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山阴路上的亲人

浅草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虹口出了地铁站,向人打听去大陆新村9号怎么走。一个匆匆行走的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对我微微一笑,向身后一指,告诉我,四川北路走到底,再向人打听。我走到四川北路尽头,一个拎着篮子的老妇人又对我微微一笑,指点我过马路,进对面的弄堂,再向人打听。我走进弄堂,见一个少年刚跨上自行车,我着急地向他请教。少年赶紧刹住车,拢住龙头,脚尖支地,认认真真地告诉我:穿过这条弄堂,就是山阴路,9号就在这条马路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像接力赛似的,一段一段地,我被传递到山阴路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走进山阴路,汹涌的人世就退远了。光阴静了下来,也慢了下来,人也仿佛回到从前,仿佛故人能够重逢。道路两旁长满法国梧桐,那些树在冬天里枝柯硬朗曲折,形态多姿,早晨明亮爽朗的阳光把枝干的影子投在赭黄或者白色墙面上,像一帧帧着了暖色的木刻版画。空气中有煎饼的香气,蒸馒头的香气,蒸汤包的香气,油炸豆腐的香气,都淡淡的。拎着包上班的人,挎着篮子买菜的人,推着车卖早点的人,蹬着三轮收旧电器的人,都不紧不慢,神态安详。他们都有事要出去呢,都不紧不慢地忙着。而他们的亲人,此刻正留在家里,伏在窗前的黑木书桌上,正奋笔疾书。屋里寂静,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给他的肩背镀上一道金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一个不起眼的路口,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大陆新村”四个字。走进去,是个不长的弄堂,很安静,矮院墙下,泊着半旧的脚踏车、摩托车。竹竿上晾着的衣物在风中摇晃。这真的就是一份日常生计呢,仿佛一切未曾中断,那么,他真的在晨光里刚刚完成一篇檄文,将笔插在烧瓷龟背上,从桌前转过身来;他的夫人正埋首在一楼窗下的缝纫机前,踏踏踏地缝补一件衣衫;他们的儿子大声道过“明朝会”,由一位保姆领着去学堂。水龙头哗哗哗地冲洗着豌豆苗,砧板上嚓嚓嚓地切着竹笋,那都是他爱吃的菜肴;二楼楼梯拐角处的房梁上,悬着一只绍兴竹篮,篮子里面风着荸荠,在空气着散着很淡的甜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切都未曾中断,一切都还在继续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9号靠近弄底。萧红与萧军初到上海时,住法租界,去大陆新村9号作客,有一次坐到很晚,电车停了,天又下起了雨,先生跟夫人就挽留:那么再坐一会吧。留了又留,坐了又坐,直到夜深,先生跟夫人送客到楼下,先生指着隔壁那家写着“茶”字的大牌子叮嘱:“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字,就是这个’茶’的旁边的9号。”一面伸出手去,触着那个9号的“9”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管理人员打开铁门,我走进他的家。屋里阒寂无声,窗前的缝纫机罩着布罩,柜子里摆放着他的儿子的玩具。楼梯擦得铮亮,从地上一级一铺展上去。这楼梯上,曾经脚步杂沓地上去过多少彷徨的人,寒冷的人,困惑的人。当年,他们寻亲一样,川流不息地去到楼上那个灯火明亮笑声爽朗的房间,采了光,采了热,又四散开去,星火一样,有的兀自温暖,有的则在这片土地上照耀和燃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轻轻踏着楼梯上去,怕惊醒那些睡着的灵魂。楼上楼下,一应家具陈设都坚硬,硬桌,硬凳,硬木床,连躺椅也是硬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肯舒适的人,困了也不上床,就在躺椅上翻翻书,权当休息。仿佛担心触及温软,人就会沉陷其中,不能自拔,而忘却使命和责任。在世上,还有多少羸弱的灵魂需要喂哺,有多少蒙昧的心智需要点照啊!</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墙上挂着他的一幅照片,眉眼浓重得像刀刻似的。这么一个坚硬的人,言辞犀利,下笔如匕首,吃油炸食物,病中也不肯喝浓汤和牛奶,内心却藏着的别样的恩慈与柔情。萧红后来搬到四川北路,每天晚饭后,穿过一条弄堂,来到先生家里,风雨无阻。有时候白天来了,晚上又来,先生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大声招呼:“好久不见。好久不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梳着小辫子,来自极寒地带,活得坎坷曲折的女子,像所有害怕寒冷和黑暗的生物一样,趋光和趋暖,也是本能的一种吧。活在人世,有一个大陆新村9号可以去,人生才是可以忍受的吧。漫长的梅雨季,偶尔天放了晴,就赶紧去先生家,奔上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生说:“来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说:“来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跑得气喘吁吁的,连茶也喝不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生就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什么事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生跟夫人就会心地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萧红要参加一个宴会,请夫人找一条缎带扎头发。两人开玩笑地搭了一条粉红的缎带在头上,请先生评判。不料先生生气了,叱责道:“不要那样装饰她!”是很重的生气,说完就不言语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粉红这种颜色确实艳丽,但也流于轻佻,是世俗的一种。先生也许认为这种颜色玷污了她吧。那么在他的心里,这个来自北方的扎着小辫子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马路对面的东照里,有瞿秋白在上海的寓所。那是先生托朋友为他化名租下的。瞿秋白在这所石库门的亭子间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两年,也是他认为最惬意的两年。那时候,他娶自酉阳龙潭的美貌闺秀王剑虹(王也曾是他在上海大学的学生)已经染病去世,他的新妇是江南才女杨之华。这个才华横溢、斯文俊秀的革命家,对于理想与爱情,有着同样热切浪漫的情怀。他曾写给王剑红的情诗中,有一句是:“我们要一个共同生活的相亲相爱的社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阴路上的法国梧桐特别多,特别美。也是每天傍晚吧,风流儒雅才华横溢的的青年携新婚妻子躲过特务盯梢,踏着满地落叶,穿过马路,去到先生家里,两人彻夜畅谈,恨不终生。他们都是灵魂交会时铿锵作响的人,这就是乱世中的知己吧。那时候,瞿秋白穷困,在党内被排挤,又被国民党追捕,度日艰难。先生介绍他译稿,以维持生计。他就义前被疯狂追捕,先生三度把他藏匿在自己家里,住在二楼拐角的房间,夜里盖着蓝花布单的被子。士为知己者死,瞿秋白后来死了,但不是为先生。他被捕后,先生立即着手营救,跟弟弟周建人盘下一间铺子,想以此作抵,保释他的知己出狱,好让他命不至死。这个外表清矍满腹诗书的江南才子,其实更适合做一个文学家,一个翻译家。他的革命,其实就是赴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瞿秋白就义后,先生愤怒至极,悲痛至极。为纪念他,先生立即着手校注他的《海上述林》。那时候先生已经病入膏肓,形销骨立,他想抢在离世之前把译著出版。同时,他还在译《死魂灵》。他说,如果由秋白来译《死魂灵》,比他要合适得多。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伤心极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了弄堂,拐角就是内山书店,再往前就有个邮局。每写好信,用漆封好,裹进蓝灰包袱里,夹在腋下,左手抓过帽子戴在头上,右手抓雨伞,脚已经跨出门。胶底靴穿着很不舒服,但雨天出门,行走很方便。时光是一刻也不能耽搁,寄了信,取回收到的信,同时从书店取回青年请求他看的稿子。回到屋里,雨伞竖在墙角,人已坐回桌前开始工作,雨伞静静地流了一摊水。不看电影,不逛公园,虹口公园就在离家200米处,却一次也不曾去过。他想不到有一天,这个公园会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骨殖从万国公墓移葬到公园内,建了庄严的墓碑和宏大的纪念馆,安顿他的骨殖和灵魂。他虽然业已歇息,但仍然日夜不停地守护着他的亲人们,在这个倥偬迫促的时代,像一个稻草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生在最后的日子里,一边校注《海上述林》,一边翻译《 死魂灵 》。去医院拍片,显示肺部大面积阴影,肋部积水。不能下楼,躺在床上,水米难进。萧红去探病,先生听到脚步声,睁了睁眼,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来了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后咳着嗽,断断续续地解释生病的缘由,原来是去藏书室取书,受了凉。说话十分费劲,又有些愧疚似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萧红的目光已经不敢投在先生身上。先生看出了她的不安,对她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所有纪念先生的文字中,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公认是写得最好的,文字克制,简约,记述先生的话,也只有寥寥数语,但有一种伤及心肺的底色。先生后来病情略有好转,萧红东渡日本,据说是疗养肺病。等她归来,先生已经长眠于松柏之中。先生最后的日子,萧红是这样记述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36年10月17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7日,一夜未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8日,终日喘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生身后事,她只字未提。1936年10月的那场葬礼轰动中外,送别的队伍长达10公里。萧军等16名青年文学家执弟子礼,为先生抬棺。执绋者哀,据说萧军当时在先生棺前滚地痛哭,恸不欲生。先生身后事,她只字未提,估计她是不忍下笔,我们,也不忍卒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