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篇

丁永斌

<h3>五</h3><div>  起初我们以为母亲有病,只是个小疾,她的病能够换回她不去坐监狱,一定是神灵保佑,让她躲开不幸生活的暗示。“到头了,莲兄(母亲的名字)的日子有盼头了,要不然啥就这么神呢,明日要去了,前一天才得的病。”这么一句话曾在那个小小的山村被人谈了好一阵子,直到公家的人对带走母亲失去了信心时,母亲对病的感觉和两年前的那封信的感觉成了一样的。心里沉沉的,虚虚的,重重的。</div><div>  母亲的倒下,就象只带着鸡仔的母鸡被开水烫落了毛,她想有一身能为可怜的小鸡挡住风雨的羽毛,但是她已无能为力的爬在炕上。用母亲的观点,或许是老天爷在亲手灭掉这个家,要不然,她怎么能在如此不幸的家庭,如此不测的时候倒下呢!</div><div>  为了给母亲看病,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奶奶对大夫说:房子能值几个钱,换来的钱能不能治好娃他妈的病,村外有土窑,我们去住。</div><div>  其实,母亲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她认为自己活着已经是多余的。母亲要把我们交给老天爷,只要我们不该死,总有活下去的机会。</div><div>  那是一个阳光炎射的下午,两个哥哥去放羊了,她支开已懂事的姐姐,然后把我叫到跟前,从炕角拿出一块高梁馍和中午没有吃一口的玉米面片片说:我的娃,记着,这块馍让你的姐姐吃,这碗饭留着,等你哥哥回来让他俩吃。浑然无知的我伸手去接那块馍馍时,母亲说,先给妈取根绳子。母亲拉住我的小手,她多病的手臂猛然有了力气,抱住她最小的儿子,要最小的儿子将绳子绑在最上一格的窗棂,我椎嫩的小手与母亲的生命正要连在一起时,奶奶的拐棍与她小脚的声音一同进了房子。</div><div>  这是干啥呢!娃都这么心疼,长大了就好了,你若走了,可怜的就是娃了。</div><div>  我活着就要吃饭,我死了把那一口饭留着给娃吃。再说,我这样也是你和娃的拖累。</div><div>  奶奶挡住了母亲要走的路,她们俩,两代人,两种哭泣的声音,哭着同一种不幸。哥哥说,一只母羊临死前,可那只幼小的羊仔还在吃最后一口奶水。这是母亲听过哥哥讲的关于羊的事,但也发生在母亲身上。</div><div>   “人人都说黄莲苦,我比黄莲苦十分,”母亲也爱秦腔,这是一句台词,她唱了两年。其实,它的内容延续了母亲整整一辈子。</div><div>  六</div><div>  春天,花开了,与鸟无关。</div><div>  而母亲的每一个季节里,都有更新的苦难与期盼。命运给母亲遭遇坎坷无法令人想象,而母亲用常人最容易想到的方法坚守着。在病中的母亲,她活着的方式更象我们院子里的一棵桑椹树,它只有稀疏的枝叶半蔫着挂在枝条上,我们四个孩子就象爬在枝叶上寻找桑叶的蚕。</div><div>  大哥,十四岁,七十只山羊,只要能长草的地方,他都熟悉。</div><div>  二哥,十岁,带着我那只有六岁的姐姐,走乡窜村乞讨。三阳川所有的村庄,谁家的大门那个方向,他都清楚,都记着。</div><div>  奶奶与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孙子。</div><div>  那间能渗透阳光,也能漏进雨水的房子里,关着母亲的光明,它裹起的黑暗,与母亲的沉痛一样重。那时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幸福,若不是有小麻雀,燕子、喜鹊与老鼠们轮换着来我家,我家的院子几乎半年进来不了几个人。</div><div>  一个夏天的上午,蝉鸣榆树上,燕飞屋檐下。喜鹊几声“喳喳——”的鸣叫,给黑暗中的母亲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心情。“家里要来人了,妈,你把烂场收拾一下,”母亲给奶奶说。常年在黑暗中的母亲,锻炼出一种特别强的第六感觉。她的耳朵也十分的灵,因为院子里的脚步声告诉母亲,来的是一位要经常得请才勉强来的人——公社的文大夫。文大夫对母亲说,你的眼睛能治好,因为你自己能感觉到光线在眼前摆动,这就叫光感。不过,我得说清楚,我的弟弟是光棍,你嫁给他,我保证不收一分钱治好你的眼睛。母亲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气愤,只是平静地对文大夫说,文大夫,我准备给你捎个话,但是没有来得及。文大夫问,什么话!母亲说,我的病是熬的,不是大夫看的。</div><div>  我的母亲,一个双目失明的农村女人,在艰苦与困苦中,顽强的生存着。艰难的生活锻炼了母亲的韧性,病痛磨练了母亲对不幸、灾难的承受能力。从她双目失明以后,对家庭的生活安排找了最佳的分配方式:她在家里给孩子们说好该干什么怎么干,对孩子们干的结果她并不记在心上,母亲认为那是老天爷的事。</div><div>  用母亲的观点,如果说一个人在上辈子干了坏事,有孽,这辈了就得遭孽。遭完了孽,就好起来了。才能享受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 </div><div>七</div><div>  没有风的夜晚是美好的,能多点一会儿灯盏的黑夜是愉快的。我们一家人每晚挤在炕上,让炕上满满当当的。往往我们的嬉闹能带起母亲的兴趣,她也给我们讲故事,唱山歌,分辨好人与坏人。眼前一片漆黑的母亲,其实心里也有一个明澈的天堂。</div><div>  母亲说,能活着就算命大。</div><div>  能吃上一顿玉米面与白面两和的清汤片片面,有一身没有补丁或补丁少的衣服,让母亲去窜门,然后我就能站在村巷里大声喊:妈妈,我爸爸来了!——这是我最期望的,也是最美好的生活憧憬与向往。然而,对父亲,我觉得那是一个很遥远的称呼。我们只知道他是罪犯,是一个人为的罪犯。村里好多孩子和我们骂架时,最令人不容忍的话是:你爸是犯人,正在监狱里。我恨父亲,恨他是一个犯人,恨他是一个监狱里的人。</div><div>  母亲说,要是谁再说你爸爸是犯人,你就说是冤枉的!</div><div>  从母亲口里知道,这么多年过来了,父亲是爱我们的。不知为什么,那几天的每个晚上,我们一家人最爱说的就是关于父亲的话题。</div><div>  灯花飞,信儿回。</div><div>   “……对于你,我自知是个罪人,可对事件本身,我还是正确的。让我惟独心神不安的是,你还能守着那个只剩下贫穷的家。我不能亲眼看你和孩子是怎样过日子的,但是我能想到你们是怎样过的。我犯的罪不仅仅是对你,还有我的孩子,如果能让孩子们上学该有多好。”这是父亲的来信,他用诗性的语言对母亲表示着发自内心的忏悔。我们没有听懂父亲的意思,只有母亲听懂了,因为母亲听完了父亲的书信,急着说:让我摸一摸,让我摸一摸。那一天晚上,母亲一夜没有睡觉。 七月下旬的晚上,月亮总是升起来得很迟,风吹动树枝的声音与猫头鹰守夜的鸣叫,给乡村沉静的深夜注入了几分骚动、不安。抓着一封信,就象抓着父亲手臂的母亲,总有一种感觉,有一个人或许是父亲,有一件事或许是光明,正从那个没有任何阻拦物的土门里进来。母亲摸索着伸手打开了窗子,猛然间,母亲对正在熟睡的我们大喊:快起来,快起来,天亮了。从梦中惊醒的哥哥带着怨气对母亲说,那是月亮。姐姐说,妈妈能看见东西了。是的,妈妈自己也没有感到,自己的眼睛真的看见了东西,尽管她把月亮当做太阳。</div><div>  八</div><div>  母亲的眼睛能复明,给我们一家人带了无穷无尽的欢乐,也给母亲带来了活着的信心。在整个村子里,母亲能复明被人当奇迹传说。而母亲对此的解释是:我早就说过,我的病是熬的,不是大夫治的。</div><div>  七九年秋,确切的说是公元一九七九年九月十二日——也是母亲双目复明的第二个月。没有什么征兆,也没有任何暗示,唯一让我们全家难过的是奶奶有病了。好心的大伯说要把奶奶接到他的家里去,如果奶奶因病去世了,也好办理后事。</div><div>  奶奶要走的那一天,妈妈哭了,这是她获得光明后第一次哭泣。奶奶一生没有享过福,但也没有受过大罪,就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为了我们,为了她的儿子,也为了她的孙子,一辈子的苦聚集了个疙瘩。操劳与痛苦终于将奶奶的生命推到薄弱的边缘,她确实没有一丁点力气能使出来给这个家用上了。用大伯的话说,母亲的光明给奶奶带不来任何实际的东西,尽管母亲想留住奶奶,让她亲手侍候几天奶奶,可是,母亲除了五年没有光明与五年没有流过的泪水外,只有这个穷的连苍蝇都不愿进来的家。奶奶就象耗尽了油的灯蕊,当她燃完了最后一束火焰,连冒烟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大伯背走了。</div><div>   “莲兄,好好的,等着你男人回来!”奶奶爬在大伯的肩上,临出门时拧过头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这么去了。</div><div>  奶奶的走让母亲既感到难过,又感到无能为力。本来她的眼睛对光明还不很适应,只要在太阳下多呆一会儿就有些疲困,可是,当大伯背着奶奶走出门的那一刻,母亲忍不住哭了!姐姐只好将她扶在她曾祉盼过的阳光下稍微坐了一会儿,要不然眼睛就疼开了。那一天,母亲坐在北墙下面的阴凉处,看着那美好的阳光与出出进进和泥巴玩耍的姐姐,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在巷子里,正当我和姐姐为一块泥巴争夺时,南村一位远房叔叔朝我和姐姐跑过来说:“你爸爸来了,你爸爸来了!”姐姐丢了手中的泥巴,拉着我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就往家里跑。</div><div>   “妈,我爸爸回来了!”姐姐对着母亲喊。</div><div>  母亲猛然站了起来,从院子里已经传来村里人问候母亲的声音,母亲眼睛一直,喊了一声:“回来了”!就晕倒在地上……</div><div>九</div><div>  星星亮亮的,月亮明明的。窗外的一切在夜晚显得很宁静,宁静得让一片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有很大的响动。父亲和母亲有好几个晚上都是彻夜谈话,健谈的父亲啊,他正在向母亲忏悔,忏悔他因自命不凡而给母亲带来的罹难。</div><div>  女人的福是一家人的福,男人的祸是一家人的祸。母亲说。</div><div>  父亲无言。他没有了知识分子的骄傲自大,他从监狱里出来,就象一个刚从小学毕业的学生一样,聆听着从苦难中变得博大的母亲的教诲。</div><div>  残叶挂在树上的样子很丑陋,它被岁月浊腐的只剩下瘦筋,瘦筋上的叶肉让秋风穿透了,如同被小虫子吃过一样。这一年秋天,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节奏象是加快了。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童年最温暖的一个冬天。哥哥每天放羊回来,都有母亲为他们烤热煨温的馍馍与高梁粥。而我成了母亲的几个儿女中惟一读书的“幸运儿”。这不是父亲的意思,用母亲的话说:你的那些书总得有个人看,就让三儿子好好念书,也算给你看个门。</div><div>  父亲很高兴,他不象以前那种热衷于他的笔墨与自己的秦腔戏了,他说他要用务实的方式报达母亲。父亲有编织竹筐的手艺,他从邻居家借了几捆竹子,教两个哥哥也学会了编竹筐。所以,当冬天的寒冷象以前一样要侵袭我们一家人时,父亲用他赚的第一批钱为我们家增添了一个火炉,尽管母亲要求将炉膛泥的很小,但我们兄妹几个因有这么一个小小火炉而温暖着。母亲的病也渐渐好起来了。父亲一边很娴熟地编织竹筐,一边给我们说起话来。父亲说,你母亲的病和我要受的难一样多,我这辈子欠你母亲的,我得找一种方式报达。而母亲插嘴说,还什么,下辈子还吧。父亲说不行,这辈子还了最好,这样我心里踏实。母亲笑了,笑得很恬意,也很从容。</div><div>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每次回家,我都要到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去看一看,作为儿子对您永远的悼念。母亲的去世也使我体会到,一个游子对家的牵挂,其实是对父母及亲人的牵挂,父母用生命的长度丈量故土,儿子永远是忠实的守护者,坚守者,直到自己也和母亲一样衰老世去。</div><div>&nbsp;</div><div><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