倦了那种分分合合的感情游戏吧。妹妹们总算皆有归属,白房子里此后变得安静了许多,而那曾经经久不断的琴声,亦成为一种美丽而遥远的怀想。</b></div><div><b>日子总是这样,上一个故事的结束意味着下一个故事的开始,属于白房子的故事,仍旧在继续,只是看的人在变,演故事的人亦在变。而那遥远琴声,业已成为一种美丽的经典的怀想。</b></div><div></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b>四 大姨 话剧 我们家</b></p><p class="ql-block"><b> 1</b></p><p class="ql-block"><b>那满屋子的由奶奶老宅运来的晚清时期的古典红木家具,使得我们家在院子显得有些另类。</b></p><p class="ql-block"><b>奶奶是县城衙门师爷家的二小姐,爷爷是民国时期当地日报的总编,还曾担任过院校的教导主任,他们的身世虽谈不上显赫却也算得了是书香门第。只可惜爷爷在乡下是有家室的,奶奶知道后,在父亲三岁时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与爷爷分开。在那个年代,一个离异女子独自抚养孩子,其中艰辛可想而知。起初是娘家的家底尚能应付,到了解放后,房产被征用不少,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只能变卖金银细软,丝绸字画等,帮补不过来时就不得不去给人洗衣服,带娃,做各种力气活,养活养大父亲。用现在的话评价奶奶这段荒唐的情感史就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女孩因为恋爱脑,用自己的一生艰辛为之买单。所幸两边家族中许多亲戚非常淳朴善良,乡下表姑妈的孩子进城卖菜,就会留一些给他们当口粮,表伯母当年是村支书,十里八乡就她一个女支书,是个热心善良的人,她说那时都是走路进城到县政府开会,开完会后,她必定会去奶奶家,每次都会留下一点钱给奶奶,她说,你奶奶当年真的好苦好苦。那些年,大家就这样,相互帮扶着,将我父亲抚育成人。</b></p><p class="ql-block"><b>所幸父亲天资聪颖,学业有成。父亲毕业于东南大学建筑系,他说当年是他的泰中音乐老师给他送的录取通知书,举家高兴。更有意思的是,父亲有个初中高中的同学和他一同被录取到同校同系,若干年后我还有幸在他们同学聚会时见到了那位伯伯,人间极其难得的缘分。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武汉军区第一军,从此,奶奶的日子才算过得好点。奶奶一生侠义,据乡下亲戚说,当年很多族人的孩子在泰兴县中读书,都曾寄宿过她家。我很好奇这个家族的故事,分明奶奶已经和爷爷分开,但是围绕父亲成长的却都是那个家族的族人,他们仿佛是冥冥之中替代爷爷尽责的,让我们永远也无法忘却这个家族的血脉相连。父亲说他的姑妈姑爹都是老革命,很喜欢他,假期他就住在姑妈家,和表哥们一起长大。而我们家在南京最亲的就是堂伯父了,他是一直跟随我爷爷读书的,毕业于军医大,后来我们到了深圳,他们全家也去了美国。小时候他总是说我长得像我爷爷。对于爷爷的信息,也就是从文高伯伯那得到点滴。其实,爷爷也是一部书,内容丰富到必须重新开篇。</b></p><p class="ql-block"><b> 2</b></p><p class="ql-block"><b>对于奶奶留下的那些东西,母亲总说想卖了,她一辈子都是藏不住任何物件的习惯,卖掉过奶奶留下许多宝贝,钱却是舍不得花掉的,对于储蓄终身保持着无限的热衷。母亲之所以坚定地要卖红木家具,还因为院子里总有好闲扯的人,喜欢上门来劝我母亲将这些老家具卖到乡下去,在他们的印象中,只有乡下人才会用这样古老而又笨重的家具的。当年,最具时尚元素的家具是高低床,五斗橱,还有带镜子的大衣柜。雕花的红木床,雕工之细致之精美,我想这么多年我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八仙桌抽屉上的小铜扣,巴拉巴拉地作响声音甚是悦耳,大柜子的锁亦是铜制,要想看到它们得去故宫了,在那我见到过一模一样的。香案条几,马末都见到肯定得如若珍宝。可是世间上的宝贝,你懂,便是宝,你若不懂,那便是累赘。一众人中,唯有戴着透明塑料框架眼镜的大姨说,这满屋子的老家具简直就像是个博物馆。唯有姨婆婆家的大女儿我的大姨是懂得欣赏它们的。我想,这大概与人的知性也是有关的,有些人,与生俱来带有某些高雅的鉴赏力。</b></p><p class="ql-block"><b> 3</b></p><p class="ql-block"><b>大姨常常骑着她的小“凤凰”穿行大半个城市,跑到我们家里来玩。那时,我最盼望的便是大姨的自行车铃声夹杂着她脆生生的笑声响亮于我们家的门前窗外。我喜欢看大姨的样子,肌肤细腻白晰,嘴唇饱满红润,她不像别的女青年,总是喜欢用烧得发热的铁钳将留海与辫稍烫得弯曲。她那乌黑齐耳的短发,泛着舒畅的光泽,有种质朴纯真的美。大姨当年可是个热心的姑娘,她喜欢给人介绍对象,最成功的便是把她的高中同班同学介绍给了我的大舅舅。大舅舅是个长相如罗大佑般的愤青,大舅母却是贤良淑德的标准扬州美女。关于他们的故事很长很长,需要另起篇章。大姨主要是介绍她的同事给我大表哥,大表哥和我大姨差不多年纪,是个船员,因为常年在海上,所以对象很难找,这可把他的舅舅舅母我的父母亲大人急坏了。母亲也介绍过厂里的一位女工给大表哥,可不知道为啥没成,我却是实实在在得了那女工的好处,每次她来都一定给我买好吃的芝麻牛皮糖,我还挺喜欢那个细瓷一样精致的女工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和大表哥还是没处成。于是,大姨开始登场,她领着单位的女同事到我们家与我大表哥相亲,表哥没看上人家,却看上了她。大表哥说,那个戴眼镜的姑娘倒还不错,活泼。母亲说,那不行的,人家可是大学生呢。言下之意,船员表哥与大姨还是有层次上的差异的。</b></p><p class="ql-block"><b>大姨原本是名纺织厂的女工,后因表现出色被推荐上大学,成为最后一批 “工农兵学员”。毕业后,被分到纺织工业厅,当了机关干部。同龄人中,大姨算得上是个幸运儿了。那时的大姨,尚未有可以结婚的对象,是周围热心“红娘”的焦点人物,她们安排大姨去风光旖丽的公园赴一个又一个的约会。或许是为了壮胆,或许是为了少些尴尬,大姨总爱带上个小小的“第三者”---我,去见那些别人介绍的条件优越的或是条件相当的未婚男青年。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那个高个子的留着分头围着蓝灰色围巾着藏蓝中山装的大学老师,比如那个会变小魔术的戴着鸭舌帽着咖啡色灯芯绒拉链衫的叔叔,一个帅气一个神秘,更重要的是,他们为了在大姨面前表现自己,都会争着给我买好吃的,还有色彩各异的气球,只可惜,我没有任何的决定权,不能因为谁给我买的东西更多更好而决定大姨要谁不要谁。</b></p><p class="ql-block"><b>大姨的约会场地除了公园,还有剧院,常常是某个充满期望的人站在大门口,盼着盼着,却看见大姨牵着我的手走了过来,无端端地他们中间就多了个小灯泡。不过,只要节目开始,我的注意力就全到了舞台上。我们看歌剧《江姐》,话剧《等到枫叶红了时》,《于无声处》,《撩开你的面纱》……其中的某些台词,直到今天都还记忆犹新。那是我年少时最丰富的一段时光,脑子里充满了剧中人漂亮的形象,精彩的对白,有些夸张的舞台动作……回去后,为了过把瘾,我还常常站在自家的雕花红木大床上,拿蚊帐当大幕,在几个小毛头的配合下,模仿剧中的情节,又唱又跳的,大姨偶尔也会参与进来,客串一把。若干年后的某一天,青春年少的我甚至兴冲冲地跑去报考话剧团,站在偌大的排演厅里,面对众多考官,将自己想象成当年舞台上慷慨激昂的女主角,旁若无人地大声背着大段大段的台词,从初试到复试,竟然也过了不少关,对于从未受过表演训练的我来说,这一切或许完全得益于当年大姨无意中带给我的艺术熏陶吧。</b></p><p class="ql-block"><b>大姨各时期的的同学很多很多,有中学的,亦有大学的,她们散落于南京城的各个角落里,有的是工人,有的是教师,有的是在家绣着从街道上领来的新疆羊毛地毯的待业青年,有的则是文革后参加高考后被录取的正在就读的大学生……她们是一群带着理想主义浪漫激情的女人,身上永远散发着单纯而干净的气息,面对时代的变革,她们光洁的面孔上呈现出的一种激昂的神情。南京城温度颇高的阳光,洒在惯于沉寂的古旧院落里,热了的不仅仅是白墙黑瓦的老阁楼,还有大姨和她的同伴们。她们在一起兴奋地说着谁谁谁被平反了,谁谁谁被退还家产了,还有谁谁谁插队回来准备考大学了……</b></p><p class="ql-block"><b>在大姨的鼓动下,她的朋友或她朋友的朋友----一群背着黄挎包的男女青年,纷纷来到我们家中,他们当中有在职的职工,亦有刚刚回城的知青,他们都是因为文革而错过了读书考大学的机会,毕竟,像大姨这样的被推荐去读书的人少之又少。他们围坐在古老的八仙桌旁,听我父亲讲课。他们想在父亲的帮助下,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父亲也怀着很高的热情义务带着这些好学上进的学生,母亲为他们端茶递水,那阵子,我们家里是一派欣然的景象,时光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渐然进入了八十年代这个全新的时期。热情活泼率性的“工农兵”学员大姨,走进我们家里,带来的总是全新的年轻的积极向上的阳光气息,于是,我们家的那一屋子老式晚清家具,似乎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泽,卖家具给乡下亲戚这事总算被搁浅一段日子了。而我的“工农兵学员”大姨,亦在这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收获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她终于在父亲那群“大”学生中遇到了一个她心目中理想的他,虽然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像《江姐》里的蒲志高,但却是通过父亲的辅导考入正规大学的堂堂本科生,比大姨的“工农兵学员”的牌子要硬气很多。毕业后,自是大好前途,当然,这是后话。</b></p><p class="ql-block"><b>如果没有那个时代,也许就少了大姨这样特殊的“工农兵”大学生,如果没有大姨的一场场约会,也许就不会令我对话剧感到热爱,如果没有我们家呢,也许就会少了一些类似姨父“蒲志高”这样的有为青年……谁又能说得清呢,这人世间的前因后果,不过,有一点我却是再明白不过的,那就是,我非常怀念那个时代,那个属于七十年代后期八十年代初期的年代,那个因了大姨而显得活力十足的年代。 </b></p> <b>五 教授&nbsp;&nbsp;老师&nbsp;&nbsp;旧情人</b><div><b>我们家和隔壁的教授家,共用一个后院。后院里种着无花果树和香椿树,还有缠满了葡萄藤的葡萄架。每到收获时节,教授负责采摘,教授老婆就小心翼翼地扶着梯子,眼睛紧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万一有个闪失。当年的教授,四十开外。之所以年纪不是很大就被评为教授,倒不是因为他在学术上有多么出色的贡献,而是因为他所学的专业在学院里属冷门。教授身材魁梧,剑眉星目,满面红光,姓刘,院子里人都叫他小刘,而非像叫其他家男人那样喊什么“大王”、“老张”、“大洋马”,皆因教授面相上要比老婆年轻。教授的老婆名字很好听,叫李淑兰,相貌其实亦挺好看的,浓眉大眼,颇符合那个时代劳动美女的标准。只是相比养尊处优的教授,日日操劳家务并且年长五岁的她,就显得有些沧桑了。</b></div><div><b>那个时代的中年男知识分子,皆很辛苦,刚够糊口的薪水令他们无法摆脱生活的重压,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要趁着昏暗的天色去菜场买菜,经过一番名符其实的斤斤计较后,再把装满菜的网兜挂在自行车车前把手上,飞身上车一路按着铃铛急速穿行过大街走小巷,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马不停蹄地接着忙晚饭忙孩子;逢周日在家,还得对着搓衣板“吭哧吭哧”地洗着一盆子的衣服,身上的白色背心尽是破洞洞。唯有教授是不用这样子过活的,他那一瘸一拐的老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忙进忙出好吃好喝好日子地供着他,让他过得比周围的任何男人都要滋润。李淑兰在娘家是独女,上有俩个哥哥。哥哥们比她大好多,父母亲就对这个小女儿格外多一份疼爱。老人从乡下来看她,拎上一篮子攒了好久的土鸡蛋,原本想给她补补身子的。她却每天早上煮好了,背着孩子悄悄地塞进小刘教授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内,让他带去办公室,自己一个也不舍得吃。娘亲发现后,气得直骂,你个小炮子子,前世欠他的啊!父亲是位乡村老教师,说话文明些---贤惠不是你这样子的,男人就像是小孩,会惯坏的。娘亲接口又道,惯坏了你哭都来不及!李淑兰听着,笑笑,不语,一付好脾气。乡村教书匠的女儿,打小就那么喜欢念书,要不是因为小儿麻痹症跛了脚,肯定是要去上大学的,然而,造化弄人,她却只能在由破庙改成的小学里当民办教师。</b></div><div><b>马台街上到底有几座改作他用的古旧破庙,已无从得知,印象中,除开巷口那间粮站,还有就是这“红卫小学”了。依然是四合院的格局,不过天井似乎比一般的院子宽敞很多,够全校师生在里边做早操,开大会,举办各种文体活动,六一节时,还张灯结彩地可以搞搞游园会猜猜谜语什么的。当然,全校总共就六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一个班也不过二三十人。一间间的砖瓦平房,就是教室及老师的办公室。虽是间名不见经传的又小又破的学校,老师们却是各种家庭身份的兼而有之,比如美丽优雅的教语文的王老师,每周都要去南京最有名的曙光理发店里找固定的理发师做头发,短发永远保持一丝不乱的大波浪,她丈夫是位军中高官;比如气质忧郁的教美术的桂老师,总是穿着浅灰色丝棉唐装,脖子上如五四青年般搭着条藏蓝色驼绒毛围巾,他父亲解放前是有名的大资本家;比如精神充沛的什么都教的程校长,个头矮小却热力无限,喜欢尖着嗓门带领学生唱国歌,她是随母亲归国的印尼华侨……当年我从外婆家回南京读小学二年级,老妈图省事,就去跟李淑兰说转学的事儿,李淑兰是个热心肠,满口答应了下来。待到开学时,她就领着我一瘸一拐地去红卫小学报到了。从此,我成了她的学生,亦成了王老师桂老师程校长还有其他老师的学生。那个学校的老师不多,往往一个人要教好几个年级好几门学科,所以,别看庙破学校小,老师其实皆是很优秀的。李淑兰亦很全面,低年级时,她教过我们语文,数学,美术音乐甚至体育。每当体育老师请假了,一时又没有其他老师能抽出空来,她就在脖子上挂个铜哨,一瘸一拐地亲自上阵。除了跑步,做操,其他项目没有。她拿个秒表,哨子一吹,我们就跑;她领着我们做操,遇到跳跃运动她就停下来喊口号,谁做的不好,她就朝谁的方向狠狠地吹上一哨子,以示严厉。她的数学课很简单,就是在黑板上示范几个加减乘除的运算题,然后就让我们做一堆卷子,做对了的就可以提前下课出去玩,做错了的就留在教室里继续做,直到做对为止。在所有的课目当中,我最喜欢上她的音乐课,虽然她只会单手弹琴,琴声美妙,歌声亦很悦耳。与其他同学不同的是,我除了上学时能听到她唱歌,在家时亦能。夏天的许多个有星星的夜晚,我就和她的三个孩子一起,围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听她唱《让我们荡起双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刘三姐》到《阿诗玛》……</b></div><div><b>然而,大多数时候,李淑兰老师是在凡间过着凡间琐碎世俗的生活的,因为小刘教授的弄文附雅不理家事,她比别的主妇肩上担子更要重了许多。冬天的时候,我们班那些精力过剩的男孩子,就会骑着不知哪儿借来的装满了大白菜的三轮车,吹着口哨一路朝老师家里行进,老师就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着,口里还不停地喊道,慢点慢点,小心点!老师在家太多活要干了,以致于我们的作文本,曾经垒到了隔壁香家的写字台上,待业青年香闲着没事干,帮着李老师批改下小学生作文正好解闷。李淑兰老师很多时候就这样充分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从而实现家务工作两不误。与其他老师相比,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民办教师,随时都有被解聘的可能,为了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她又常常将这些可调配因素用以拍程校长的马屁,比如她让男学生送完她家白菜后又接着骑三轮车替校长家运白菜;比如她把校长家暂时无人看管的胖孙子带回来让香替她看管着;比如她把小刘教授出差到东北时买回来的人参送到校长家去……小刘教授在李淑兰老师做这一切的时候,不参与亦不发表意见,只是皱眉头,一味地皱眉头。</b></div><div><b>小刘教授和李淑兰老师,有俩个女儿一个儿子。漂亮的大女儿叫忆华,大扁脸的二女儿叫琳琳,儿子属计划外产物,所以取名三多子。三多子小时候因为缺钙长成了箩圈腿,院子里的人偏偏爱逗他,总喊他,三多子,立正!三多子小时候憨憨的,总是配合地两腿努力并拢,中间形成一个明显的“o”,惹得人哈哈大笑。后来,他长大了,或许各项营养指标跟上去了,腿自然而然地就直了。小刘教授从来没有与李淑兰老师一起逛过街看过电影,他嫌瘸腿的老婆丢面子。他最喜欢带漂亮的忆华出门,或许做父母的都有这点虚荣心吧,希望自己的孩子人见人夸。李淑兰老师并不计较这些,每次他们即将出门前,她都如所有尽心的母亲般,为忆华换上好看的新衣裳,穿上上海万里牌的红色丁字皮鞋,辫梢扎上还要扎两只红绸子的蝴蝶结,收拾逸当后,再笑盈盈地送丈夫孩子出门,场面看上去也蛮温馨的。</b></div><div><b>美好结束于那次忆华看完电影回来,孩子天真,不知日子深浅。她从兜里掏出几颗酒心巧克力,在琳琳和三多子面前显摆道,每回看电影啊,那个华姨都给我买好多好吃的,牛肉干啊,糖果啊,汽水啊……她美滋滋地数着,正在兴头上,没料到父亲的一个巴掌甩了过来,耳光响亮之后,忆华捂着发烫的脸颊傻愣愣地直盯着父亲,甚至忘记了哭,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打自己,分明是有个阿姨常与他们一起看电影的嘛,父亲让她喊的华姨,她没说错什么啊。李淑兰老师慌忙跛着脚冲上前去,将女儿护在身后,眼睛直视着她的小刘教授,目光犀利,复杂。华是小刘教授初恋情人的名字,她并不陌生,丈夫当初为大女儿取名忆华,她亦明白是为什么,但她忍受住了,她总以为只要用自己的真心待他,就一定能换到他的真心。然而,女儿忆华无意中的一席话,令她意识到,自己所付出的一切也许皆是徒劳,因为他和华瞒着她仍在来往。小刘教授到底是心里有愧,他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只是低下头去,沉默着……空气仿佛顿时凝固,孩子们都被吓坏了,纷纷抽身悄然离去,留得父母亲在屋内相对……李淑兰并没有追问什么,她只是轻轻地对小刘教授说了句“孩子还小,不懂事,以后不要轻易动手打她”便叹息着离去。之后,她一如既往地待他,对那件事,却只字未提。</b></div><h3><b>李淑兰越是这样,小刘教授越是不安,他希望她能和自己狠狠地干上一架,那样最起码自己的心里不会有太重的负疚感。可是他知道她是不会的,永远不会。他再也没有带忆华出去看过电影,不在家的日子,却渐渐多了起来。独自守着孩子守着家的李淑兰,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背着人偷偷喝闷酒,边喝边叹气,边喝边流泪。乡下的爹妈来了,看到后别提有多心疼。他们欲找女婿算账,却被李淑兰压住了,她对二老说,你要找他的麻烦,我就去死!气得娘亲跺着脚骂女儿,你个怂人,窝囊废一个!父亲则摇着头直叹,冤家,前世的冤家啊!后院的果实结满了,却没了采摘的人,那些果子,葡萄落的满地皆是,一踩就滑。</b></h3> <b>张老师是我在气象局做暑期工时认识的一位气象专家,我的工作就是为她在坐标纸上标出逐年逐月的气象数据,然后连成曲线图。初见面时,她身穿一件月牙白的真丝短袖白衬衫,衬衫扎进银灰色的西裙里,脚蹬一双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高跟皮鞋,说话时带笑,笑起来,眼睛四周就会出现不少可爱的鱼尾纹,仿佛连鱼尾纹亦是笑着的,她的笑令人很放松,令我从从心里觉得为她工作是件美好的事情。她没有女儿,所以对女孩子都没来由地喜爱,我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位母亲一般疼爱我的阿姨。</b><div><b>气象局位于半山上,从前这里曾经是孙科在南京时的府第,环境特别优美。午休时,我和张老师常常去山上走走,山顶上有一个烽火台,爬上去,就可以望见全城,守卫那里的是个年轻的武警,大盖帽下压着一头卷曲的黑发,帅气又浪漫,他总在休息的时候弹吉它,都是些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卡秋莎》,《三套车》,《红梅花儿开》,《小路》……音乐传来的时候,张老师总是轻轻地跟着哼唱,边唱还边眯起眼睛笑看远方,歌声轻轻,却流溢出抑止不住的深情与缠绵。后来,她告诉我,这些歌,都是她大学时代的恋人教她唱的,他们在一起整整唱了四年,甚至在一起无数次憧憬着“妻如玉,女如花,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起来会让人发傻。”这样美妙的日子。然而毕业时,他们却不得不分开。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他的父母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死,而他自己也因为出身不好被下放到农村,之所以能够读大学皆因为当民办教师的未婚妻的全力相助。他爱的是张老师,可却因为要报恩不得不娶了早就订下婚约的未婚妻……分手时,他只有一句话:你还年轻,可她却因为等我而老了。说这些时,虽然时隔多年,张老师依然是有些哽咽。</b></div><div><b>我终于在张老师的身旁遇见了他,是在商场的鞋柜前,他们正选着一双棕色的男式皮鞋,那款式有点旧上海绅士的派头,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品味。当时,她仰着头,望着他的脸,而他亦看着她,眼睛里满含笑意,那种笑,是暖暖的,暖暖的可以融进到她的心里。他不是别人,正是我家隔壁的叔叔----我老师的丈夫----小刘教授。我忽然间恍然大悟,联想到教授大女儿曾经提过的“华姨”,她的名字就是“华”啊,“忆华”不就是忆她吗?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与他们打招呼时,他们同时发现了我,二人之间又是会心一笑,仿佛早就明白了。没有想象的尴尬,他们很自然地同时喊着我的小名,跳越过某段程序,直接进入真正的界面。原来,他们这些年来,其实一直没有断了来往,只是碍于各自的孩子还未长大成人而不得不维系着各自的家庭。她和他对我都很信任,但他们不知道这种信任其实亦会成为我面对我老师时的一种负担。秘密就像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令我经过教授家时再也无法坦然。</b></div><div><b>我的瘸腿的老师,她越来越苍老了,因为没有文凭,她早就不能教书了,只是在学校里打杂,生活不知为何要给这个不幸的女人过多的负荷去承受。身为教授的老婆,这么些年来,她什么也没得到过,没有爱情,没有事业,没有温暖……我终于明白那一杯杯的闷酒能给她带来什么了。我真的不想用带了贬义的“情人”这两个字来定义专家,可她偏偏就是教授的情人,一直与教授藕断丝连的旧情人,因为她的存在,也许没有她的存在,老师亦得如此生活,可她毕竟存在了,于是,老师的痛苦便似乎有了源头。很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和别人一样去爱憎分明的谈论什么第三者和情人的话题,因为,始终有个美好的影子留存于我的心里,我总是在想着,每一段情感故事,多多少少会有些迫不得已的缘由。我同情我的老师,却又觉得自己应该理解教授叔叔和专家阿姨之间的爱情。然而,纠缠到最后,我看到的结局却是-----</b></div><div><b>数年后,专家离婚了,她以为教授亦会离婚的。可教授却没有,因为彼时,他已位居学院的第二把手,离婚,除了让已长大了的孩子们对他众判亲离,还会离他的位置动摇。男人,生命中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他才不会傻到要美人不要权利的地步,更何况,美人已老。教授的情人,默默地去了台湾,在那边,有她身居高位的老父亲为她留下的大笔财产。这一去,她从此与教授不再有任何干系。后院的果树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枯竭了。我的瘸腿的老师,就坐在枯藤下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信了佛。教授还是很少归家,他忙于四处讲课,签名,售书。后来,我亦离开南京,便不再有他们的消息。</b></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b>六孤男寡女 过家家</b></p> <p class="ql-block"><b>过家家,是那个年代院子里小孩常玩的一种游戏,游戏的内容就是模仿大人们过日子。要过日子,首先就得结婚。于是,小女孩头顶一块不知从谁家拿来的红色抹布,在孩子们“呜喱呜喱哇,新娘子到家了”的呼声中被送到了男孩家门前,男孩掀开破抹布,女孩就成了妈妈,男孩自然也就成了爸爸。有了爸爸,妈妈,也就有了兄弟姐妹,大家在一起模拟买菜洗衣做饭抱娃娃,体味着家的乐趣。只是,这样的“家”,一到天黑或吃饭时就解散了,所以,被称为“过家家”。</b></p> <p class="ql-block"><b>院子里有两间紧挨着的单房,住着单身男人“沙和尚”和单身女人伍姑娘。单身男人和女人,也就是孤男寡女,中间又只隔着一堵墙,于是,就刺激了好事者们的想象力。那些想象无非就是想将他们的关系拉扯得近些更近些,最好,再能发生点什么事,才有嚼头。而事实上,“沙和尚”也常帮伍姑娘的忙,比如换个煤气啊,安个灯泡啊,过年刷刷房间的白墙啊……当然,伍姑娘也会帮他缝缝被子,补补衣服……但他们的关系亦仅限于此。“沙和尚”去伍姑娘房里时,门定是敞开着的,他也必定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哪怕是酷暑的天气。伍姑娘就更不用说了,长袖衫的第一粒纽扣总是紧锁住。</b></p> <p class="ql-block"><b>“沙和尚”是鞋店的伙记,老南京人。城南还住着他同样单身的老姐姐。老姐姐年纪大约在六七十岁上下,是所中学的退休语文老师,文革中因为不配合,被她的造反派学生拉去剃“阴阳头”,游街,一条腿还被打成了残废,走路一瘸一拐的。她个头不高,人看上去很精干,冬天时脖子上总是绕着一条蓝黑色的毛线围巾,围巾看上去像是男式的,有些年头了,破了好几个小洞洞,用同色线缝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老姐姐时常做些好吃的菜,用饭盒装了,坐好几站公共汽车,给他送过来,好让他下老酒。虽是一个人,可“沙和尚”从不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简单,他特爱吃老姐姐用姜葱炒的小螺蛳,吮起来的啧啧声一点也不含糊,让人觉得他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津津有味的。“沙和尚”当然不是真的和尚,只因他的头顶秃得光亮光亮的,四周却是浓密的卷发圈,看上去酷似《西游记》里的沙僧,故被叫作了“沙和尚”。记得那时,我们还专为他那个性十足的头顶 编了个顺口溜:中间一个溜冰场,旁边一圈铁丝网。他听到了,也不恼,只是笑着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边抿老酒,边乐道:嘿,还满押韵啊。“沙和尚”最爱看张恨水的小说,那种版本都是他早年收藏起来的,竖字繁体,有时开心了就用南京白话给我们念上一段,抑扬顿挫的语调把大人都给吸引了过去。很多个夏天的夜晚,我们都是背着自家的小椅子,去他门前听他说书说故事。当然,听众当中亦有伍姑娘。</b></p> <p class="ql-block"><b>伍姑娘是位中学数学教师。之所以被称作伍姑娘,是因为她虽然头发花白,却仍是独身。伍姑娘原本是位无锡大户人家的小姐,后因在南京求学和工作,也就很少再回家去了。当年的伍姑娘虽青春不再,但偶尔透过一些生活的细节,依旧能看出她从前的风韵和作派----如她“六月六”拿出来挂在院里晒霉的那些华美的旗袍;又如她陈旧的梳妆台上随意放着的一管老牌子的已经风干了的唇膏;再如她手腕上系着的手帕里裹着的玉兰花瓣洒下的一路暗香</b></p> <p class="ql-block"><b>她曾经也有过爱人的,那是国民党政府里的一个小小公务员,照片上永远荡漾着当年的英俊和年轻。解放前夕,他去了台湾,留给她的只有手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和一生无尽的等待。她还有许多大大的硬壳日记本,里边据说写满了对他的思念和期盼,看得出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很深很深,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独守闺中,不就是盼着有那么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吗?我去她小屋里玩耍时,总爱摸一摸她从不离手的戒指,听她用一种特别柔美的语调说:以后,等你长大了,也会有的。于是,我就在她这样的话语中滋生出一种渴望,渴望着长成之后的某一天,有个人也会亲手给我戴上一枚充满了爱情的魔戒。</b></p> <p class="ql-block"><b>伍姑娘性子特别温顺,与邻居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当大院里的一家子又一家子人,热腾腾地坐在门前开饭时,她就关了房门,一个人在里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有时,院子里的人家做了好吃的,就会打发孩子们端一碗给她送去,她老是不太好意思,定要在送回去的空碗里放上几粒水果糖。惟有“沙和尚”送来的东西她是不回礼的,因为她亦常给他做些好吃的送去。他还不时帮她干些修理灯泡,搬煤气之类的活,她亦跑去帮他缝缝被子,钉个钮扣的……这一对院子里的孤男寡女,看上去更像是在一起玩“过家家”。那时,我们多么希望能够在某一天,将伍姑娘的头上,顶着一块红抹布,然后,送她到“沙和尚”的门前,让他们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啊。</b></p> <b>七 书房 闺秀 大王萍</b><div><b>紧挨着我们院西端转弯处,是个独立的大宅院,推开那扇厚重的吱呀作响的油漆脱落的老式木门,可以看见一个很大的天井,围绕着天井的便是东西厢房和厅堂了,有点类似四合院的结构。大宅院是祖上留下的产业,所以里边的几户人家都是同宗同姓的兄弟,各自成家后仍旧住在一起,只是日子各家过各家的罢了。他们中的大哥是曾经留洋英国的地质学专家,院里的大人小孩都尊称他为王老师。某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穿着深蓝色卡其布中山装,提着黑色人造革方包上班下班,与他们家墙上挂着的着西装梳分头的绅士形象有着天壤之别,文革将人的思想到服装高度统一起来,当年,王老师和我爸还有院里的教授叔叔,和全国无数个知识分子穿的都是制服一样的中山装,连手提包都是一种款式。王老师有一儿两女,大女儿和我同名,也叫王萍。现在的人给孩子取名特隆重,又是查字典又是算八字的,家中人人都能搬出几个既有文化又有意义的名字,哪像我们小时候那会,大多数人名也就是家里长辈的随口一说,比如我的名字就是我奶奶即兴取的,奶奶说,就叫萍,萍丫头好听。于是我就跟全中国好几十万个人一样叫王萍了,到哪儿都容易遇上重名的,这不,我们院里就有俩。院子里的人为了区分我们,就叫她大王萍。</b></div><div><b>大王萍母亲去世的早,父亲一直没有续弦,所以她很早就担当起这个家女主人的责任,印象中,他们家洗衣买菜做饭都是大王萍的事儿。我上小学时,大王萍已经在设计院里当描图晒图员了。我和她的小堂弟是“一帮一对对红”的同班同学,所以我常常得去他们的大宅院里和她那淘气包子的小堂弟一块写作业。写完作业,如果大王萍在,我就会去她家书房找她借书看,书房位于宅院西边的厢房,有木窗棱子木地板的厢房,古色古香的,里面墙壁还被大王萍细心地贴上整幅整幅的大张白纸,呈现出一种温软的白,随意靠在墙壁上亦不用担心衣服会沾上白石灰粉。书房中满屋子的书自是不用描述,父女俩分别在两张桐油黄的书桌上各自看各自的书,各自写各自的东西,王老师写的是学术论文和专著,大王萍则是写小说,她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是个狂热而执着的文学青年。书房里的大王萍,她那清澈的眸子,淡雅的衣着以及朴素的平跟鞋和搭在前胸的辫梢上随意系着淡蓝色绢帕,比起院里其他女孩子,自是多了种浸润着书香的灵秀风致。</b></div><div><b>我去了,王老师就会从书堆里抬起头对我笑笑,并让大王萍给我找几本小孩子喜欢看的书,都是些大王萍他们从前看过的书,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选》《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当时外面的新华书店很难看得到的。书房里暗暗散发出来的书籍的油墨味道,深深一吸,似乎还能捕捉到隐隐约约的奶油雪糕的清香,我静静地坐在套着淡蓝色布罩的单人沙发里看着书,其间,大王萍有时会煮一壶香浓的咖啡递给父亲,而我则是一杯香滑的巧克力热饮;有时,她则对着老式的英文打字机“噼里啪啦”地帮父亲敲些信件和文章;当然更多时候,是我们仨人互不干扰地翻书阅读,被浓浓的书香裹绕。书房里的静谧,温馨,和睦,这是我在自己家中无法感受到的。这样美好而令人回味的时光被隔断于一个秋天的午后,年少的我离开南京去了湖南的外婆家。</b></div><div><b>再回到南京时我已是名高中生了,而大王萍的生活业已是经历了沧海变桑田的变化。依然是因为书,我们间又有了交往,只不过,彼时的我终于可以和她站在一个高度面对面平等地交流,互换着各自喜爱的书籍了。如谢尔顿的《假若明天来临》,杜拉斯的《广岛之恋》《悠悠此情》,说不上是谁影响谁,总之那些日子里我们如饥似渴地读着每一本我或者她好不容易弄来的书。依然是在他们家书房里,可是王老师却成了永远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有时不经意间抬头就会望见王老师的笑容,和从前一样,和蔼着,儒雅着,一切依然定格于从前的咖啡氛氤书香弥漫,只不过捧咖啡杯的人换做了大王萍。王老师是因病故去的,所幸接踵而至人间的小侄子让她那段时间无暇顾及太多自己内心的悲哀,哥哥在外地工作,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基本上都靠她一人张罗。休完产假的嫂子很快又被单位公派出国深造,大王萍接过尚在襁褓中的小侄子,既当他的姑姑又当他的爹和妈。岁月悠悠中,大王萍的青春蹉跎,原以为待侄子能上幼儿园时自己就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了,却不料妹妹王芳又出事了。</b></div><div><b>王芳肤色白净,好看的圆脸盘上有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大王萍于她,是姐姐更是母亲。她在读医学院时爱上了有家室的老师并怀孕了,因此被学校开除。那阵子,王芳成天神情恍惚的,想着法子寻死,割腕,撞墙,跳河……皆因被人发现未遂,几次折腾下来,大王萍都快崩溃了,直至最后那次她守在王芳的床边哭了个通宵,哭到嗓子失声,人欲晕倒,才令王芳心生内疚彻底断了自杀的念头。待王芳身心恢复后,大王萍又找关系托人替她安排了份机关打字员的工作,与此同时,王芳又通过成人高考读了夜大,仍旧是医学专业。再后来,王芳就出嫁了,当然,嫁的不是那个给她带来无比伤害的老师,而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小伙子,他们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因为父母亲皆已过世,所以大王萍认真地履行起家长的责任,为她置办嫁妆,替她派发喜帖,她把妹妹嫁的风风光光,快快乐乐。王芳又怀孕了,不过这次,她是在享受着孕育生命的甜蜜。每次回家,大王萍都要给她做各种各样好吃的。我有时去了,看见王芳倚在大王萍身上,娇娇的,酒窝里漾着笑意,完完全全一付幸福小女人的样子。而大王萍自己的婚姻,却因为家中接二连三的事情,被彻底耽搁了。</b></div><div><b>那是一位年轻而英俊的海军军官,其实多年前我曾经亦遇到过他的,只是他们未曾发现我。一个雪后初霁的傍晚,我从同学家里出来,望见大王萍与他手牵着手从马台街的话剧团宿舍院门前经过,小孩子的捉狭心理作怪,我连忙小跑几步尾随其后,想听听大王萍是怎么样谈恋爱的。可惜的是我如特务般小心翼翼地跟了一小段路,他们似乎很享受彼此间的那种静默,一句话也没有说,除了十指紧紧相扣。我顿时索然,刻意放慢了脚步。大王萍的红围巾以及他们被镀上黄昏橙黄色光晕的背影,与雪地相映,渐行渐远,直到淡出我的视线。后来,我其实亦有无数次机会向大王萍说出那天跟踪他们的事情,从而引出关于那个青年的话题,却终因自己还是个孩子不好企及而放弃。总之,因为海军军官的不常出现显得她的男友格外神秘,院子里的人在背地里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猜测,大王萍知道了,只是笑笑,不去理会。 直至我从湖南回来,大王萍依旧单身,而其时她早已错过谈婚论嫁的黄金年龄,我这才又关注起她的那个他。“他带着阳光般的笑容,走来”她喜欢在自己的小说里频频这样描述,她亦只能用这种方式不断地重复着关于对他的美好记忆。分手,皆因与他结婚,她就必须离开南京随军到另一个城市生活,而离开南京,起先意味着父亲后来则是小侄子和妹妹无人顾及,为了她背负着的大家庭她只能牺牲掉自己的小爱情,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他的幸福。于是,她再三地给他去信提及分手,对方总是表明可以等,哪怕是等到天荒地老。她很感动,可是越感动越觉得不好耗下去,以致于最后不得不编出一个在本地交了男友并准备结婚的谎言以了断这份她其实非常恋恋不舍的情缘。</b></div><div><b>从此大王萍的爱情,就留在了她的小说里,她随着男女主人翁爱着,恨着,抱憾着,感动着,痛苦着或幸福着。不写的时候,她就走出书房,做各种好吃的。我最喜欢看她做八宝饭:红色的枸杞子,绿色的葡萄干,棕色的核桃仁,白色的瓜子仁,被她耐心细心地铺在一个个泛着白玉般温润光泽的细瓷碗底,她告诉这好比写文章时的一个美丽的开头,引起读者继续往下读的欲望。然后将蒸熟的糯米饭趁热拌上猪油和白糖,她说这糯米饭好比文章的内容,火候到了就熟,但味道还是不足,所以一定要有情感的渗入。糯米饭又被盛进先前铺得花红柳绿的小碗里,压平,最后倒扣在印有蓝花边的白色瓷碟里,好看又香甜的八宝饭就大功告成了。她端起其中一碟,神情宛若薄醉微醺,片刻过后她又说,你看,最后这一道算不算给文章来个华丽的结尾?多漂亮的八宝饭呢!近年来,凤凰卫视有个“美女私房菜”的节目,主持人沈星看上去亦有种大王萍身上的书卷气,闺秀的厨房其实就是她们的另一种类型的书房,能将菜当故事讲当文章做的女人,简直就是上天对男人的恩赐,只可惜大王萍是与好男人擦肩而过的女人。</b></div><div><b>那时,无论我们在厨房还是书房,大王萍的小侄子总是喜欢过来瞎捣乱,她却从不发脾气,只是用条柔软白毛巾不停地替侄儿擦汗,擦完汗,她喜欢紧搂着那小孩亲了又亲地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就好像是我的儿子。小男孩有时被搂痛了就淘气地大声尖叫,声音刺得人耳膜发胀,大王萍就放开他朝他屁股上拍几下,叫他走开。小男孩一溜烟地跑了,惹得大王萍在他背后的目光愣愣的,或许她在想如果当初与那军官结合,那么她自己的孩子也该满地走了?后来也有热心人帮大王萍介绍过几个对象,不是离婚的,就是相貌对不起观众的,要么就是她完全没有感觉的。几个相亲回合下来,旁人边说是她的挑剔了。宅院里她的婶婶就劝她,结婚最主要的是找个伴凑在一起过日子,差不多的就行了。大王萍依然是浅笑吟吟的,看不出她内心里的波澜。而我是明白的,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离开南京后,我们通过一些信,但后来就渐渐失去了联系,偶尔我会在一些纯文学杂志上读到她的作品,文字依然带着书房闺秀特有的淡定,从容,看不出她是否又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b></div> <b>八 傻子 疯子早点铺</b><div><b>马台街有间专卖早点的铺子,铺子天不亮就开门了,使得整条街道都弥漫着烧饼油条的气息,一种热腾腾的至今令我想起来都倍感温暖的非常亲切的平民化气息。铺子里边的师傅皆身系白围裙头戴厨师帽,看上去颇为职业。里边俩个四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个负责和面揉烧饼扯油条,另一个则飞速地朝烧得火热的煤炉壁上贴烧饼取烧饼,负责炸油条是个胖大妈,店里只有胖大妈是坐着干活的,她边炸油条边卖早点边收钱边和大家闲扯,手和嘴皆忙得不亦乐乎。这条街的人大多数都到这儿来买早点,久之,都成了熟人。买早点的队伍总是排得很长很长,因为人多,人多了就热闹,热闹了就会有故事看,这是必然的。我爱吃油条更爱看故事,所以帮家里买烧饼油条的活是我那时最乐意干的。</b></div><div><b>早点铺里常见到的那个男人,是我们家对门白房子里三兄妹的亲娘舅,建校的老师,教数学的。他戴着一副眼睛,框架的材质是黑色塑胶的,宽边,身上的那套深蓝色的卡叽布中山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虽然有些发白。有时他去外甥家,家里没人他就蹲在门口等,不管多长时间。有邻居喊他去家里坐坐,他很是固执地摇头不去,给他端来小板凳,他亦不要,只是以一种固定的姿势蹲着,直到家里有人回来。</b></div><div><b>他在早点铺排队时,排着排着就会走出队伍,站到炸油条的油锅旁,面对大家,鞠个躬,说:现在,我为大家唱段革命样板戏。炸油条的胖大妈就替他报幕:第一个节目《智取威虎山》选段----今日痛饮庆功酒。于是,在大家的喝彩中,男人摆好姿势,拉开嗓门,开唱。唱到动情处,如果他的动作摆幅过大,贴烧饼的师傅还得忙里抽空地将他拉开点,免得“滋滋”的油花溅他一身。他的唱功不错,够得上票友了。像什么《红灯记》《沙家浜》的经典片段,我都在早点铺听他唱过。每次唱完,胖大妈就冲他喊,两根油条两个烧饼,阿对呃?他扶扶眼镜,脸上浮现出一种很空洞的很木讷的笑,对着胖大妈。胖大妈接过他的钱和粮票,将烧饼油条装进他的那个有着多处凹瘪的钢筋锅。然后,他就一手端着小锅,一手摆动着,一路顺风小跑着回家去了。胖大妈和店里的人很长时间都停不住笑。不过,每次笑后,他们又都会为他摇头叹息,傻子可怜啊,唉!拖着个女儿不知什么时候能过上好日子。</b></div><div><b>傻子的老婆是个漂亮的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有个怪癖,她喜欢和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男人生孩子,在跟傻子之前,她先后与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澳大利亚男人,生下过两个女儿,那两个女孩她都丢给了前面的男人。她只管生不管养,到了傻子这,她依然如故,这次,她干脆丢下女儿跑回了日本。傻子却因为受她的牵连在文革中被关了起来,当然,那时傻子还不是傻子,只是个可怜的男人。一介文弱书生,常常于凌晨两三点钟被人提审,那些所谓的革命小将用光线极强电灯泡对着他的脑袋不停地晃,边晃边大声喝道,你说,你说,你说还是不说?高强度的光刺得男人眼睛都睁不开,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吓得肝胆发颤。他不是不说,而是实在想不出如何说,他娶日本女人做老婆,其实很简单,跟所有男人娶老婆一样简单,就是吃饭睡觉生孩子,她不过是日本人在战争年代遗留在中国的遗孤,绝对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女间谍。</b></div><div><b>&nbsp;&nbsp;他起先很认真地说着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包括一些隐私和闺房话,完全没有他们想要的信息。他们也很执着,天天想尽方法审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你是怎样与日本女特务里应外合出卖国家机密的?到后来,男人的意识被干扰得彻底混乱起来,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干过什么了。当然,也许是为了尽早结束那些非人的折磨与疯狂的问讯,他开始顺着他们的思路胡编乱造了,他们起先是很兴奋的,因为男人终于肯交待自己的罪行了。可是到后来,他越交待越离谱,离谱的没人敢信了,因为他说日本女人是受川岛芳子派遣留下来的间谍,他甚至把川岛芳子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了出来,整个一时光倒流,回到伪满帝国去了。</b></div><div><b>或许是生物钟给调整的,他每天半夜里准时喊话,快来审我,我又想起来了,又想起来了。吵得那帮人不得安宁,他们想这人是真的神经不正常了,傻掉了。于是,就把他给放了。放出来后,男人满脸呆痴痴的,很长时间不对任何人说任何话,包括他亲爱的女儿。日子久了,他亦慢慢恢复了些,恢复到可以去学校后勤部门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儿了,可惜的是他手中心爱的木制三角板只能用来在白纸或黑板上画画报表的格子了。再后来,他就喜欢上了对着收音机哼唱样板戏,唱着唱着他就唱到了买早点的队伍中。大家叫他傻子,我想并非完全的讥笑,应当更有一种怜悯与心痛在其中,他们看他的目光亦是这样,交织着种种成份,相当复杂,是当年的我怎么也看不透看不懂的。</b></div><div><b>一位身穿水绿色纱衣的女人,偶尔亦会出现在买早点的铺子里,她披散着头发,甩着长长的水袖,口里哼着《天涯歌女》中的曲子,翩然而至,“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旁……”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婉婉转转,似乎正沉迷在戏里。她的腰很细很长,行动起来如水蛇般摆动,若干年后我在徐克电影《青蛇》里又看见张曼玉以相似的姿态出现。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白蛇青蛇的存在,倘若是有,那么,绿衣女人当是白娘子或小青的另一世吧! “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唱到这句,她更是眉首低下,水袖遮面,呈现出的妩媚与娇羞,画中人儿一般。然而,她却是一个疯子,一个有着特别的动人神韵的疯子。</b></div><div><b>疯子曾经是话剧团的著名演员,演过不少重要的角色,可惜在文革中亦未能幸免。首当其冲的罪名自然是因为演了多部被打成“毒草”的作品。批斗她的那帮人先是将她乌黑的秀发剃成了怪模怪样的阴阳头,接着又往她脖子上挂两只破鞋子,然后拉她出去游街。正当她痛不欲生之即,她那在话剧团做舞美的丈夫又站了出来揭发她的资产阶级作风问题,比如她衣柜里有二十多条颜色花样各异的真丝旗袍,又比如她从不吃隔夜菜的习惯,再有就是什么她只读欧美小说,憧憬西方生活方式,总之,但凡是可以与资产阶级思想挨上边的,哪怕是背地里俩人的私房话,他都拿出来当作证据。他不仅口头揭发书面揭发,还画漫画贴在话剧团的楼前骂她是条“美女蛇”,以表与她彻底划清界限的决心。一个是团里的台柱子,一个是幕后默默的舞美师,地位的悬殊曾经令许多她的朋友都竭力反对这段婚姻,是他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执着坚定,深深地打动了她,她一直以为,他会永远心存感激的待她,一如同他千万次在她耳边呵着热气轻语过的那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真心。其实她活得一直都很单纯,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话剧,台词,角色,再就是他的爱,她是依赖他的,似他的女儿更多一点。她万万没有料到,运动面前,曾经的磐石爱情竟如烟云般消散殆尽。他背叛了她,这样无情的背叛如利刃猛地扎在她饱受伤害的心灵上,使得她再也无法承受生命之沉重。终于,在无数次以泪洗面之后,她用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长地尖叫----叫声刺向黑漆漆的夜空,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不寒而栗,是的,她疯了。她彻底的疯了,偏离了正常人轨道的她,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她不再烦恼不再悲哀,沉浸在唯有她才可以感觉到的意境中,笑着唱着说着,这一回,她真的是在过着戏里的人生了。</b></div><div><b>她唱到了烧饼炉子跟前,贴烧饼的师傅就悄悄递她几块烧饼或是两根油条,自然,是不收她钱的,她亦没有钱给。烧饼师傅可怜她,接济她点口粮,她拿了,露出似羞怯的笑,然后,头一低,便轻移莲步离去………直到她的影像在大家的视线里模糊,烧饼的师傅还对着她的方向愣愣的。炸油条的胖大妈就取笑他,哟哟,看上她了啊?烧饼师傅回过神来答,怎么敢呢?人家再疯也是艺术家,我再好也只是贴烧饼的,凤配龙龙配凤,我这样的韭菜只能配你这样的大葱。炸油条的胖大妈听完就咯咯地笑起来,身子乐颠颠的,果真就像根可爱的大葱了。而那远去的绿衣女子则成了留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一块极品翡翠,即便是被人为地损害过,依然无法失去原有的生命光华。</b></div><div><b>&nbsp;那是一个滑稽的年代:一方面历史已成过去,新的事物不断呈现,另一方面总还是有些残留的物质在空气中游离。傻子男人和疯子女人的存在似乎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些未曾经历过的一代,有一些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曾经被打倒的一个个又成了正面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的语文课本就是在不断推翻前一个学年所学的东西,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曾经被我们歌颂的曾经被我们所批判的总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好在一切都是顺应着大的潮流在推进,很快就忘却了那些时刻,曾经的痕迹在这个城市被彻底地抹去,只有回顾历史你才会发现它的踪影。</b></div> <b>九 &nbsp;男人 馄饨 叫鸡子</b><div><b>当年,巷口的馄饨摊亦是我常光顾的地方,爸妈的工作总是很忙,忙到没法按时回家给我们做饭菜,于是,很多时候,我中午放学之后就去吃碗馄饨。摊主是个嗓门超大的妇人,大家都喊她“叫鸡子”,她也不恼,反倒是将嗓门扯得更大地应着。“叫鸡子”个头很高,骨骼粗大,头发炸开来一样,就像她说话的声音,当然,这种特别的头发并不是去理发店烫出来的当年新潮时髦的发型,只是因为太忙欠整理造成的蓬乱。叫鸡子是山东人,小时候随家里人逃难来的南京。结婚后随男人一起住在单位上分给他们的一套屋檐低矮,空间逼仄的老房子里,就在我们巷子口右拐临街处,本以为是临时过渡,可未曾想到一住就是好些年。</b></div><div><b>叫鸡子的男人个头没有她高,面相上看起来比她显年轻。他们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起初男人并没有看上五大三粗的叫鸡子,要不是后来男人得了严重的肝炎,叫鸡子也许就永远和他擦肩而过了。因为怕传染,男人单位上和家里没人愿意照顾他,惟有鸡子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他,算是共患难过一场吧,男人好了后无比激动地抱着叫鸡子说非她不娶了,叫鸡子也激动,俩人激动之下就把婚给结了。婚后叫鸡子家里家外的活都包了,甚至生完孩子不顾还在月子里就起来干活,她的心都在男人和孩子身上,宁可自己少吃点吃差点都要给男人补充营养,医院里下的病危通知单曾经令她急得满嘴起泡,彻夜难眠,那种焦灼那种痛苦的心情她都不敢回想。男人也曾发誓要对叫鸡子好一辈子。没料到,一辈子还没过到一半,男人就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可见男人的话是不能认真的。男人的相好是个传说中风流的小寡妇,住在平安里,离他们家不算远,隔条马路就到了。</b></div><div><b>男人出轨的事,在邻里间传遍了,叫鸡子才知道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男人为什么要去和一个小寡妇厮混,那小寡妇的男人还是个犯人,从监狱里逃出去六七年了都不知死活,大家之所以叫她小寡妇是当她男人死了的。那小寡妇是有些姿色,胸部和臀部前凸后翘的,走到哪儿都是上点年纪的男人窥视的焦点。叫鸡子男人亦未能幸免地逃过小寡妇的诱惑,甚至上了她的床,与她做起了一对野鸳鸯。可怜叫鸡子这么多年与他的共患难,竟然抵不上小寡妇的媚笑,软语,风骚。起先叫鸡子听了邻家女人的劝,也是打算说服教育的,毕竟一个家散掉不是件好事情,况且还有两个孩子。可叫鸡子确实太粗糙太缺乏女人味了,本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词,完全可以做到声泪俱下,要多伤心有多伤心。到她那,超大的嗓门一出,竟然变成了声势汹涌的口水讨伐战,讨伐声浪阵阵,男人成了被批斗的陈世美,说到激动伤心处,叫鸡子忍不住还动了手。男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她越说男人就越发想念起那边小寡妇的温柔乡,后来,男人就干脆跑出去夜不归宿了。</b></div><div><b>男人不回家好几天了,叫鸡子想都想得到他住在哪里。这天晚上,她安排好孩子,关好房门,顺手从厨房抄起一把切西瓜的长柄水果刀上平安里捉奸去了。小寡妇家的门敲了半天也不开,叫鸡子就在外面骂,死不要脸的狗男女,老娘今天来了就不打算走了,刀子准备好了,看看你们是要见尸还是见人。说时迟那时快,叫鸡子一把飞刀剁在小寡妇的木门上,响声彻底不带犹豫。小寡妇怕了,哆嗦着打开门,叫鸡子说,你把他给藏哪儿去了?小寡妇摇头,说没有来。叫鸡子哪里会信,她说闻都闻到自己男人的味道了。小寡妇始终不承认男人在,叫鸡子就扫视房间的每个角落,她发现小寡妇的眼睛总是偷偷地朝床边的樟木箱子望,心下便有数了。叫鸡子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箱子上面,开始骂了起来,她骂小寡妇的无耻骂男人的无情,骂功了得,吸引了不少邻里涌进屋来,骂到精彩处,她甚至还能赢得喝彩,人们对这样的桃色事件总是抱着取笑的态度,小寡妇平日里倒是能说会道的,这会却因为理亏只是泪涟涟地在一旁不出声,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令叫鸡子不忍下手,其实叫鸡子是打算给她几个大嘴巴子的,最好花了她的脸,看她还勾引别人男人不?现在小寡妇不开口,叫鸡子揍她的兴致一下子就难以提起。她夹叙夹骂的差不多把她和男人的所有事情都快说完了,忽然,小寡妇噗通一下给叫鸡子跪了下来,原来她是怕男人被闷死在箱子里,她求叫鸡子开箱放人,求叫鸡子饶了他们,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偷叫鸡子家的男人了。叫鸡子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她知道见好就收。然而没等她站直身子呢,男人就急吼吼地从里边自个爬了出来,周围的人那个笑啊,令小寡妇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b></div><div><b>男人灰溜溜地回家了。但身子回来了,心却是搁在了小寡妇那,干什么都跟掉魂似的。叫鸡子再也忍不下这口气,就和他干架,她手拿一把扫帚将男人追得满处乱跑,院子里不少人跑出来看热闹,劝的也有,看笑话的亦有。如此反复N次之后,男人依旧见空子就溜到小寡妇家,丝毫不见悔改,于是,叫鸡子在将男人身上用笤帚砸出第八块青紫印时,炸雷一样扔出两个字----离婚。男人是净身出的户,就连那一双儿女亦是坚定地跟在了叫鸡子的身后。男人无所谓,他说自己下的崽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跟就不跟,跟谁他都是他们的亲爸爸。他这么一说,又惹得叫鸡子一顿怒吼。男人提起脚就走,连头都不带回的。</b></div><div><b>男人又成家了,他并没有娶那个小寡妇。他娶的是他们厂里书记的外甥女,那外甥女因被前男友抛弃脑子受了刺激,神经有点不太正常,关键的是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不知是谁的孩子,正急着找人买单呢。遇上刚离婚的叫鸡子男人,书记自是好一通升职加工资及分房子的诱惑。男人想反正自己没钱没房的,也缺老婆,小寡妇是不能娶的,娶了也是个麻烦,万一她死鬼男人活着回来呢,那找死的就是自己了。他算来算去,觉得娶书记外甥女还是蛮划算的,就应了。男人结婚那天,叫鸡子除了好一顿臭骂,她找出户口薄要带孩子去派出所改姓,不随那狗日的姓了。她还让俩个孩子去婚礼上找男人要法院判的抚养费,结果自然未遂。孩子都大了,他们才不会一次次地自讨没趣,前几回他们就是被父亲用点零花钱打发回来的,那点钱买点糖果还凑合,吃饭差得远了。叫鸡子嘴上再硬,也硬不过单亲家庭的日子艰难,孩子们的吃穿读书处处都要钱,叫鸡子的工资怎么数也不够花。怎么办?肯定不能光想不办,那会正是个体户走红的年代,叫鸡子索性横下心来,将工作辞掉,在家门前摆起了馄饨摊。馄饨摊主叫鸡子做买卖不亏待别人,总是用最好的汤料最新鲜的肉馅,生意慢慢地就越来越红火了。</b></div><div><b>“叫鸡子”包馄饨的动作迅敏快捷,左手拿着根竹筷朝肉馅碗里一沾,紧接着就朝右手拿着的馄饨皮里一塌,然后右手就那么一握,馄饨就好了,包好了一碗的份儿就朝烧开了的汤锅里丢,片刻功夫,馄饨就可以出锅了。“叫鸡子”的馄饨在当年有着一种极强的“品牌”效应,大人小孩们要么不吃馄饨,要吃肯定就是吃“叫鸡子”的馄饨,只可惜那时的“叫鸡子”没有营销意识,否则注册个商标,再找几个加盟商做大她的生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叫鸡子”的馄饨,大骨汤作底,里边再滚上几根黄豆芽起鲜,小馄饨上面还飘着一层碧绿的葱花,而出锅时“叫鸡子”顺手加上的那一小块凝脂状的鸭油正在热汤里渐渐散开,那个香啊……</b></div><div><b>有阵子,我迷恋上画仕女图,喜欢收集一些《聊斋志异》《红楼梦》的小人书,临摹。没钱,只能把家里给的吃馄饨的钱省下来去买。叫鸡子久不见我光顾,一次随口问起我妈,于是,我常不吃午餐的事情就暴露了,虽然查明钱是用于买书,还是被我妈揍了一顿。我们家的教女方法与别人家不同,我妈始终认为女孩要从严,将来才不会学坏。挨打的事令我对叫鸡子很反感,很长时间我去吃馄饨时都不怎么理她,还朝她翻白眼。叫鸡子弄明白事由后朝我一顿哈哈大笑,那笑声令人怀疑她的嗓子是否被磨砂纸挫过。她悄悄地在我碗里多放几个馄饨,以示歉意。吃人家的心软,我很快就原谅她了。后来,叫鸡子还找我帮她写过起诉书,起诉她前夫多年来不给孩子抚养费的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帮人写起诉书,叫鸡子的叙述跳跃性很强,骂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她骂人的语言倒是很生动,可我没法写,因为脏字眼也多,我只能有选择性的将其中一些转换成文明的书面语用以表达她的忿怒与伤感。那时的叫鸡子仿佛是个现代版的秦香莲,这个秦香莲她除了会控诉她还会包馄饨,她包馄饨养活了儿女养活了自己,还成了最早的万元户。</b></div><div><b>其实,我们都明白,她起诉前夫并不是为钱,为的是出出心中的那团怨气。馄饨摊主叫鸡子,再也没有遭遇过婚姻,有热心的街道居委会大妈想给她介绍乡下来的在城里做临工的男人,她不要,她说男人是个麻烦,养不熟的。</b></div> <p class="ql-block"><b>十 冰棒 老妇 女特务</b></p><p class="ql-block"><b>一个穿着白色的确凉短袖衬衫的胖胖老妇,总是在盛夏的午后出现在我们大院里。她满脸的横肉,小小的三角眼,像极了电影《黑三角》里卖冰棍的老太太。院子里的小四曾是红小兵,警惕性很强,她怀疑老妇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于是便提醒我们不要去买老妇的冰棒,小心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中了她的圈套。小四所说的圈套便是在冰棒里投毒或是下迷魂药之类的,小人书上的特务经常就干这样的勾当。我们听了,亦觉得小四很有道理。大家本来都说好不买她的冰棒的。可老妇人仿佛知道我们的心思一般,再来时带的品种特别齐全,伴随着小竹板敲击发出的清脆“噼啪”声,是她“冰棒,奶油,赤豆冰棒” “冰棒,橘子,绿豆冰棒”的叫卖,从院子的这头到那头,有小孩终于抗不住诱惑,跑出来,拿着银角子,追着她的自行车说,哎----我要橘子冰棒!老妇便停下她的二八型男式自行车,打开车后架上泡沫箱,掀开箱里的棉被,顿时可见各色冰棒,小男孩禁不住叫道,这么多啊。又有几个孩子不顾与小四的约定跑了出来买冰棒,那弥漫在舌尖上的甜蜜确实太吸引人了,况且之后谁也没有因为吃冰棒而感觉到任何不妥。所以,大家更是放心大胆地追着老妇买冰棒了,其中亦包括小四。 小四吮着冰棒,嘴上仍不服软地说,现在没投毒不代表以后也不投毒,特务哪有那么容易暴露的啊!</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就在我们对卖冰棒老妇的身份问题越来越淡薄的时候,我外婆来我家住了。外婆是个健谈开朗善良热心的老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交上一堆朋友。外婆是买冰棒时和老妇聊上的,一来二去的就和她们就成了朋友。老妇在不卖冰棒时亦会出现在院子里,她是去我家看我外婆的。老太太见面那就是-----说来话长。我外婆甚至将她五岁那年咬断舌头尖流了一脸盆血的事都说出来了,够陈的芝麻吧。老妇呢,聊着聊着就将她现在的老头当初为她离婚不要大老婆的事说出来了,小老婆?怪不得小四说她像特务,因为那时的反特电影里,女特务多数是小老婆小老婆多数是女特务,就连《黑三角》卖冰棒的老妇于黄氏,亦是特务头子郎井田曾经的姘头,姘头就相当于小老婆,把这一切关系代到老妇身上,那么她就极有可能是特务了。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确实有点门洞后面那双眼睛的感觉,难道她是来发展我外婆成为他们交通站的联络员的?可我听来听去也没听出什么端倪,因为老太太们的话语实在是太鸡毛蒜皮了。我除了听到她与外婆聊买菜做饭的事,就是她老头子收废品偶尔遇到的宝贝,比如什么好好的蚊帐啊,铁盒子啊,都还能拿回家用呢。就在我再次渐渐对老妇失去好奇心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会说日语,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正奉父母之命在家乖乖地对着收音机学习日语,老妇来了,她竟然纠正起我的发音,还说了几句让我跟着学。见我诧异,她笑了笑就去找外婆聊天了。事后我问外婆为社么她也会说日语呢?外婆吱吱唔唔地将我打发开来,不理会我的茬。这更让我疑心重重,难道她是日本人留下来的特务?哎呀,那问题岂不是更大?这以后,我将外婆留给老妇的废旧报纸上相关于国家大事或是科技成果的新闻统统剪下来,生怕老妇拿这些去当了情报。</b></p><p class="ql-block"><b>八月十五的时候,老妇送给外婆一些她自己做的月饼,豆沙馅的,挺香甜的,她的月饼外皮不起酥,更像是甜味道的发面饼。来而不往非礼也,几日后外婆领着我去她家送一大包自己晒的白辣椒作为回赠。外婆说我带你去看看那是不是女特务的家啊。我很兴奋地从外婆手中抢过白辣椒袋子说,我帮你拿吧!老妇家住在丁家桥,离马台街不远。那是菜市场后面的一排老房子,老妇的家位于期中的一间,房门口摆着烧煤基的炉子,炉子上的砂锅煨着香喷喷的杨花萝卜骨头汤,是那种当时菜场里卖的极便宜的筒子骨,外婆大声赞着老妇的汤,老妇高兴地走出来喊我们进屋,屋里光线很差,大白天都黑区区的。她拉开电灯,从碗柜里拿出两个印着蓝花的大瓷碗给我们冲桂花茶喝,桂花很香,老妇说是她老头子的亲戚拿来的。外婆问老头人呢?她回说人出去卖废品了。外婆和她说话时,我就开始打量她的小屋,一床一桌一柜两椅,还有窗户下放着的夏天卖冰棒的泡沫箱子,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家。老妇拉开柜门,我迅速地了瞄了一眼,里边除了几层整整齐齐的衣物再就是被子什么的,老妇从其中的一层拿出一个饼干盒子,里边装着些桂圆干,她笑着让我拿了吃,神情和蔼慈祥,我有些为自己对她的种种猜测感到歉疚。</b></p><p class="ql-block"><b> 墙上挂着的相框,贴满了各式各样人的照片,老妇见我关注,笑曰,都是老照片了,亲戚朋友还有老头子那边子女的。我站起身来走近细看,发现一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烫头发穿旗袍涂口红,当然,那口红是着色上去的,我指着照片问,奶奶,这是你年轻时候啊?老妇点点头,旋即又垂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屋子里空气霎那间凝固,外婆连忙拿起桌上的小半导体打岔说,你这个收音机蛮好看的,买了多少钱啊?老妇回答着并从外婆手中接过它来扭开,自然,没有我想象中的“洞拐洞拐7465 8923”那种柔软细腻拖腔拖调的女声出现,亦没有什么“高山高山,你的家人要见你,此消息十分钟之后重复播放”,有的只是越剧《祥林嫂》里祥林嫂哭哭滴滴的唱着,听到“地狱到底有没有地狱到底有没有……死了的一家人还能再见面吗?”我听到老妇对外婆说,人家讲啊,到了那边老头是要找回第一个老婆的,你说我怎么办呢?还不是孤魂野鬼一个?外婆兴许亦是信这个的,所以她只能安慰老妇,到那天再说吧,现在想也是瞎操心。</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俩老太太深一句浅一句的,扯到阎王爷那里去了。我没兴趣,思路就游离开来,全然听不到她们所言。旧照片里的那个看起来颇有姿色的旗袍女人,和我们熟悉的卖冰棒的老妇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她年轻时眼睛虽不大,可是很有味道,浅笑盈盈的,也就是说她当年是个眼睛会笑的女人。小老婆嘛,就该是能用这样的眼神迷上男人的。而能有小老婆的那个男人,照片上看起来却很普通,清瘦的高个子,寥寥几张小小的旧照,呈现出他从年轻到老皆为瘦高的样子。这期间,我趁老妇出门口看炉子上汤的功夫,还迅速地低头朝她床底下用眼睛扫了几下,被外婆看见了,瞪我。吓得我赶紧坐正身子。回去的路上,外婆说我怎么那么没礼貌,我告诉外婆我是想看看有没藏着发报机。那你看到没有?外婆问。我说没有,里边空荡荡的。外婆说,跟你讲过她不是特务,你不信,她怎么当得了特务撒!字都不认得几个。</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许是为了不要让我再胡乱想,外婆终于告诉我,老妇解放前是个妓女。我问外婆什么是妓女,外婆停顿了会说,就是专门做不要脸的事情的女人。我说那卖冰棒的奶奶是不要脸的啊?外婆说她不是,她是家里穷被人拐卖到妓院的。我说那她怎么还会说日语啊?外婆说是日本人的妓院!现在我才明白,也许可怜的老妇就是无数慰安妇当中的一个。老妇年轻时曾不堪自己的屈辱,去跳河自杀,被瘦高男人救下,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她甘愿做小。解放后,男人将几个孩子留给大老婆并与之离婚,正式娶她,给了她一个女人的尊严。老妇总觉得对不起男人的大老婆,所以将自己卖冰棒的钱老头卖废品的钱,还有剩余的老头的退休工资,通通给那边汇去,所以那边的子女才有逢年过节的问候。外婆叮嘱我不要说给别人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要学会替别人保守秘密。我使劲的点头并且一直兑现着自己的承诺,无论小四怎样问都没有说出卖冰棒老妇的身世。外婆离开南京时,卖冰棒的老妇还特意买了一大包鸡蛋糕送来,可惜她晚了一步,其时,外婆乘坐的“东方红”号轮船大约都到了芜湖。外婆给她留下一包洗干净的全新和半新的衣服,她知道老妇过得不易,能帮得上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我想外婆在老妇的生命中充当的应该是给予过她温暖的过客,而正是这种温暖令紧紧怀抱着衣服的老妇,老泪纵横。</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时光匆匆而过,直到有一天,我们开始往家里冰箱放甜筒雪糕时,才猛然想起,那个卖冰棒的老妇人,已经很久很久不见了,我还特地跑到丁家桥菜场那排旧房子去看过,房子全都空掉了,好像是要拆了。卖冰棒的老妇,究竟去到了哪儿,谁也搞不清楚,她带着深藏的许多曲折与离奇的故事,连同冰棒,那种用纸张包裹的最朴素的冰棒,彻底消失于我们的视线。那个身穿白的确良衬衫的卖冰棒的老妇,她的旗袍照上妩媚的笑,仿佛老旧电影里的一个镜头,镜头里的女人,她的故事于我,起始于冰棒,亦结束于冰棒。</b></p> <p class="ql-block">十一 伪军 独女 吴晓梅</p><p class="ql-block">我们住的院子虽然都是民国时期水上警察局长球球爷的私产,但对面的一排房子却是附近那间水泥制管厂分配给职工的宿舍。父亲刚从部队回来的时候,被下放到这家工厂的车间锻炼,期间又是故事很多。父亲负责给厂长写工作报告,白天厂长开会照着念,父亲则得以回家休息。</p><p class="ql-block"><br></p> <b>END:男人 女人 南京城</b><div><div><b><br></b><div><b>南京的女人是优秀的女人,她们清秀,朴实,大方,善良,贤惠。院子里的女主人们个个都能烧出漂亮可口的菜,放学时走过小巷总能闻到各家飘出的香气,我们往往就从那味道中判断一下谁家在做什么好吃的。走出家门,她们打扮得都很得体,一举一动中都透着良好的教养,属于南京这个城市人的教养。当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小布尔乔亚的时候,就常看见身边的南京女人们,在铺了白色钩花桌布的餐桌上摆上一个漂亮的玻璃花瓶,里边经常插着红红的枫叶,黄黄的野菊花,而她们则随意地披件浅色的开丝米外套,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为家人织着毛衣,而此刻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催人泪下的广播剧,空气里满是煽情的元素,她们时而笑时而叹时而蹙眉时而就红了红眼圈。南京,因了这些女人而变得格外感性和细腻,这些年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一眼看出谁是真正的南京女人,那种沁到了骨子里的含蓄,宁静,优雅和浅浅的感伤不是哪个地方的女人都会有的。</b></div><div><b><br></b></div><div><b>南京的男人是宽容的幽默的开明的,他们最爱讲笑话,再难的事到了他们那里,一句:还搞的不得了。就轻松地带了过去,困难是要解决的,办法是要想出来的,但心情不能不好的,快乐似乎永远伴随着他们,院子里的窗口时常传出北方男人般豪爽的笑声,那便是南京男人的笑。或许是因为南京所处位置的特殊性,他们既有江南男人的细致和体贴,又有北方汉子的爽朗与明快,这使得他们身上集合了南北男人的优点,行为上是绅士作派,而胸怀却又是海阔天空的,他们穿着洁白的衬衫,带着洁净的气息从我的身边经过,让我嗅到了来自阳光的味道。</b></div><div><b><br></b></div><div><b>南京这个城市经受过太多太多的风雨,岁月在时光中雕刻着历史,灿烂的,辉煌的,悲壮的,风雅的……最后都回归于平静,有如大海的潮起潮落,月亮的阴晴圆缺,可无论怎么样的变幻,都不可以停下脚步驻足,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南京人一代代走过的历程。站在南京高高的护城墙上,可以看到下面化作点点星星的车来人往,空旷中风呼呼在作响,分明是旧时军旗金戈穿过所有的时空,在唱着那首古老的战歌。而我和我的伙伴们,曾经就这样去感受着我们最最亲爱的南京,感受着不管世界怎么样沸腾,依旧从容淡然的南京。从前的岁月在空间上虽然已经流逝,但那些属于南京的前尘往事,往事前尘,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一段无法褪色的鲜明记忆,成为一种不可磨损的生命经典,成为沉甸甸的装在心底的永恒爱情,成为娓娓道来时最为动听的故事。</b></div><div><b>&nbsp;</b></div><div><b>&nbsp;&nbsp;&nbsp;</b></div></div></div> <h3><b>养儿养女(外一篇)</b></h3> <h3><b><br></b></h3><div><b>老侉子 刘妈妈</b></div><div><b>老侉子本是有尊姓大名的,皆因一口浓重的山东腔,被唤作了老侉子。这“侉子”一词本是南京人对山东河南一带人不怎么礼貌的称呼,多少含有些贬义,但老侉子却丝毫不在意,因为他师傅就这么喊他的,老伴也这么喊他,他早就习惯了,时间一长,也只有派出所查户口的来了才会叫他的全名“刘庆山”。</b></div><div><b>胖墩墩的老侉子,粗短的浓眉就像是爹妈硬生生给贴上去的两坨呈倒 “八”字状的狗皮膏药,肉肉的三角眼长年因酒精作用充满了血丝。天生一付鲁莽相,却偏偏生就了爱说爱笑的好脾性,他常拍着自己的将军肚皮,悠哉游哉地哼着早就不知拐到哪里去了的吕剧调调,在大院子里从东头晃到西头,再从西头晃到东头,遇到同样大肚皮的孕妇,他就去与人家比肚皮大小,人家害臊,他就哈哈大笑。笑声如雷贯耳直贯到他老伴刘妈妈的耳朵里,又高又胖的老伴通常会忽然像块门板子似的横在家门口,扯着嗓门吼,作死啊,老侉子!老侉子亦不示弱,用更大的声音回骂,日你奶奶个熊!你才作死!经典的山东腔绝骂从老侉子的胸腔喷薄而出,让老侉子觉得如同嚼了新鲜生大蒜后的畅快淋漓,舒服啊,原来骂人也可以这般痛快,老侉子痛快归痛快,脚步却也飞快地朝家奔去,刘妈妈不再骂,转身进厨房端老侉子的下酒菜去,小葱拌豆腐是少不了的,还一定要加多多的蒜泥,老侉子就好这一口。</b></div><div><b>老侉子是解放初期随师傅跑船到的南京,后来,就被留在了航运局工作,具体做什么,不是很清楚,总之,骑着那辆飞鸽自行车上班下班,经年不变。刘妈妈,是老侉子师娘娘家表嫂的亲侄女,扬州乡下人,年轻时是个典型的苏北美人,不要总以为江南才会出美女,其实苏北的美女更洋气些,她们通常都是浓眉大眼高鼻梁,比苏南的小家碧玉多了份大气,代表人物有电影演员王晓棠。刘妈妈年轻时也是大眼睛乌溜溜的,大辫子黑油油的,有着健硕的体格,属于高挑的劳动型美女。之所以嫁给老侉子,还不是因为他是个有城市户口的国家正式职工。要不就冲他那小三角眼的样,刘妈妈是看不上的呀。年轻漂亮的刘妈妈为老侉子生了四女一儿后,辛苦操劳几十载,就变成了喝粥淅沥呼噜睡觉鼾声如雷说话火急火燎的居委会小组长刘妈妈。刘妈妈是个热心肠,邻居们家长里短的事,她帮过不少忙,当然,也有她遭遇难堪的时候。本来这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谁还指着刘妈妈真能解决什么问题啊,不过是男的女的无处诉苦找她吐吐苦水罢了,刘妈妈心直不会转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人家两口子晚上一上床一 关灯一和好,就把她说的话全给抖出来了,害得她常常里外不是人。老侉子就骂她,我日你奶奶个熊,你不会关上你奶奶个嘴在家补你奶奶个袜子啊!老侉子的“你奶奶”就像刘妈妈嘴里的“乖乖咙啲咚”不过是语气词,并无具体所指。刘妈妈也无数次地下决心再也不管闲事了,可等到人家一喊,她又不计前嫌颠颠地去了。不过说到底,大家还是从心里感激刘妈妈的,就跟自己的妈妈似的,什么都听你说,什么都替你想着,全凭一付热心肠,虽然有时帮不到点子上,可总归是肯帮人的。刘妈妈在邻居心里可以算得上是个知心妈妈,可在自己儿女面前,刘妈妈却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没一个是让她和老侉子省心的,用老侉子的话说就是,前世欠了这帮鬼孙的。唉,这养儿养女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啊?</b></div><div><b>老侉子的四个女儿,美貌一如她们的娘刘妈妈年轻时。到了儿子,也还是取了母亲的优点,浓眉大眼。儿女们有的神态上或许会似老侉子那么一点点,有的鼻子或嘴巴像老侉子,所幸的是没有一个像他的倒八字眉和三角眼的。老侉子为此非常得意,他那如花似玉的四个宝贝闺女啊,他那神气十足的儿子,哪个不是他老侉子的骄傲啊。想想看,还有谁家里能养出这么齐刷刷的一窝子美女俊男,也就他老侉子了,会种地的农民收成才会好啊。当然,选种选地也很重要,这是他师傅师娘对他说过话,所以他们才会想方设法帮他娶个美女做老婆。</b></div><div><b>老侉子给女儿们分别依次取名为“梅”“兰”“香”“菊”,到了儿子,就叫“君”,君子的君。“香”原本叫“竹”的,可老侉子抱着刚出生的娇娇爱爱的女儿又觉得叫“香”更合适。那个年代,女孩叫招娣银娣来娣的多,再不就是什么“娟,萍,英,芳”之类的,男孩一般叫“强,国,勇,刚”,只有老侉子取的名字与众不同,简直可以跟他最爱的吕剧戏文里的好词去媲美了。就连师傅都说,老侉子总算做了件文化事。 “梅”“兰”“香”“菊”“君”,听着就文绉绉的。几个孩子,小的时候,老大的衣服穿小了,刘妈妈就拿去染染色,再将磨破了的袖口锁上松紧带,衣领镶上尼龙花边,口袋上再绣朵小小的花,就完全是老二的新衣服了,老三老四的衣服如法炮制,儿子就穿老侉子的工装改的,一样好看,养眼。干净整齐的衣裳配上干净漂亮的脸蛋,老侉子的儿女们,哪个不是让他扬眉吐气的呀。</b></div><div><b>老侉子就是一苦出身的,文化不高,从小咽糠遭罪的工人。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令他在人前风光的,唯有这几个儿女是他的资本,自己的四个漂亮女儿,得找多好的女婿呀,他们还不得排着队提着好酒来孝敬老泰山啊。有这么神气的儿子,儿媳妇一定也不会差的,到时就挑一个贤惠的,养儿养女伺奉公婆。那时,老侉子最喜欢骑上单车前边坐一个后边带一个的领儿女们去宁波汤团店吃酒酿元宵,鸭油馄饨,去电影院看电影看戏,五个孩子,轮流着去外边开洋荤,开心得不得了,刘妈妈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尽管那样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却是他心中最最幸福的时光。</b></div><div><b>这样的日子嘎然而止于什么时候呢?记不清了。好像是孩子们一个个读到中学后。先是他们自作主张地改名字,除了梅和香外,兰改成了刘忠红,香起先倒是想改来着,但菊抢先用了她想好的名字刘红军,她又不想叫别的名字,只好作罢。两姐妹为此还闹翻了,十多年都未说过话。小儿子君的名字也改了,改成了刘红兵,但家里人和邻居还是叫他老巴子,南京人把最小的孩子叫作老巴子。文革期间,许多人都闹着改名字,以示革命,像什么“仰东”“向东”“文革”之类的层出不穷。儿子女儿随着潮流一个个在作业本上,学校发的表格上都用上了他们自己给自己取得新名字。老侉子朝他们吼过几次,但吼也白吼。老侉子那阵子子特郁闷。郁闷着的老侉子喝老酒,喝了就唱,调子是越来越找不准了,都不知唱的是吕剧还是川剧了,听不出来,谁也听不出来,他自己也听不出来。他忽然觉得其实当人爹妈只有在他们小的时候才是名符其实的,等到他们大了,有了主见,他们就什么也不听你的了,也不再属于你了,就连名字,他们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就像你要生他们时没跟他们商量一样,他们改名字也不跟你商量,全然不顾你心里的失落感。</b></div> <h3><b>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b></h3><div><b>梅是老侉子最喜欢的一个女儿,长相好,学习好,人品也好,从小就是班长,家里的活她也干的最多。初中毕业后她考上了卫校,卫校毕业后又去了部队,那个年代,能成为一名女兵,可是让好多人羡慕的事情。梅从部队里寄回来的穿着军装的照片,老侉子拿到外面照相馆找人放大并且着了色,绿军装红领章,还有冬梅的两条黑油油的辫子,都是那么鲜明那么耀眼,就是梅的小嘴巴给涂得太红了,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这并不妨碍老侉子看女儿时的美好心情。老侉子将照片放进镶着暗红色边的木制大相框里,挂在房子里最显眼的位置,谁来都能够一眼看得到。梅时常将为数不多的津贴省下来朝家里寄。汇款单到了,老侉子并不急于去取钱,他喜欢将汇款单压在玻璃台板下面,这样,来人见到,就会发出啧啧的声音夸梅孝顺。老侉子装着满不在乎地说,没得多少,没得多少,就一点点儿。肉肉的三角眼却硬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线。</b></div><div><b>梅在部队上提了干。不久,就写信告诉家里她找了个广东籍军医。老侉子和刘妈妈商量着去部队上看看毛脚女婿,可是还没等他们启程,那边就寄来了他们的结婚照,附带着两颗水果糖。照片上冬梅还是那么漂亮水灵,军医却是尖嘴猴腮的,十万分地不合老侉子的心意。尤其是那两颗水果糖,不仅在信封里咯手,还咯到了老侉子心上,令老侉子颜面扫尽,信是寄到老侉子单位上的,有同事问,你有几个女儿?四个啊!老侉子说。哟,可以换八颗糖。同事开玩笑道。正可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侉子觉着自己的女儿,算是白白给人骗走了。倒不是要他们拿什么彩礼回来,但结婚这样的大事,岂能是区区两颗水果硬糖打发了的?那尖嘴猴腮的家伙把老丈人放在什么地位?真是不懂礼性没有家教!老侉子心里骂了上百次。气归气,老侉子和刘妈妈还是上街去买了好些喜糖,散给亲朋好友,邻居同事。总归是要交代一下的,自己的女儿出嫁了。养儿养女,就像是还上辈子欠下的债,辛辛苦苦养大成人了,还要替他们忙这忙那,没完没了了。</b></div><div><b>几年后,梅和丈夫从部队转业,被分到了地方上的一家以聋哑人居多的福利工厂医务室工作,因为单位离娘家近,老侉子和刘妈妈就将隔壁的小套房腾出来让大女儿一家住。其时,梅已是两个千金的母亲。大女婿业已体态发福,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就显得不那么尖嘴猴腮,梅说他要是把肚子上的肉匀点到脸上就好了。梅的男人自从一进这个家门,就深深地明白生活在老丈人家里,得学会看各人脸色行事。别的儿女们吃完饭可以丢下 碗筷各忙各的去,只有他,是万万不能的,他得守在饭桌旁,等所有人吃好后,收拾残羹,帮刘妈妈洗刷碗筷。刘妈妈刀子嘴豆腐心,慢慢地也就接受了这个女婿。只有老侉子一如既往地不喜欢他,他帮着做家务其实是想讨好他们,可在老侉子看来就是没男人味。所有的父亲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找天下最完美的男人,可实际上时无论女儿找怎么样的男人他都会觉得人家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如花似玉的梅偏偏摊上了这么个尖嘴猴腮的货,所以,老侉子从不露笑脸给他,对着他脸永远紧崩着,三角眼发射出一种令女婿发寒的目光。这样的日子久了,令尖嘴猴腮的梅的男人明白出一个道理,别人屋檐下的日子就算是低着头也不好过,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亲老婆的亲爹妈。就连两口子吵架,也永远不敢大声地出气,哪怕是梅的无理取闹,人家有娘家人撑腰啊,你能怎么样?自己的普通话又不标准,通常不到三言两句就被梅抢白的一塌糊涂,有理也说不出来了。想当初那么舍了命地追求梅,还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与温柔,却不料女人再美好也不过就是那么个三五年,日子一久,林妹妹也都会变成隔壁家大嫂,张口柴米闭口油盐。他是多么怀念当初在部队医院遇见的那个总是对他浅浅笑的梅啊,而如今,梅是山东人老侉子的大女儿,和她父亲一样有些霸道,蛮横,不太讲道理。尖嘴猴腮的男人娶了梅这样的美女,说明他的内心对美好的渴求是很不一般的,这样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绝对不是。在某个与梅吵架后的冬天的早上,尖嘴猴腮的梅的男人蜷缩于老侉子家厨房的屋檐下,瑟瑟发抖的他,胃酸直涌,酸楚感泛到了心脏。在内心的PH值远远小于七的时候,他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他明白,这件事,要梅同意,有些困难。但他也明白,只要他决定了得事情,梅是拗不过他的,梅如大多美女那般,表面上好强,其实内心是经不住纠缠的。当初她能嫁给他,就足以证明了这点。</b></div><div><b>依然是在吃饭的时候,依然是在老侉子喝多了唱吕剧的时候,向来沉默不语的大女婿突然对着全家人宣布,我父母亲让我带着她们去香港定居。我想,我们走后,房子和家具就留给老巴子结婚用好了。其实,大女婿的声音是完全盖不住老侉子的唱腔的,但是,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两个字---香港。1973年,香港对于内地的人来说,那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代名词啊,它和台湾一样,让人感到遥远,陌生,未知,甚至还有些害怕,具体害怕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老侉子,他仿佛被这两个字惊醒了一般,酒劲立马下去了。他瞪着因酒精作用而变得通红的三角眼,看看梅,又看看她尖嘴猴腮的男人,梅他们底气不足地不敢迎视,低下头糯糯地。老侉子脾气又发作了,他就手甩出面前装菜的蓝花磁盘,瓷片顿时溅落一地。刘妈妈用衣襟掖着眼泪,老侉子就冲她嚷,哭哭哭,就你眼窝子浅。兰,香和菊,都吓得不敢言语,慌忙丢下各自的碗筷,赶紧离开饭桌。两个小外孙女眼睛望望外公,外婆,又望望爸爸妈妈,不知所措。只有老巴子仍然没心没肺地吃着饭!他美美地想着,大姐家一走,正好腾出房子给他,称了他的心意,多好啊,还有那一屋子家具,可都是最时髦的款式呢!结婚用正好!老侉子看着不通人情世故的老巴子,气正好有处撒了,他朝儿子大吼,滚!随即又顺手砸了一个蓝花的大瓷碗。刘妈妈心疼得直喊乖乖!</b></div><div><b>就像梅当年结婚那样由不得老侉子和刘妈妈那样,去香港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老侉子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梅还是要跟她尖嘴猴腮的男人去了,并且这一去还是香港,老侉子刘妈妈想去也不容易的香港。别看平时梅和娘家人亲亲热热的是一伙,可这等大事上,她还是随了自己的男人。梅一家走的那天,全家人还有邻居们都去火车站送了,梅一直伏在列车的车窗上,哭得整个人抽去了精神一般地空软掉了。大女婿倒是镇定,他周旋着众人,照顾着梅及两个孩子。老侉子心里不住地说,这女儿,自己和老太婆辛辛苦苦养了那么多年,到底还是跟了这个男人走了。火车启动的那个瞬间,老侉子忽然觉得咔嚓一下,内心系在梅身上的那根线断了,肉做的线啊,连在心脏,断开时是会流血的,流血的心谁也看不见,只有为人父母的老侉子和刘妈妈才能感受到那深切切的痛。</b></div><div><b>很长一段时间,老侉子成天闷闷不乐的,每次,喝完酒要唱,可看见刘妈妈独自收着碗筷,心里就空荡荡的。内心空荡荡的老侉子带着满脸的沮丧去后院的花坛浇水去了。花坛还是尖嘴猴腮的梅的男人在时砌的,里边种满了玫瑰,花开时,看上去是那个年代极为贫匮的浪漫。梅的男人在时,成天伺弄着这些花,心肝宝贝似地护着。老侉子最不喜欢看到男人摆布着鲜花什么的,他几次欲将这些玫瑰挖掉,想种些老家带来的大葱大蒜什么的,但都被刘妈妈给阻挠了。他就想着,哪天等你们全不在家了,我非要把这块地全种上菜。如今,梅的男人真走了,刘妈妈也不管他将这块地是种菜还是种花了。但老侉子却再也没了种菜的心思。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老侉子也变得和女婿一样离不开那些玫瑰花了,他每天都要给它们浇水,修枝,总觉得只要玫瑰花在,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还有孩子就未曾远去。他这才发现他是多么渴望能像从前那样,一大家子的人围坐在桌旁,吃饭。看大家皱着眉看他喝酒听他唱吕剧。老侉子越发精心地伺弄着那些玫瑰,并且看护得特别严。有顽童半夜溜进后院想偷几朵花,却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老侉子抓了个正着,花被没收了不说,还赚了老侉子一顿山东腔的恶骂,吓得那孩子后来只要一见到老侉子,就撒起腿猛跑,逃命一样。满园玫瑰开了,谢,谢了,开。开开谢谢,却总也不见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回。老侉子渐渐就想念起来,想念的不止是他的女儿梅,还有梅的男人他的大女婿,他忽然觉得其实并不是所有尖嘴猴腮的人都是那么不中看的,入眼的话,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这一部分猛地从身边消失,还真是有点不好受呢。刘妈妈就唠叨,人家在时你嫌人家,人家走又想人家,作哦!老侉子不爱听,瞪起三角眼又吼,哪个想了哪个想了?瞎讲八道!那个“瞎”字被老侉子念成“哈”,许是跟刘妈妈生活久了,山东腔里又冒出些扬州调。</b></div> <h3><b><br></b></h3><div><b>兰及兰的青梅恋人</b></div><div><b>兰,眼睛很大很明亮,剪个运动头,跟个假小子似的成天握着个乒乓球拍子跑进跑出的,一度扬言要通吃南京城。可见球技绝非小可。兰的个性注定了在四个女儿中是最不受宠的,家里挑水,买米,做煤基的活都由她包了下来。老侉子其他几个女儿都是娇娇爱爱的,林妹妹似的水灵,秀气,父母也就不舍得差遣了,唯一的男孩又是家中最小的,平常惯着呢,所以,兰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当做了儿子用。兰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欢喜想些糊涂心思,她整天就是风风火火的,时常骑着老侉子的自行车飞奔于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她的球友大多数是男孩儿,她也习惯了和男孩打交道,大家干干脆脆的,不像女孩子,事儿太多。老侉子对这个女儿不像别的女儿那样操那么多心,他觉着这样性格的女孩子在外面是不用害怕被人欺负的。</b></div><div><b>梅走后,兰就高中毕业了。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兰要去陕西插队当知青。同去的还有她的男朋友吴忠意。吴忠意是她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兼球友。据说她之所以坚决要把名字改成刘忠红,就是为了和人家凑成一对“忠”。老侉子想都没想过,兰也会谈恋爱,既然知道了,就要她将人带回家看看。兰将吴忠意领来的那天,老侉子有事出去了,刘妈妈正在居委会组织的忆苦思甜大会上吃糠团子。邻居家小孩跑来报的信,刘妈妈心下一急,口里的一团糠还没来得及嚼好就吞了下去,差点噎着。吴忠意人长得不错,个头高高,面貌清秀,像个书生,看上去和兰倒是挺互补的。刘妈妈亲自为他冲了杯白糖水,按南京的风俗,喝了白糖水,就代表家长首肯了未来的毛脚女婿。吴忠意是明白的,所以,他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好意思,买来的礼物还是兰想起来拿到了刘妈妈面前,有水果,麦乳精什么的。刘妈妈等老侉子回来,说起小伙子还不错。老侉子兴许是因为有了大女婿的教训,对女儿找的人也没那么苛刻了,女大不中留,只要她自己喜欢就好了。他也想开了。</b></div><div><b>吴忠意和兰走的那天,老侉子和刘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的,纵然有千万个不舍,也不得不看着列车缓缓开动。他们欣慰的是,兰找的这个男朋友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斯文,细心,应该能照顾好兰的。插队的日子有多苦,兰写信时很少提及。只是两年后,她告诉家里人,吴忠意被保送进大学成了工农兵大学生,代价就是娶公社书记的瘸腿女儿为妻。再后来,兰不知是出于耐不住寂寞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找了个当地农民嫁了。据说那农民的妈先看上的她,对她特别好,每回拉她去家里,就让她上炕上嗑瓜子,还说,以后就这么伺 候她,疼她。兰的心灵正是最最脆弱的时候,青梅恋人的背叛令她如同坠入冰窟,麻木得失去了任何情感知觉。这时候,但凡有人对她好她都会跟着人家走的。农民的妈趁虚而入,顺利地不花一分钱彩礼将城里来的知青娶回了家门,便宜占大了。老侉子和刘妈妈闻讯,那边又是早已生米煮成熟饭,气的老侉子满嘴长得都是水泡,几天都没能好好吃口饭。刘妈妈和老侉子去了趟兰插队的地方,回来后沉闷了很长时间,农民女婿看上去倒也很实在,个子不高,用香的话来说,就是根号二,也就是一点四一四,夸张地形容出矮个子男人的矮。人也不太会说话,或者说是讲话思维混乱,不流利,语言组织能力差。女儿的婆婆倒是能说会道的,也很客气,极尽可能地招待他们,虽然家里看上去很穷。兰跟丢了魂似的换了个人,已有了身孕,反应强烈,不住地干呕。老侉子和刘妈妈将带去的钱悄悄塞给兰,让她过不下去了就回家。兰要强,只说挺好的,别担心。她的懂事更令父母亲心酸。</b></div><div><b>吴忠意过得也并不如意,大学毕业后,他虽然进了机关当了干部,可农村出来的老婆怎么感觉都是比不上兰的。瘸腿的公社书记的女儿先是在一家面条店卖面条,后来又到一家卫生所打杂,和吴忠意的身份也相差太远了。吴忠意想要离婚,她就自杀,提一次离婚她就割一次手腕,割又割得不够深,恰好是吴忠意赶回家的时间,正好可以救活。吴忠意算是死了离婚的这条心了。但内心的情感涌动起来又岂能是自己控制得了的?特别是听其他同学说起兰的状况,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吴忠意知道是自己害了兰,内心的愧疚如同负荷着沉重的枷锁,令他活的难以轻松。</b></div><div><b>兰回家时,鼻青脸肿的,手上牵着走路的个女孩,怀里抱着个吃奶的男孩。农民女婿动手打老婆了,那个地方男的都打老婆,他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打的是城里的老婆,城里是不作兴打老婆的。更何况这老婆还是山东汉子老侉子的女儿,从小当儿子一样养大的兰,个性要强的兰。按理说,以兰的体格,兰的劲头,小个子男人是打不过兰的,但他肯定是发疯了,才将人打成这样的。老侉子气得破口大骂,日他奶奶个熊!老子非去陕西打死个狗日的!刘妈妈又抹泪了,她接过小外孙,让女儿去洗把脸,喝口水,吃口饭,好好养些日子再说。</b></div><div><b>吴忠意是在他家的巷子口见到兰的,兰穿着水红色中式棉袄,系着大红的纱巾,大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地闪忽,她的眼角有了皱纹,颧骨上的两团黑红色显得是那么乍眼。吴忠意想了无数次的镜头真的出现在眼前,他却全然不知该怎么表演。他不知道兰找他的用意,因为歉意,因为愧疚,因为亏心,他有种欲哭的冲动。倒是兰,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完全合符了她那种内心像条汉子的性情。他们又好上了,这当中发生的事情足以让琼瑶阿姨写上一两万字。兰是打算离婚带孩子回城的,吴忠意也愿意娶她养她的孩子。可日子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兰的根号二男人,从农村进城来了,他背来了大包小包的红枣和小米,对着老侉子刘妈妈爸妈喊个不歇。问及为何打人,却原来是兰先动手打的他,兰踢坏了他的膝盖,抓伤了他的脖子,全身还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养好了伤才赶来的。兰在父母亲面前,无话可说,只是不想再跟男人回乡下了。乡下男人就悻悻地回去了,走时带走了两个孩子,他对兰说,我先带他们回去,等你想好了就回来办手续吧,老大归你,老二给我。又过了段日子,兰那青梅恋人仍是离婚未遂,而这边项,嫁出去的女儿老住在家里,毕竟不是个事儿。父母不说什么,弟弟妹妹也会心里有想法的。想来想去,回城也未必就是件好事,工作不好找,孩子来了怎么办也是个问题。恰好兰的男人又进城了,说是他娘想兰了,让他送些瓜子,兰也就想到了乡下婆婆让她坐在炕头嗑瓜子的好,于是,便顺藤跟着根号二回乡下去了。老侉子心里虽有不乐意,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女儿过得好些,也就只好随她去了。</b></div><div><b>日子循环一般,兰只要和乡下男人打架,就会回家来,只要回家,她就去找吴忠意,吴忠意一次次地下定决心离婚可就是离不成。兰也就死了那条心,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行,第三者也好,情人也罢,她无所谓。瘸腿的老婆可不愿意了,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兰的家里,当着邻居及老侉子刘妈妈的面,给兰跪了下来,她哭喊着,求求你,大姐,不要再来找俺男人了,当年是俺对不住你,现在,求你看在俺娃娃和你娃娃的面上,放过俺吧!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上前劝的也多。老侉子觉得面子丢大了,气得他一言不发地,只要刘妈妈将兰推出去,面对。兰出来,对那女人说,你走吧,我知道怎么做的。语气之坚定一如当年那个飒爽英姿的女乒乓球小将。老侉子好些天在院子里都低走头走路,玩笑也不开了,吕剧也不唱了,晚上吃晚饭只和老伴坐在一起,面对面的叹气,想不通这养儿养女的一番辛劳真的不知事为了什么。</b></div><div><b>兰和兰青梅的恋人,故事仿佛结束于那次之后,又仿佛没有结束。兰依然和男人打完架后就往娘家跑,来来回回的路费都不知用了多少。老侉子说起兰就摇头,刘妈妈常叨叨,急不起哟,老命要赔进去的哟!</b></div><div><b><br></b></div><div><br></div> <h3><b><br></b></h3><div><b>香及香的香港婚姻</b></div><div><b>香是姐妹里长相最甜美的一个,老侉子对她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娇滴滴的香可是绝对受不了去农村插队的苦的。于是就留在家里当待业青年,时常从街道上领些手工回来做,有时是洋娃娃,有时是待绣花的羊毛毯……赚些零用钱。香做手工时的样子像极古代大户人家的小姐,手拿绣花针,窗下绣鸳鸯。院西头的一户苏北籍人家,有两个高大帅气的儿子,哥俩年纪与香和菊姐妹的年纪相仿。自然而然的,哥俩与姐妹俩走到了一起,哥哥来老侉子家为找香,弟弟来则是为找菊。他们各自聊各自的,在不同的房间。老侉子和刘妈妈起初只当是年轻人一起随便玩玩,后来邻居们开始说起闲话,说俩姐妹和俩兄弟在谈对象,说香躺在房间的床上和那哥哥手握手地讲讲笑笑的。老侉子在旁人面前一再否认,又觉着这事还是当母亲的找女儿说的好,就让刘妈妈管管,刘妈妈想管又抹不开脸面赶人家俩兄弟走,大家都是邻居,还都是老乡,再说她偷偷观察了好几次,他们在一起真的只是瞎聊聊,有时看看手相算算命有时互相交换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手抄本小说之类的,跟男女情爱差得远着呢。刘妈妈老侉子早已写信让梅给香在香港找个男人,这样就不用辛辛苦苦地去农村插队去工厂当工人了。菊很有心计,她读的是财会中专,一心要入党当干部的。而俩兄弟也不会傻到不明白人家家女孩的心思,他们的女朋友都不错,据说哥哥找的还是个女大学生呢。就是因为打发寂寞时光在一起聊聊,偶尔也调下情,其实蓝颜也好,红颜也罢,不过都是一种调剂。老侉子到后来也懒得去管他们了,随他们的便好了,谁爱说就去说吧!</b></div><div><b>天气,说冷就冷上了,老侉子早上起来泼出去的洗脸水,转眼间就在地上结了层薄薄的冰。老侉子从房间的红木衣帽架上取下套有深蓝色卡几布中山装的丝棉袄,穿上,将黑色人造革提包挂到自行车手把,戴好口罩,准备上班去。刚出门,就听得院子那端传来,外公,外公的叫声。老侉子抬头,激动得险些扶不稳手中的自行车,没错,来人正是阔别了好几年的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一家四口,前两天刚收到电报说他们要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们之中,有位高个的卷发年轻男人,戴了付金丝框眼镜,斯文,帅气,大约是梅在信中提及过的给香带回来的对象吧。刘妈妈和香闻声跑了出来,女人们到底是水做的, “妈妈,姐姐,妹妹,乖乖”的唤着,就唤出了泪水。进得家门,香偷偷地瞥了那个年轻男人一眼,脸就迅速地红了,心也感觉到乱乱的,她慌忙低下头,走到一边,去 帮小姨侄女们摆放行李,看样子,她是动了春心。香港来的年轻人很机灵,未等人作介绍,就对着老侉子刘妈妈“叔叔阿姨”的喊了起来,喜得老侉子冲着刘妈妈道,快去,快去泡白糖水啊。刘妈妈“嗳”了声就去忙活了。</b></div><div><b>次日,香喜滋滋地拿着几袋的水果糖到邻居家中派发,人家就问,是不是你的喜糖啊?她就笑笑,也不正面答。糖是水果硬糖,透明透亮的,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吃在嘴里亦是酸酸甜甜的,非常可口。是的啊,这糖是我大姐在香港买的,南京商店里买不到这种味道的。香说。话题,自然就扯到了香港及香港人上。他们香港人啊,晚上睡觉连脚也不洗,真是的。香儿口无遮拦,冒出这么一句来。与她聊天的邻家女人心里就格登了一下,想,哦,原来都睡到一起了啊,还真是蛮快的。然而,市井的妇道人家亦是挺有城府,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香闲扯着。只次日,香港人睡觉不洗脚这事就在院子里迅速传开了,有男人就拿了这话逗自家的女人,去啊,去找个不洗脚的香港人撒,有钱又怎么样,还不照样臭死你!而这家的女人听了,则吃吃地笑个没停。其实香港人不是不讲卫生,他每天都要冲凉的,但南京冬天很冷,老侉子家又没有单独洗浴的条件,所以,到的当晚没洗成澡,自然也没学会和南京人一样洗脚。那时节,大家洗澡都是去街上的公共澡堂子,一角钱一张票,里边热腾腾的水任你洗,老巴子后来带香港人去洗过,香港人起先是受不了在众人面前赤条条的,后来,见怪不怪,也就习惯了。然而,香港人睡觉不洗脚的话却没有就此打住,院里的妇人们没事就翻出来嚼上一嚼,话梅似的,老有味道。</b></div><div><b>梅一家的归来,为老侉子家带来了不少变化,首先是香和菊都穿上了尼龙弹力面料的喇叭裤和色彩鲜艳的滑雪衫,走到哪里,都能引得羡慕的目光无数,甚至有不明就里的小孩对着她们喊,华侨,华侨。她们亦懒得理会,照样自顾自地朝前走,神情却是掩盖不住得露出了些许得意。老巴子也穿上了喇叭裤,并且,出出进进的,都要拎着个香港带来的单卡录音机,里边还飘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我想你甜蜜蜜”“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老侉子有时怕他们这样子招摇会引起别人的妒嫉,就骂骂咧咧地训斥着儿女,拽死了拽死了,一个二个都搞得牛哄哄的,烧包个屁呀。只可惜追求时髦的年轻人全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他骂他的,他们照样显摆他们的。</b></div><div><b>香港人既来到了六朝古都的南京,就没理由不去中山陵,玄武湖,栖霞山,鸡鸣寺…….大多数时候,是x香陪着他出去转的。香港人普通话说得不好,他把“不知”说成是“母鸡”,“小意思”说成“洒洒水”,听起来就像是南京话的“撒撒尿(念SUI)”,香就认为他想方便了,满大街地领着他找厕所。最搞笑的是他竟然把“剧院”说成是“妓院”,吓得香直冒冷汗,心想这人怎么还是个下流胚子,后来,终于弄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去影剧院看场电影,这才释然。香和那年轻的香港人每日回到家中,自有一桌酒席备好在那候着。老侉子的厨艺又好,直吃得大家连连称快。邻居们都认为,香是嫁定了那个香港人的。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该走的人也就走了。</b></div><div><b>老侉子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香买了些蓝灰色的全毛毛线回来,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织起了毛衣,手套和围巾。织累了时,她就会抬起头来,望着天空轻轻地笑,明眼人就知道,她是在想那个香港男人了。可是这样的日子还没过多久,香就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刘妈妈,老侉子说她们是到乡下姨妈家去了。她们没在家时,老侉子每日就喝闷酒,喝了就睡,连吕剧也不听了。足足有一个多月,刘妈妈她们才回来。回来后的香,人憔悴地生了场大病,脸色苍白苍白的,没点血色,走路亦轻飘飘的。刘妈妈更是变了个人一样,她两眼空洞无神,时常呆呆地无目标地盯着前面,口里还呐呐地不知念着什么。最可怕的是,她买菜时给了钱却忘了拿菜回来,做饭时下了米却忘了放水,高压锅没弄好,把鸡给冲到厨房顶时,她只会在门口跳来跳去地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鸡活了,鸡活咯。吓得老侉子赶忙推开她冲进去将活迅速关掉。院子里的人就暗中猜想着,刘妈妈该是受到什么精神上的刺激了,要不那么灵光的一个老太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香也不太对头,看样子是打过胎,要不怎么大热的天还捂那么多衣服呢,头上还戴个毛线帽子,就像是在做月子的人。</b></div><div><b>大半年过去了,那个香港男人没来。又大半年过去了,那个香港男人还是没来。接下来,都过了两年了,香还是呆在家中,,没一点要去香港的迹象。老侉子和刘妈妈却在这些日子里衰老了许多。老侉子越来越爱喝酒了,脸越喝越黑。刘妈妈时常自言自语的,口中念叨的都是些谁也听不明白的东西,走过人家身旁时,亦不晓得停下来打声招呼。又是一个冬天,老侉子带着香去了广州。半个月后,他们回来了,回来后的父女俩都是兴高采烈的,刘妈妈也仿佛恢复了从前的精神气,对邻里间的事,又开始热心起来了。大家就想,恐怕是香又找到对象了,否则这家子怎么喜成这样啊。果然不出所料,春天的时候,老侉子的大女儿一家子又带着个香港人来了,这次的男人,中等的个,相貌一般,有些黑瘦,比香大了十岁,听说个早年偷渡到香港后,靠白手起家发了点财的小老板,拥有自己的工厂。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的男人与香拿了结婚证后才走的。男人走后没多久,香也走了,去了离香港很近的深圳租了个当地人的房子住着,香港男人每周回来团聚一次。替那男人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就顺利地迁去香港生活了。自此,老侉子家的相框里多了许多香及香的孩子在那边的生活照,她身上的衣服很洋气,笑容甜美,宁静,幸福,满足。她更漂亮了,像极了邓丽君。</b></div><div><b>老侉子和刘妈妈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生活。刘妈妈还是那么热心地管别人家的闲事。老侉子又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笑着,唱着,打趣着!香及香的香港婚姻,总算是圆满了!香后来每年都回家来住上段日子,回家时,只带着孩子,男人要做生意,没空来。香回来时,院西头的哥哥就来看看她,叙叙旧什么的。</b></div><div><br></div> <h3><b>菊及菊的理想生活</b></h3><div><b>菊虽然读的是财会学校,可看起来更像是护士。她酷爱整洁,不仅手帕是洁白的,就连床单被套也都是纯白的。她的身上总是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芒果牙膏味,清新洁净的气息令源自于她每天刷牙的次数是别人的几倍。她的肤色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这使她面颊上那几颗若隐若现的雀斑愈发明显,香说有雀斑的女孩阴,这话让菊记恨了好多年。但实际上菊也确实是几个女孩中最有心机的。菊从小就不屑自家的几个姐姐,她看不上大姐找的男人尖嘴猴腮;不喜欢兰的大大咧咧,每次兰回来的闹剧,她都躲得远远的;香就更不用说了,从她装病逃避下乡到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香港婚姻,兰都是冷眼相看。她才不像她们那样呢,没有一点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选择会计专业,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掌管着财务大权,那才是真正的神气呢,比嫁个香港人要神气的多,香港人条件好的怎么会到大陆挑选老婆,大多数是在那边的剩余产品,比如像香的男人那样的,一把年纪了,长相一般,勉强仗着有点钱,娶个大陆漂亮女孩当老婆。菊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成天守着孩子等男人回家来,说得好听点是相夫教子,不好听的呢,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家庭妇女了。菊要当女干部,有权有钱的女干部,再找个有着忧郁眼神的王子气质的有才华有能力的男人,菊的理想生活就是拥有受人尊敬的职业,拥有高贵的爱人拥有书香弥漫,琴声悠扬的家.</b></div><div><b>毕业后,菊闷声不响地就顺顺当当地进了局机关财务处工作,硬是让老侉子准备走关系时用的洋河大曲没派上用场。老侉子对菊不像对前面的三个女儿,他多少有些怵她,菊不爱多说话,遇到事情谁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菊在家时,白床单永远都是一丝不乱的,也不许旁人坐,一旦有人碰过,她就全部拆下来洗,洗得雪白雪白的。老侉子和刘妈妈对这个女儿是讲也讲不得,碰也碰不得,她要是不高兴就会把门用力一甩,将自己关起来好半天不出门,甚至不吃饭。有次她在家和香吵架,老侉子冲她们后背各拍了几巴,香闪开躲一边哭了会就算了,菊却跑进房间,锁上们,砸了个小玻璃药瓶子,给自己的手腕放血。吓死全家人了,还是叫院西的弟弟撞开的门,给她上的包扎。刘妈妈说,这是个活祖宗,得好好供着,惹不起惹不起!但菊毕竟是好强的女孩,她比其它几个姐姐要会安排自己的学习和生活,基本上没让父母亲操过太多心,这不,又完全靠着自己的本事进入到那么好的单位工作,这不得不令老侉子为女儿骄傲!</b></div><div><b>工作问题解决了,当爹妈 的又开始唠叨菊找对象的事了,他们写信让梅和香在香港物色一个回来。菊知道了,说,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你们管也管不出什么名堂,瞧她们自己找的一个个贼眉鼠眼样,还能给我带什么好的啊。老侉子被她的话噎得够呛,只好朝着刘妈妈发脾气,摔碗砸罐子的,刘妈妈只能认倒霉,遇到老侉子,没法子!</b></div><div><b>某个星期天的上午,菊果然领回来一帅小伙。小伙身高一米八零,眼睛凹凹的,发有些卷曲,看上去像个混血儿。小伙子祖父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资本家,落实政策后,政府归还了他们家不少财产,亲眷多数在海外。菊能找到这样条件的对象,老侉子刘妈妈自是满意的。于是,菊的房间里便时常响起美妙的小提琴声,菊恋爱了,院西头的弟弟她就不认识了,也没有必要认识了,每个人在她的生活都不过是个过客,过了那段路就没有那个客了,这惹得弟弟还悻悻的,觉得怎么前些日子还那么亲密的邻家妹妹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这就是菊,没有必要的就不会在她的眼里存在,哪怕是个活生生的人。琴声悠扬了大约两年的光景吧,老侉子刘妈妈都等着给他们办婚事呢,却又好久不见了小提琴帅哥的踪影。他们问菊,菊说,他以后不来了,我们分手了。再问为什么,菊淡淡地回答,他病了,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我不想和一个病人活一辈子。老侉子只觉得自己的女儿好陌生,不像他山东人的种,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对自己的未婚夫。刘妈妈心中虽有不忍,但想散了也好,谁也不愿让女儿跟着病号过啊!老侉子最终也是从了老伴的想法,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b></div><div><b>菊没多久又领回来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这次,深邃的眼神藏在了玻璃镜片后面,刘妈妈感觉就是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好像是哪个电影里的台词,刘妈妈文化不高,电影也没看过几部,却不知怎的没来由地想到了这句词。老侉子照例是打着哈哈,女儿带回来的,都好都好,许是被儿女们磨得没了脾性,他现在也学会了这样的心态平和。瘦高男人和菊是一个系统的,他在省厅办公室当秘书,据说前途不错,个人才。菊这回省却了漫长的恋爱,速战速决,没多久,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新女婿才貌双全,唯一遗憾的是他比菊要大七岁,刘妈妈说大点疼人,没关系。</b></div><div><b>菊的新郎是苏南人,比菊还要细致讲究,不过他对菊可比老侉子对刘妈妈温存多了。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小围裙一系,张口就问,我们今天吃糖醋小排好不啦?菊起先是很不习惯被男人伺候的,但渐渐地就喜欢上了这种宠爱。最关键的是,菊的丈夫也会小提琴,虽然不是很专业,但一般的曲子也是能凑合的。除此,办公室秘书自是能写善读的,就这样,琴声,书香,她的丈夫都给了她,让她幸福的有点不知所以然。菊不久就有了身孕,更是被丈夫腻的快化了。老侉子和刘妈妈得知自是喜上眉梢,忙里忙外地准备小衣服小被子什么的。却不料十月怀胎菊生下来的小小女婴上嘴唇缺了一块,一张一合的跟个残缺的小鸟似的。菊受不了这个刺激了,她坚决不要这豁嘴的孩子,求医生掐死,医生怎么可能做出有悖人道主义的事情,并告之等大点时,可以做修补手术的。好强的菊哪里听得进去,只是哭着让丈夫把这孩子丢掉。她丈夫也和她一样亦是极要脸面之人,总觉得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生出个豁嘴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于是,他背着菊的娘家人,托自己的哥嫂将孩子送到苏北的乡下扔了,对大家只说孩子夭折了。菊被接回娘家做月子,老侉子刘妈妈心疼地不得了,在女儿面前只字不提孩子。</b></div><div><b>菊的工作应当说是很出色的,步步提升着,朝着她既定的目标靠近,并不逊色于她同样高升着的其时已为办公室主任的丈夫。美中不足的是菊总是流产,怀一个掉一个,有一次,都七个月了,菊怕出意外,就住院保胎,谁知临了还是没了。两口子的感情久了也不如从前那般腻了。于是,菊的心思又转到当官上来,当官势必要先入党,菊递了几次申请书都没有被批准,她为此很苦恼。</b></div><div><b>一日,老侉子正在家中无所事事地听着收音机,跟着哼唱他那百听不厌的吕剧。只见菊的丈夫气喘喘地将自行车丢在门前,随即进家关门,时高时低地对老侉子讲述着什么,好事的刘君在隔壁房间断断续续偷听到“睡觉,菊,书记,在家里床上”的字眼,组合起来也就不难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约就是菊要入党,结果就把党委书记带回家里,一起睡到了床上。其时刘君正处于谈女朋友的阶段,荷尔蒙分泌旺盛,对于这样的桃色新闻无比兴奋,虽然新闻的女主角是自家姐妹,但他仍是不怀好意地笑着,他笑那党委书记,真是管不住自己的武器。那天老侉子和女婿去到菊家里怎样收拾残局的,连刘妈妈都不得而知。老侉子的脸色回来后是灰色的,那种铅一样的灰色,很吓人,没人敢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后来听他说起,女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和菊结婚之前,他有过一次婚姻,并且还有了个儿子,前妻和孩子都在苏南老家。菊是从党委书记那里得知的,原来同样是入党的问题,查出了菊丈夫隐瞒的婚史。也正是因此,菊为了报复当然也是为了能够入党,她和党委书记在自家的床上公然挑衅自己的婚姻。这样的婚姻其实已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但菊和丈夫,还有党委书记,毕竟都是同一系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人是同条船上的,于是,当着老侉子的面,菊夫妻二人口头协议,对彼此的过错既往不咎,一比一平,谁也不算吃亏了。</b></div><div><b>菊那之后很快调离了局机关,她去组建一家新的公司,她丈夫还是那么模样潇洒的当着他的文人,常年被单位放创作假在家里写地方史志。小提琴盒子上还是一尘不染的,琴弦却早断了几根一直无人再续。菊很忙,不忙也要弄的很忙,夫妻二人逢年过节就跟演戏一样去老侉子刘妈妈家吃吃饭,再去苏南婆家看看,更像是一对良好的合作多年的同盟者。菊一直没能再有孩子,她是那么地喜欢孩子,以致于常在路边看着别人的孩子出神。菊夫家的哥嫂背地里说,那丢在苏北乡下田边的豁嘴女娃总怕是死了,你看她怀一个掉一个,死了的女娃不让她有小孩呢。老侉子刘妈妈要是知道菊还背着他们做过这样一件不道义的事,恐怕气死的份都有,老侉子也确实被菊的事气病了,这病就是老侉子的脸色从那以后总是灰灰的,肝郁呢!菊丈夫的儿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还跑到南京他们家里来住过,菊也无话可说,久了,也就当了自己的儿子。</b></div><div><b>菊有时回娘家住,自己的小床还是那么洁白无尘,刘妈妈一直保持着女儿房间的原样。菊就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翻出少女时的日记,字迹泛黄,心思陈旧,那些理想生活曾经被憧憬的多美好,她如今看似都已得到,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荡荡的?遥远的提琴王子的气息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尽,不知他如今过得好不好,菊没料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如此的想着那么多不再和自己有关的事和人。她和她的姐姐们依然是不一样的。</b></div> <h3><b><br></b></h3><div><b>老侉子 老巴子</b></div><div><b>儿子刘君,也就是老巴子。老巴子读书成绩一直不好,老侉子托人给他找了个师傅学开车,然后又幸运地进报社,当了名司机。报社是记者扎堆的地方,老巴子受熏陶久了,也养成了成天背着个海鸥相机四处转悠的习惯,惹得不少脸蛋漂亮的姑娘都找他拍照,渐渐地,他也就以摄影师自居了。老巴子下雨天的时候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他们身上却没一点儿没有湿,因为他们有车啊。有车就是好啊!刘妈妈的大嗓门传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那声音里分明满是喜悦满是炫耀。那时候的中国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私家车满地跑,能用上公家的车回趟家,除了特权人物,小老百姓也就是只有司机才有这样的幸福了。</b></div><div><b>老巴子成亲那天,着实地热闹。除了老侉子自家的几个房间被收拾成餐厅外,又在左右近邻的家中摆了好些桌。刘妈妈从居委会办的小饭店里借来个大炉子,搁在了院中间,有前来帮忙的人,把里边的小煤球烧得红彤彤的,然后,老侉子就在上面支起口特大号的铁锅,边下油炒菜边吆喝着刘妈妈传菜送菜,那架势,比起酒店里的大师傅来,毫不逊色。老侉子的菜浓油赤酱的,红烧排骨,红烧狮子头,红烧鸡,红烧鸭,红烧肉,红烧鱼......香飘四溢,望一眼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整个大院都荡漾着一种喜气,这种喜气刺激得那帮玩疯了的孩子更加发了狂,他们趁老侉子端起锅子的偶尔瞬间,朝炉子里边丢小鞭炮,丢完就迅速地跑开,噼里啪啦的响声吓得老侉子和大人们一惊一乍的,小孩们则躲在不远处哈哈大笑,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回老侉子非但没有发怒,反尔还美滋滋地叹道,乖乖,响得真热闹! 终于,所有的热菜都上齐了。老侉子就着刘妈妈给他备的那盆洗脸水抹了一把,换了件新衣服,入席。</b></div><div><b>席间,不断地有人朝老侉子敬酒,老侉子也豪爽的很,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整个婚宴的气氛非常好。轮到新人敬酒时,有人拿着酒过来非要跟新娘子干一杯,老巴子怎么拦也拦不住,急了,就脱口而出,酒对胎儿不好!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特别是老侉子,刚刚喝上来的兴致一下子就败了下来,脸上堆着的笑凝固在那里,神情变的很奇怪。幸好又有人上来喊喝酒喝酒,这才打破了尴尬。刘妈妈面子上虽说也有些挂不住,但心中窃喜道,这个老巴子,还真有两下子,不知不觉的,连孙子都给我造了!媳妇的腹部还很平坦,但她还是忍不住盯着看了又看,仿佛想要看出小宝贝在里边的动静!</b></div><div><b>随着新媳妇的肚子日渐隆起,生男孩还是女孩的问题就成了老侉子一家乃至整个大院里的人成天 乐此不疲地玩着的竞猜题。有人说新媳妇越来越漂亮了,都说女儿扮娘,那肯定就是女孩了。有人则说新媳妇的肚子看上去是尖尖的,依据经验判断,肯定是个男孩。答案终于在某一个深夜揭晓了,老巴子有了个女儿,老侉子和刘妈妈有了个孙女儿。老侉子和刘妈妈心里虽盼着能是个男孩,但事实既定,表面上还是要拿出些豁达大度的,老侉子在邻居们面前说,女孩好啊,女孩长大了贴心,女孩一样是我老侉子的接班人!儿媳妇听了感觉挺舒坦的,不过舒坦之余,内心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于是,她对老巴子说,我们再生一个吧!儿媳妇产假还没休完,单位就派人来喊她回去上班了,并且,还被派到离家较远的一个分厂去工作,在郊区,每天往返很不方便。于是,她不得不舍下襁褓中的婴儿住进了宿舍,一周回来一次,孩子则交给了奶奶带着。小孩子也可怜,没有母乳吃,就嘴里含着奶瓶喝奶,手里摸着奶奶干瘪掉的乳房入睡。这到后来还养成了个怪癖,都上学了晚上还要摸奶奶的乳房睡觉,要不是被老侉子不下十次的喝斥过来,只怕真的是一辈子也离不开奶奶呢。老侉子骂刘妈妈乱惯小孩,刘妈妈不语,第三代了,她不惯着谁惯。</b></div><div><b>转眼间,孩子就长大了,会走路了,会喊人了,可是,她只会喊奶奶不会喊妈妈。儿媳妇有时想带女儿睡觉,但女儿就是不要她,哭着闹着要找奶奶,在孩子的心里,日日相伴的奶奶才是最亲的人。这一切都深深地刺痛着儿媳妇的心。老侉子看了,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对老巴子说,小二子生出来,再怎么难,也得让他妈妈亲自带,不带不亲啊。没错,老侉子的儿媳妇又怀上了。孕妇特别爱吃酸的东西,每次回家都要吃刘妈妈泡的酸姜片,走的时候还要带一大瓶到单位上吃。刘妈妈那段日子成天上菜场买生姜,买回来后洗洗,晒得半干再往泡菜坛子里丢,干这些活时,她就对着老侉子唠叨着,都说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回肯定得是男孩了。老侉子就不屑地看她一眼道,老娘们家见识,当不得真啦当不得真!没等刘妈妈回过神来反驳他,他早已手里捧着个茶壶,口里哼着许久未曾唱过的吕剧,走了,伺弄他的花坛去了。刘妈妈就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道,死老头子,我就不信,你不想孙子!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对于老侉子一家人来说,天天都是在希望中度过的,就连儿媳妇本人,亦是日日祈祷着,盼着能为夫家添个男丁!只可惜,世上的许多事,总是难以让人如愿。瓜熟蒂落的时候,儿媳妇又生了个千金。</b></div><div><b>这回,刘妈妈是再也顾及不到她那居委会组长的身份了,儿媳妇刚从医院回来,她就站在儿子媳妇的房门口,作揖,口里还不停地念着,造孽哦造孽哦,又来一个赔钱货!儿媳妇听了,边流泪边将枕边的女儿紧紧拥在怀里,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将这个女儿培养得比男孩子还要出息。当然,从此以后,这婆媳间的关系亦变得水火难以相融,为后来的生活带来不少痛苦,老侉子老巴子夹在中间,自是很难做人,这是后话了。</b></div><div><b>老巴子的两个女儿长到七八岁时,时下已是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最直接表现就是院东边自建房屋里住着的下放户一家忽然鸟枪换炮了,为什么啊,就因为那家男人起早贪黑地卖鱼卖菜,然后就发了。他们家小孩兜里的零钱比老巴子的半个月工资还多。老巴子家其实也不缺钱花,两个姐姐在香港,常寄钱寄东西回来,可他的心还是禁不住痒痒了,身边的许多从前毫不起眼的人都横了起来,他能不急吗?老巴子开始琢磨着做点什么买卖的好。忽有一日,院里另一女孩与他大女儿打起来了,原来两人在墙根下玩小戎鸡,玩着玩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手了,老巴子女儿打不过人家就冲上前去狠狠地咬了人家胳膊一口,老巴子把两人拉扯开来,猛然间醍醐灌顶,对了,养鸡啊,养鸡致富的不是大有人在嘛。</b></div><div><b>于是,老巴子辞去报社工作,收拾好行李,雄赳赳气昂昂地赴乡下承包养鸡场,去实现他的发财致富梦。谁料得,没过多久,鸡发瘟,全赔光了。待老巴子灰溜溜地回得家来,得知实情的老侉子气急之下,吐血了。吐血的老侉子被医院查出是肝癌晚期,没有多少时日了。刘妈妈召回所有儿女,为老侉子送终。老侉子自住进医院就不能说话了,醒来的时侯见到老巴子就鼓起肉肉的三角眼,目光成份很复杂,老巴子不敢正视,菊也不敢正视,梅,兰,香来了,还是不敢正视。做儿女的,到此时,心中都是有愧疚的。老侉子此次发病看似由老巴子引起,但实际上,做儿女的心中都明白,父亲的病早就被他们气出来了,从梅开始,到兰,香,菊,哪个是让父亲省心的?这养儿养女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老侉子走的时候,眼睛始终合不上,刘妈妈说他想不明白啊,难道老子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儿女的债?</b></div><div><b>老巴子因为没有了工作,做过的各种生意又没倒腾出什么名堂,但好在有几个生活条件都不错的姐姐,他们给他的钱足已令他过得如八旗子弟一样,提着鸟笼,喝着香茶,一路哼唱着找几个麻将搭子,每日优哉游哉地过过。老巴子的老婆因为受不了他的无所事事,提出离婚,他听了,找来一把菜刀就要砍自己的手指头,吓得他老婆跑到院子里跳着喊叫,老巴子不过是犯浑吓唬老婆,哪能真的就砍了自己。婚没离成,老婆却留张纸条,带着小女儿去了广州,说是到那边给一家私企当总经理去了。邻居们都怀疑那私企老板没准就是老巴子老婆的什么情人。许是受了老婆的刺激,老巴子又在家开始联系业务了,刘妈妈常听得他一会要跟人家发几车皮的大米,一会又是钢材,最恐怖的一次是听他跟人说要发张十万打裤子的订单给对方,菊正好回来,听见了说,你要组建部队去打仗啊,做那么多裤子,够几个军的装备了。老巴子白了姐姐一眼,接着四处打电话,开口就是,你好,我环球公司刘总啊!刘妈妈在他后面呸了一声,嘀咕着,老侉子啊,你倒省心,留下我一个人着急。</b></div><div><br></div> <h3><b><br></b></h3><div><b>后记</b></div><div><b>老侉子走后,刘妈妈总说夜里能听见他回来翻五斗橱抽屉的动静,自是没人信她。</b></div><div><b>梅及梅尖嘴猴腮的男人在香港过得并不怎么顺心,梅在那边只是个制衣厂的女工,男人军医大学的文凭在香港得不到承认,所以很多年都无法领到行医执照,只能干些地下郎中的事。最后还是找老巴子在南京托人花钱买了个地方院校的文凭才得以出头之日,两口子打算攒点钱回南京养老。兰依然时常出其不意地回来,回来的原因依然是两口子打仗,青梅竹马业已被生活磨砺地失去了与其叙旧情的兴趣,失去了这么一段情缘,兰多少有些落寞,不过很快就想开了,值当回家修养顺便陪陪老母亲了。菊和丈夫物质生活上倒不缺什么,并且两人的职位也越升越高,只是没有孩子的维系,夫妻关系很冷淡,菊想离婚,刘妈妈不准,于是就那么耗着。菊其实很羡慕香,也许想法简单的人活得最为幸福,香抱定了当贤妻良母的主意,跟老公孩子移民到加拿大过着幸福的美满生活。老巴子因为妻子总不回家,又因为倒腾乱七八糟的买卖手上也有点富裕的钱,竟然也带回来个情人,情人是他的麻将搭子。</b></div><div><b>刘妈妈老了,老到对儿女们的事情再也操不动心。几个子女决定,由兰回来照顾老母亲,余下的几个子女出生活费。没料到,刘妈妈人还未走,存折上的名字就被兰改成了自己,存款不算少,是老侉子和刘妈妈多年来的积蓄再加上那几个儿女的补贴。存折改名字的事是菊发现的,她历来就多个心眼。事情既出,老巴子,菊,还有兰免不了大吵一顿。刘妈妈看着儿女们的激烈争执,许久,老泪涟涟地转身进了房间,门紧锁上。出来后,她的目光就直直的,呆呆的,吓坏了兰。从此,刘妈妈只是重复着说两句话,吃饭!睡觉!睡觉!吃饭!</b></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