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女

惜福

<h1> 看到大哥振宇脸色铁青地从机场走出来,振英赶忙迎了上去,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振宇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是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看到振宇的出现,振英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振英知道,自己的焦虑和恐慌,会随着大哥的到来减去大半,可是,又有另一股伤感,忍不住从眼窝里流了出来。<br /> 到了停车场坐上汽车,振英偷偷地从倒车镜里看了一眼,振宇的脸色还是阴沉得吓人,是因为悲痛还是因为路途劳累?也许二者皆有。振英感觉自己很惧怕振宇,做了几十年的兄妹了,细想起来,竟没说过几句话,一来俩人年龄相距十多岁,二来打记事以来,兄妹就南北两地而居,更何况振宇向来严肃,总是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见了面也多是点个头,倒是嫂子长珍随和,时不时打个电话来,姑嫂间还常常聊个天。<br /> <br />"嫂子有空来吗?"想起嫂子,振英打破僵局,问了一句。<br /> <br />"我出差在外地,接到消息,直接从那儿过来的,你嫂子安排好她公司的事,明天一早的飞机从北京过来。"<br /> <br />"爸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情况怎样?谁在负责打理?"顿了几秒,振宇问道。<br /> <br />"医生说爸是因为突发心梗,已经打电话通知出去了,现在明远在那儿看着,芸姨也在医院,明远刚刚来了电话,说亲朋好友已经来了好几拨人。"振英知道振宇不喜欢啰嗦,也不敢絮叨,大概地说了情况,至于究竟怎么回事,振英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也就没细说。<br /> <br /> 今早上还好好的呢,和平常一样,振英还打了个电话过去问安,虽住在一个小区里,距离没几步路,但每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人人都跟打仗似的紧张,也不一定有空过去瞧瞧爸和芸姨,但电话是每天或早或晚必不可少的的功课,毕竟二老都上了岁数,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吃得怎么样?睡得如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周末想出去走走吗?<br /> <br /> 今天上午挂电话过去的时候,还是老爸接的,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老爸说,芸姨今天有课,在厨房里准备孩子们下午的小零食,你别看这会儿静悄悄的,下午可就热闹了。说着,老爸还呵呵地笑。<br /> <br /> 芸姨离休前是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在这个乡音很重的南方城市很让人羡慕。这些年,大家都重视娃娃们的素质教育,也不知是谁挑了个头儿,竟找上了芸姨,要把孩子送来跟芸姨学朗诵,老爸也不反对,时间久了,老爸还挺支持,也许在孩子们制造的热闹里,老爸也得到了许多快乐吧。二老都是离休干部,也不缺钱,所以芸姨上课收费很少,加上她脾气也好,时不时地还帮年轻的爸爸妈妈疏导一下孩子们的情绪,让家长们很是感激,实在过意不去,就买些东西送来,有时也主动帮着做些家事儿。家里就这么隔三差五地热闹了起来。<br /> <br /> 下午五点多,振英刚回到家,就接到了芸姨打来的电话,哀哀的哭声从电话里传来。振英急急地赶了过去,一个青年男子紧攥着双手站在门口,振英认识,那是小胖的爸爸,小胖是芸姨的学生,来芸姨这里才刚一两个月。<br /> <br /> 小胖爸爸说,是小胖最先"发现"的,因为今天有事,晚来了一会儿,他便在电话里托芸姨多看护小胖一会儿,他来的时候,芸姨在厨房里给老爸和小胖盛银耳汤,小胖趁芸姨不注意,溜进了卧室,跑出来说爷爷"睡着了"。小胖爸爸还说已经打了电话,救护车马上就来。小胖爸爸坚持留下来帮忙把老爸送到医院,待手忙脚乱地一番检查后,医生确定说老爸已经"走"了。<br /> <br />"大哥,今晚你打算住哪儿?"车快进市区的时候,振英问了一句话。<br /> <br />"先去医院见爸一面,顺便看看芸姨,我住宾馆。"振宇说到"爸"的时候,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让振英又是一阵心痛。<br /> <br /> 老爸的双鬓梳理得纹丝不乱,面色安祥,真是像小胖说的那样,只是睡着了,露出恬静的做梦的表情。振宇伸出手,抚摸着老爸的额角,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眼里噙着泪水。明远心疼地揽过振英的肩,把泣不成声的妻子搂在怀里。<br /> <br /> 明远说,省委、市委都来了人,具体的后事处理等振宇来了再做决定。忠明也来过了,知道振宇今晚赶回来,便先去市委招待所帮着订好了房间,现在还在那里等着,说有关于老爸后事的重要事情要和振宇商量。还有,大家刚把芸姨劝回去了,上了岁数的人,怕是折腾不起。<br /> <br /> 天下着雨,如离别之人的泪。振英开车把振宇送到招待所,忠明已经在门口张望,远远地看见了振英的车,便打了伞跑出来,将振宇接了进去。忠明和振宇是发小,感情如同亲兄弟,振英看着他二人走进招待所的大堂,便开车回去,到了自家楼下,又掉转车头,决定去看看芸姨。<br /> <br /> 站在门口轻轻敲门,没人答应,振英便用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去。客厅里亮着小灯,芸姨背朝大门侧坐在沙发上,本来瘦弱的身形更显单薄。听见身后的响动,芸姨转过身来,满眼满脸的泪水,快七十的老人了,此时却像个孤独的孩子找不到可以依赖的肩膀。振英流着泪走过去,把芸姨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前。<br /> <br />"芸姨,今晚我不回去了,就在这边陪你吧?!"<br /> <br /> 等了很久,芸姨也没有应答。振英想搀芸姨去卧室,芸姨才突然像惊醒了一般,轻轻推开了振英的手。<br /> <br />"你回去吧,你放心,我没事儿,你赶紧回去吧,明天还有那么多的事等你们去做,早点休息,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回去吧!啊?!"芸姨的声音有些沙哑了。<br /> <br /> 振英为难了,她实在放心不下,难道今晚真的让芸姨一人守着这偌大的屋子,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悲痛?然而芸姨很坚决,振英只好心神不宁地三步一回头地回去了。回到家也是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明远满脸倦容地回来了,他和几个叔伯兄弟在医院坐了一宿,为老爸守灵。<br /> <br />"大哥说,早饭后一起去芸姨那儿,有些事情大家要商量一下,昨晚忠明和大哥也是一宿没睡。还有,大哥说,不用去接嫂子,让嫂子自己打车回来。"看振英起来了,明远边做着早饭边说。振英胡乱擦了把脸,抓起包说:"我先过芸姨那边去看看!"<br /> <br /> 芸姨不在家,当振英过去的时候。这么一大早她上哪儿去了呢?振英赶忙打了电话到医院,医院里没有!那她会上哪去呢?早锻炼去了?振英马上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今天这时候,芸姨怎会有心情去进行早锻炼呢?上附近的小菜场了?还是去了24小时便利超市?天还早,有哪儿可去呢?又有什么要紧事需要这么早出门去?振英开始后悔,后悔昨晚没有坚持留下来陪伴芸姨,甚至开始后悔没给二位老人雇一个保姆,芸姨向来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坚持自己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家里便一直没有雇保姆。<br /> <br />振宇他们到的时候,芸姨还是没有回来。振宇便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他昨晚和忠明的谈话概要:这次省里整理了省革命公墓,又新辟了一块地,母亲虽然已经去世四十年了,但省里还是考虑了我们的情况,按照母亲生前的职务级别这次是可以迁进公墓的。另外,忠明准备马上帮我们申请,特批我们父母合葬。振宇说完这一番话,感觉疲惫不堪,突然又觉得一身的轻松。振英觉得哪不妥当,又想不起来,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br /> <br />芸姨还是没有回来,大家有些着急和担心,振宇说:"明远,你打个电话去殡葬公司催一下,让人赶快来家里把灵堂布置起来,振英,你出去找找芸姨!多叫上几个人,分头找找,我在家等着,你嫂子也快到了。"<br /> <br />振宇昨晚便打了电话给在国外定居的二弟振国,振国今年春节刚回来看过老人,没想到,这清明才刚过,老人便毫无先兆地突然离去了。振宇决定劝阻振国回来,毕竟也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体也不是太好,振国先是坚持,但最终还是听从了大哥的意见,兄弟俩在电话里难免一阵嘘唏慨叹。<br /> <br />芸姨上哪去了?振宇的心里也开始不安起来,老太太不会想不开吧?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这老太太万一再有个好歹闪失那可就麻烦了?唉!一会儿等她回来,得想着找个人时时刻刻地陪着她。<br /> <br />芸姨没有回来,这前来悼念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亲朋好友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猜疑,振宇和妻子长珍装作视而不见,心里却暗暗地责怪这老太太,到底出了什么要紧事,居然不跟人打个招呼就走,失踪了这一整天,让我们如何跟大家解释? </h1><h3></h3> <h1> 晚饭的时候,忠明打来电话,说革命公墓合葬的申请手续都已办妥,并已和相关部门打好招呼,应该问题不大。另外,市委和省委的些个领导想请振宇坐坐,也没别的意思,只想当面感谢振宇这些年对家乡建设的关注和支持,看振宇哪天能排个空?<br /> "这趟怕是没时间了,下次吧?替我言谢吧!老家的亲戚朋友来了许多,我得安排他们食宿,再说人家大老远地来了,总得见个面。还有,芸姨不知去了哪里,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从回来就没见过她的面。你如果有空,就过来坐坐,长珍也到了。"<br /> <br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芸姨回来了,脚步有些踉跄,看上去很疲惫。一身的泥水,头发蓬乱,较之往日的整洁,简单判若两人。<br /> <br />振英惊叫着奔上前去搀扶:"芸姨,你这是上哪儿去啦?我们找了你一整天,担心了你一整天。"长珍也赶忙过来跟芸姨打了招呼,然后打水给芸姨梳洗,又抓紧热了饭菜,俩人侍候芸姨吃了,一家人在客厅坐下。<br /> <br />芸姨看看大家,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看。<br /> <br />"我今天~去了西郊公墓,年前的时候~我和你爸去看过,我们~还预付了一部分定金,今天~我又去了一趟,付足了全款,然后~又看着他们,收拾清楚了再回来,所以~晚了点。对不起!早上出门走得急,也忘了和你们说一声。"芸姨似有顾虑,吞吞吐吐、迟疑不决地说着。<br /> <br />这一番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振英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一天来隐隐不安的源头所在,那就是大哥对老爸后事的安排忽略了芸姨的存在。<br /> <br />振英不敢答话,等着大哥大嫂开口,却见大嫂只是拿眼偷瞧着自己的丈夫。芸姨的这些话出乎振宇的意料,可以说,在这之前,振宇的确是忘记了芸姨的存在,光想着省里对老爸后事做出及时而熨贴人心的特殊安排,竟忘了这中间因着芸姨的存在会有诸多不便,如果考虑周到就不该让组织介入,现在如果再推辞拒绝也不是不可,但多少有些难堪,这让振宇有些懊恼。此外,买公墓的事情从未听老爸说及,而今天,芸姨居然在不告知大家的情况下,又以如此快的行动速度做妥了这件事,这多少又让振宇有些不愉快。<br /> <br />振宇沉默了半晌,很果断地站起身说:"芸姨,今天你不在家,有些情况你还不了解,这次省里整理革命公墓,省委组织部考虑我母亲当年任职级别符合公墓安置条件,又在文革期间惨死,同意将我母亲迁进革命公墓,另外还特批我父母合葬。所以……"<br /> <br />振宇的直言不讳让振英很惶恐,她的双眼片刻不敢离开芸姨的脸,她看见芸姨睁大了双眼,脸上的表情无法捉摸,是哀伤、是绝望,还是乞求……<br /> <br />芸姨嗫嚅着,低低地说:"你爸和我商量过了,我们还付了定金,你爸来不及告诉你们,但你爸和我商量过的……"<br /> <br />振宇不待芸姨说完就解释说:"芸姨,你可能也听说过,我们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分14个等级,好多老干部临死的时候,千方百计都要争取到‘八宝山’去,有些家属还要去闹‘该享受哪一级待遇’,包括讣告的措词,常常还见加个括弧,里面写着‘相当于××级待遇’!这次我们没有提要求,而省里能主动考虑到我们,这是一种荣誉。我也很为难,但还是请你能谅解,毕竟这种荣誉是很难得的,是对我父母革命一生的认可和尊重,再说,我父母是结发夫妻,他们现在合葬也在情理之内。"<br /> <br />芸姨突然声色俱厉地喊了起来:"什么叫结发夫妻?哈~哈~"一向温婉的芸姨,此时突然变得很尖刻,似山间原本静静流淌的溪流遇阻而突然的激溅,她的笑声让人害怕:"你们的母亲和你父亲在一起生活不过十几年,而我,陪伴了你们父亲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情份也抵不过一个原配夫人的名分么?"<br /> <br />"原配夫人"这字眼听着很刺耳,让人不由想起泛着昏暗的深宅旧院里的阴晦的故事,而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父母,他们的感情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是纯真而圣洁的,怎能遭此荼毒?"你!"振宇情急之下,却不知如何应对,尽管振宇没再说别的,但在一旁的长珍已看出了振宇的盛怒。<br /> <br />振宇和芸姨的突然对峙让人觉得难堪,振英夫妻俩不敢接话,也不敢劝,长珍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振宇,有话慢慢说!好好说!大家不正在商量吗?"<br /> <br />"你说这事怎么办?我已经把意见让忠明转达给省里了,再说,人家一番好意,我们能拒绝?你让我跟别人怎么解释?"振宇没好气地说。<br /> <br />芸姨开始抽泣,这老人的抽泣,它不似小孩子的赌气,发泄一阵就好了,或是中年人的埋怨,反正生活一地鸡毛,哭便哭去,哭完了生活还得继续,情绪还得自己慢慢地消化,而老人的哭会让人惭愧,让人局促,也让人感觉尤为束手无策,振英坐到她身边,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长珍也坐了过来:"芸姨,振宇也有振宇的难处,这其中还有一个体面问题,要不,先按振宇的意思办,让他们兄妹尽了一番孝心,等您老百岁以后,我们再想办法让您老和振宇的父母葬在一起?"<br /> <br />"糊涂话!"芸姨和振宇竟然异口同声地批驳长珍。<br /> <br />仨人合葬?那成什么话?别人会怎么看?而且在感情上,恐怕谁都不能接受!话一出口,长珍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建议真是大大的不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又僵住了,空气好象也停止了流动,让人喘不过气,幸亏忠明来得正是时候,他带着爱人过来祭拜。在外人面前,芸姨还是在流泪,但情绪变得单纯了些,可大家还是分明感觉到芸姨借着这一顿哭,尽诉了心里的哀痛。<br /> <br />长珍放好了热水,侍候芸姨去洗澡,忠明的爱人跟了进去,在卫生间门口和长珍说起了私房话。屋里留下了振宇、忠明和振英夫妻俩。<br /> <br />"哥,咱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振英壮着胆埋怨振宇。<br /> <br />"怎么过分了?让父母合葬过分了?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话?"振宇还在生气,声音不大,但口气不太好听。<br /> <br />"可是,现在情况摆在这儿,你不能以孝道作借口,不顾及芸姨的感受,一意孤行是不行的!"振英也有些激动起来,一堆的话涌在嘴边,却被生生地咽了回去。<br /> <br />振英想说,什么立场?母亲去世时我才五岁,那时的人,那时的事,那时所有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我连回忆母亲的形象都很吃力,可是芸姨却陪我成长的每一个阶段,给我做吃的,买穿的,送我上学校,带我上医院,是芸姨安慰月经初潮惊慌失措的我,是芸姨为我置嫁妆,是芸姨侍候我坐月子,这些原本该母亲做的事,芸姨都替母亲做了,芸姨孑然一身,没有儿女,她那么真心地待我们,可我们连一声"妈"都没喊过!振英在心里呐喊着,眼泪汹涌而出。<br /> <br />芸姨累了,从大清早出门,一整天就吃了晚饭,喝了几口水,疲倦终于让她支撑不住,早早睡下了,忠明夫妇俩也告辞回去。<br /> <br />"追悼会定在后天上午十点,明天你就忙你的吧,不用惦记我这边,这两天耽误你了!"振宇和忠明握手道别。<br /> <br />"和老人好好商量,让她们姑嫂多做做工作!千万别着急上火!抱歉,也怪我事先没考虑周全,倒弄得你们一家人起了冲突,真是抱歉!"忠明拍着振宇的肩膀,歉意地嘱咐再三。<br /> <br />长珍和小姑子挤在一张床上,长珍想替丈夫说几句话,只有长珍才知道振宇对母亲的感情,多少年来,对于母亲的死,振宇是怎样的难过和自责。<br /> <br /> 振宇曾经说起,唯一一次说起,他恨那一晚,当母亲佝偻着身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没有发觉母亲的异样,疲惫的神情,扯破的衣裳,明摆着刚从批斗现场回来,他心疼母亲,却不知如何表达,所以当母亲让自己带着弟弟妹妹上外婆家去住一宿时,他恨自己竟然顺从地答应了。这一晚成了永别,母亲走了。许多年来,他总是悔恨地想着:这样的结局,他是有可能改变的,如果他留在家里,他可以送母亲去医院,他可以呼救,他可以……可他只是想着母亲需要休息,他不知道母亲会在那一晚永远地离去?是他,是他让母亲孤孤单单地走了,他不能原谅自己。四十年了,母亲是振宇心底的痛。长珍在听到振宇和芸姨争执的时候,长珍立刻联想到了这一点。也许,让父母合葬,是振宇潜意识里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br /> <br />"嫂子,共产主义者不都是无神论者吗?为什么到头来,我们这些所谓的共产主义者,却那么在意一个人的躯体葬在哪里?"振英突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br /> <br />长珍回答不出,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br /> <br />"嫂子,你劝劝大哥吧?我觉得大哥的决定对不住芸姨、也对不住我们这些年对芸姨的感情。这些年,我们都忙,老爸基本上全靠芸姨一人照顾,而且老爸生活得很快乐,说实话,就冲这一点,我们都不应该做出对芸姨不仁义的事。听的,见的,多少再婚的家庭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双方对彼此家庭的满意度问题呀、子女和继父母之间的关系问题呀、财产的分割和继承问题呀,等等等等,我常常觉得很庆幸,这些问题在老爸和芸姨的婚姻里都不曾存在过。芸姨没有生养,待我们、特别是我,视如己出,一家人总是其乐融融的,如果不是我自己改不过来称谓的原因,我想我会忘了芸姨不是我的亲妈。"说着,振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br /> <br />桌上的那台"三五"牌座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那么老、这么旧的一件家什,在这个时候,突然用一种声音向人们提示着它的存在,长珍苦笑了。<br /> <br /> "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畔,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常听那洪湖的浪,常见家乡红太阳"这几句歌词突兀地跳进长珍的脑海里,"都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为什么那么多人总在最后的时刻,要求别人把他或送回家乡,或葬在山明水秀之处,也许那是他生前最希望、最向往的去处吧?共产者可以不信神、不信鬼、但还是愿意相信埋葬自己的那个地方,是自己灵魂的最后归处,还是愿意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最能让自己得到满足的安详之处吧?那种真正不在意‘马革裹尸还’的人又有几个?"长珍又绕了回来,似乎回答了振英刚才的问题,姑嫂俩人的思想都开了小差。<br /> <br />那么,在老爸的心里,原本是打算怎样安排自己的身后事的呢?再没有人知道了,老爸把难题丢给了大家,想到这,长珍又一次地苦笑了。她了解,这些年随着振宇的仕途一路走来, 他多少已被人"宠"坏了,大多时候,振宇是说一不二的,在家里亦是如此,现在,芸姨"违"了他的意,幸而一直以来,振宇对芸姨都是敬重的,加上起码的涵养,今晚才不至于让更难堪的事情出现,但是,不过是这三两天就要解决的事情,怎么办呢?长珍被自己的苦恼的心扰得片刻不得安宁。<br /> <br />回忆让振英怎么睡也睡不着,回忆让振英清醒地知道自己对芸姨的感情会比两个哥哥要深一些,毕竟哥哥们比自己年纪长了一大截,且离家早,和芸姨相处的时日仅限于偶尔的节日团聚,素日大家友善而礼让有加,只有在这时候,感情的深浅才水落石出。振英不想伤了芸姨的心,却苦于无法与振宇沟通和争执。<br /> <br />她想起那一年去香格里拉,第一次从藏民的口中里听到那种叫作"天葬"的风俗,那些藏民说着"身后事"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的恐惧和忌讳,反而充满着回馈自然,回归自然,憧憬着由天鹰将灵魂带往天堂的那种向往。他们认为,人类是天和地的儿子,是自然的一分子,而不是自然的主宰,人和花草鱼虫一样,从自然中来,理所当然要回自然中去。当时自己一直在想,也许正因为来去无牵挂,所以那里的人们心无挂碍、平和安祥地生活?天葬,多么感性又多么理性的一种民俗!能免却了多少烦恼?想着想着,振英又突然为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而羞愧起来,这不是逃避问题又是什么?<br /> <br />眼前的事让大家烦恼不已,振宇和芸姨的意见,哪一个不是入情入理呢?凭着是谁,恐怕也无人能驳、无人敢驳、无人忍驳吧?一晚上,床"咯吱咯吱"地响着,唉,一个难眠的夜啊!</h1><h3></h3> <h1> 振英服侍芸姨穿衣,振英发现这一夜之间,芸姨又苍老了许多,她看着芸姨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领口缀着银色水晶的黑色金丝绒的唐装,看着镜里的芸姨黑衣,白花,端庄而哀伤,振英无奈而心痛地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br /> 昨天,振宇和长珍一直在过问追悼会的具体细节,偶尔大家坐在一起,也淡淡的,讪讪的,尽量回避再次的冲突话题,振英很着急,对于前一天发生的事儿,大哥和芸姨只字不提,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振英几次想张口却被明远制止了。明远这人忠厚,凡事谨言慎行,他知道振英的心意,但他同时也知道振英性格绵软,而振宇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不想让自己的妻子与舅兄起冲突,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个地步,怪只能怪大家对老爸的健康状况一向持乐观态度,纵然老爸早已过了八十的高龄,大家也从未没有考虑过老爸百岁后的这些问题。<br /> <br /> 振英不知道嫂子有没有去劝说大哥,自己也不敢问,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嫂子未必敢和大哥讨论这件事,嫂子和自己一样,对大哥恐怕也是敬而畏之。至于芸姨,振英只能歉疚地跟在她的身边,怕她冷着,怕她饿着,怕她累着,但却不敢与她对视,因为怕看见她伤心着。<br /> <br /> 振英细心一下一下帮芸姨拢着头发,芸姨突然开了口:"振英,一会儿记得和你大哥说,我同意他的意见!"<br /> <br /> 振英心里一惊,手里的梳子差点掉在了地上,她努力地想从芸姨的话里听出哀怨的意思,但芸姨似乎很平静,如果有什么不对,那就是芸姨的神色里有一种颓丧。<br /> <br /> "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命啊!"芸姨喃喃而语,"从小就被人告知我是个烈士遗孤,我不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长什么模样,一直以来,靠的是组织上的关照,糊里糊涂的,我也长大了。后来就参加了工作,再后来,就有了一桩短暂的婚姻,短到我感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从头到尾都是组织的安排,正派也好,右派也罢,我那时年轻,也不懂这些……"<br /> <br /> "后来,我认识了你们的父亲,大家都说他比我年长太多,不合适,但我愿意,我依赖你父亲可以给我像父兄一样的安全感,老天有眼,事实证明我的选择不错。细想想,我这一辈子,和你父亲相伴的时间最长,三十多年的相伴,对我这样一个从小无依无靠的人来说,该知足了!这些年,你父亲身体不好,我尽心尽力地侍奉你父亲,从不觉得辛苦,虽说我也知道你父亲终将先行离我而去,但我只望能将我们的路走得更长远一点。唉!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现在是散的时候了!说来可笑,因为以前尝尽了孤单的感觉,所以我竟然害怕死后灵魂的孤单,害怕自己死后会变成人们传说中的那孤魂野鬼。其实人死了哪还有什么感觉呢?如果人死了还能知冷知热知疼知痒,你父亲又怎么忍心撇下我呢?可见是人死万事空了,那我又何必为身后的事而自寻烦恼呢?"<br /> <br /> 芸姨这听似虚弱不堪的一番话却尖锐地刺痛着振英,也不知该阻止还是该劝慰。振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天,芸姨在电台里的一次播音,那是一次春天歌会,芸姨的声音清甜纯美: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当时的她怔住了,这春阳的畅亮,这声音的平和,让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爱情。如今的再次回忆,让振英伤心不已。<br /> <br /> 振英机械地收拾着屋子,突然间,她像瞬间苏醒了一般,快步走到芸姨的跟前说:"今天追悼会结束后,我会和我哥好好地谈一谈,我会说服他的,我保证!"还是平常的语速和音量,但振英自己知道,这句话她说得是多么地斩钉截铁、勇往直前。<br /> <br /> 芸姨淡淡地摇头:"不用了!振英,真的不用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还是听你大哥的吧!你放心,我已经想明白了,现在我虽还有些难过,但并不委屈!毕竟你大哥也是一番孝心,大家都看着呢,别叫人笑话!你稍稍收拾一下,咱们就出发吧!"<br /> <br /> 追悼会因为有了大哥振宇的存在而变得有条不紊,振英没有因一直飘忽的情绪而出什么差池。全体肃立、奏哀乐、默哀,致敬、敬献花圈,接着有人致悼词,还有什么代表讲话,宣读唁电、唁信,然后振英看见振宇上台讲话……虽然现场很庄严和肃穆,有些时候整个大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但振英却陷入一个充斥着一堆声音的世界里,这世界里乱糟糟的声音逼迫得她想逃离出去。整场追悼会振英都在心里预演着等会儿与大哥间的对话,一次又一次地,她都以失败告终,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让大哥改变决定的能力和信心,在她心里的模拟对话也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混乱。<br /> <br /> 振英的失态被身边的嫂子长珍看在眼里,长珍她一边要照顾着显得有些衰弱的芸姨,一边还要兼顾着时刻可能会出状况的小姑振英,心里的焦急可想而知,幸亏大家都善意地把振英的失神理解成忧思过度。<br /> <br /> 其实这两天长珍的心里也不平静。两天前振宇和振英的分歧让长珍很不安,她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立场,她只是希望一家人不要再次争执和争吵。一直以来,她都是顺从于自己的丈夫的,一来她了解丈夫的性格,振宇自信,甚至是自负的,他心思缜密,有主意,有担当,遇事总是不慌不忙,张弛有度,二来,虽说振宇不苟言笑,但长珍知道他刚毅冷峻性格的养成与他对母亲欠疚多少有些关系,但说到底他并不是无情的人,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的一面,这些年,振宇虽没对她说过一句半句的"甜言蜜语",但他对自己的那份好,长珍心存感恩,这让她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的丈夫,所以无论丈夫做出怎样的决定,长珍都会选择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但是,这一次的选择竟然让长珍的心里充满了纠结,因为从感情上说,她是偏向芸姨的。<br /> <br /> 长珍没有见过振宇的母亲,她和芸姨几乎同时走进这个家庭的,她对振宇母亲的印象来自于振宇的回忆,而芸姨却是真实地活在自己生活中的"婆母"。长珍看得出来,芸姨很珍惜与这个家庭成员的缘分,也 很珍视在这个家庭中的"存在感",回忆这几十年的点点滴滴,长珍觉得芸姨对这个家庭的贡献可圈可点,特别是对待孙儿辈的大小事宜,芸姨都义不容辞地承担了作为祖母的职责,每当长珍想起早些年每逢寒暑假期,芸姨就期盼和催促着她带着儿子回家,而每到开学的时候,儿子就眼泪汪汪地扯着芸姨的衣角,然后三步两回头地被她强行带回京的场景,长珍就想着她是不是应该为现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儿子发表一下意见,为儿子口里心里的奶奶--芸姨去据理力争地说上几句话呢?<br /> <br /> 昨晚,长珍终于鼓起勇气又提起了这件事, 尽管她清楚振宇目前面对的尴尬境地。忠明已经拿到了革命公墓的审批结果,只要家人没有异议,他们完全可以在回京前办妥一切事宜,让老父入土为安,同时也可将母亲与父亲归葬一处,了却振宇一桩心事!忠明很委婉地表达了省市两级领导的殷勤之意,这件事已然引发了大家的关注,振宇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变得更加的微乎其微了。一晚上长珍只能反复说着芸姨的温柔善良和通情达理。<br /> <br /> 最后,长珍带着一丝逼近的口吻发狠地对自己的丈夫说:"振宇,我听你说过咱妈当年是怎样凄凉的离开了人世,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生活在这段痛苦的回忆里,但那是时代的悲剧,而现在,你忍心看着另一个心灰意冷的‘母亲’品尝着凄凉、孤单走过残年吗?如果真这样做了,咱们能心安吗?"振宇默默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最后只说了声"嗯,睡吧,不早了!"长珍不知道自己这一晚上所做的努力到底有没有用,振宇的这一声"嗯"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声"嗯"里可蕴藏着转机吗?他到底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她突然很心疼自己的丈夫。<br /> <br /> 追悼会结束后,振英把嫂子长珍拉到了一边,她想先说服嫂子站在她这一边,然后再去和大哥对话。没想到她刚一开口,嫂子倒先把昨晚的她和大哥间的对话详细地说给她听了,这让振英有点意外,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萌生了退意。长珍没等振英再说话就快步走开了,她看到还有一些前来祭奠和参加追悼会的亲朋好友还未离场,她得以这家中长媳的身份迎送往来。<br /> <br /> 突然她看见忠明在一边向她招手,她找了个空赶紧一路小跑了过去:"找我有事儿?振宇呢?"长珍的目光在稀疏的人群中快速地扫了一圈,没有发现振宇的身影。<br /> <br /> "别找了!振宇走了,他说他是出差中途拐回来的,其实那边的事情还没办完,振宇还说这家里边接下来的事儿由你和振英商量着办,让我帮衬着你们。嫂子,你放心,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我会帮忙到底的,你千万别把我当外人!"<br /> <br /> "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他这演的是哪出啊?那他没说后面的事儿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一时间长珍有些错愕。<br /> <br /> 忠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递到了长珍的手里:"这是他今天凌晨发给我的,上面说的很清楚了。"<br /> <br /> "忠明,经过考虑我决定放弃我的意见,但我母亲迁葬革命公墓的事情还得委托你帮我落实!历史终究要还我母亲一个公道,我母亲的冤案虽然在多年前已平反,但我还是要为我母亲再争一次荣耀,我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如此了,算是我最后再尽一次孝吧!这几天家里闹不同意见,怪我事先没有思虑周全,现在还得让你受累再帮我去向大家解释一番,辛苦你了!说实话,这两天我很矛盾,但我想,还是顾好活着的人吧!不多说了,拜托了!"<br /> <br /> 长珍潸然泪下,为这一则短短的简讯,更为自己的丈夫,这样的男人,像一座山,他不会在人前流露出半分柔情,但他最终能让你信赖他,让你崇敬他。长珍勉强止住激动的泪水,在征得忠明的同意后她将简讯转发到了自己的手机里,她急切地寻找着振英和芸姨的身影,她要尽快把这简讯给她们看。<br /> <br /> 下了多日的雨不知啥时停了,春日的阳光柔软地照进屋里,长珍看见芸姨和振英正向她这边走来。 </h1><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