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 娘（二）

大山里的宝贝儿乖

                        二     闯云阳

   

        月色如洗，竹影朦胧，山长水远处……

       白天喧嚣的郎家庄，此时笼罩在夜幕下，显得格外静谧。然而，一场影响家族命运的躁动，正在这静得连秋虫都安睡了的深夜里上演……

        芸娘悄悄起床把行李收拾停妥，临要出门，又拖着千斤重的脚步来到儿子床前。

       看着熟睡的儿子，芸娘心里五味俱涌。从黎家婚变，到黎家遭遇灭顶之灾，再到自己千辛万苦带着孩子又回到郎家庄，这些往事每想起来一次，芸娘的心就会痛千次万次。正在这时，侄子郎家瑞走进来，他拉拉正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的芸娘，悄声对她说道：“姑，晏清已经等候在石门外。见此，”芸娘说声“阿瑞，平儿就托付给你哒”，便转身出了房门。她悄悄摸到侧院的墙根脚，迅速环视四周一圈，才一猫腰跨出了庄园侧面低矮的石门。

        出得门来，芸娘就着夜白，看到家仆晏清正在石门外等着她。见他肩上扛着一袋茶叶，手里还提着一袋，跑过去轻声说一句：“快走。”顺手就将他手里提的一袋茶叶拿了过来。晏清在前面撒腿就开跑。虽然芸娘肩上也搭着一袋茶叶，她跑起来却一点也不比晏清慢。

       终归是带着东家大小姐偷偷出门，也不知是为小姐担心还是为自己担心，宴清一路上前飞跑，那胸口里就似有一只小鹿要蹦出来似的，扑嗵扑嗵地跳得慌，那脑袋里也就似成了一团浆糊，除寻着路一路飞奔外，就似再也看不见听不见旁的事物了。

        他们得在天明前淌过清江河。但前提是不被郎家庄的人抓回去。

       郎家瑞目送姑姑和宴清消失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后，才掩上石门悄悄回到姑姑房里，瞧见姑姑两岁的儿子平儿睡得正香，他才悄悄回到自己房间。

        这一切，没有逃脱郎家庄老庄主的眼睛。此刻，他在郎家庄最高的角楼里，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待一切归于寂静，他瓮声问道：“妥了？”郎老爷从小受先辈们的影响，说不惯这清江河边蛮子的土话，说话时总是会慢条斯理文绉绉的。

        “妥了，老爷。”老仆钟贵的眼睛从角楼窗户看向清江河的方向移开，转向老庄主，附耳小声应答。那声音小得就似钻进了尘埃，沉得犹如在挪动石磨。

        郎家庄的祖先本在朝为官，一百二十年前，祖先为逃避战乱，躲避朝廷追杀，更名换姓来到这山野之中，本只想带着后代在这里做个布衣草根过太平日子，没成想，年长月久，子孙难敌富贵、虚荣的诱惑，发展全不照先祖意图而行，致今日状况事与愿违。

       芸娘与晏清消失在黑夜里后，角楼上 两个鬼魅一样的影子，在竹林投影到角楼上的阴暗处缓缓移动，尽管木楼的地板和木轮椅硕大的轮子都用滚烫的桐油浇过数遍，但在这寂静的夜里，轱辘还是会发出刺耳的辗压声响，只是那声音就格外地闷沉厚重，就像老人无可奈何的叹息，沉沉一口敞开，悠长地飞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那时节，连夏虫的啁啾声都没有了，竟由那声音独自肆意张扬地在庄园里回响，就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这时， 角楼对门的书房拐角处，一位老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有些颤栗地往房里退着，她便是老庄主的老夫人向氏。老夫人从十六岁嫁进郎家庄，她还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老庄主越来越神秘，有些事她感觉到了，却又不确定。丈夫不给她说的事，她从来不会问，但他越是不说，她的心里就越是担忧。

    云阳那边有一个大市场，丈夫黎家明在世时就计划着要带她过去见见世面的。哪成想，世事难料，本是恩恩爱爱的夫妻、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却源于一场土匪打劫，让这一切美好烟消云散。那用无尽柔情化解她心头怨恨，而走进她生命刻进她骨子里的丈夫为了保护她，在用自己的身体迎向匪贼长刀的那一瞬间，那种不舍那种无奈的眼神让她终生难忘。就这样，一个她极力维护的完整而属于她自己的家，就在她眼前像做的一场恶梦一样瞬间消逝了。是悲伤的泪水与复仇的火焰让这个柔弱的郎家庄大小姐毅然决绝地走出了绣楼，走出了家门。她只有一个心事，那就是为了她的儿子，为了她的丈夫，她一定要重振黎家家门。

       芸娘叫郎竹芸，“芸娘”是母亲打小对她的昵称。

       芸娘出生时，她太爷爷养在家中的风水先生余格武给她算命装八字，说她误投娘胎，女生男命，注定一生坎坷，但命主贵人，每遇凶险，必有贵人相助，得以逢凶化吉。因八字中占全了八台八柱的大运，又是个可主沉浮能办大事的主。

       但，芸娘只想过相夫教子平凡小女子的生活。而命运往往难遂人愿。

       芸娘从小生活在郎家庄的后花园，因为算命先生的话，也因她从小聪明懂事，深受爷爷溺爱。她除了和族里的姐妹们一样在绣楼绣花，在书房读书以外，爷爷还悄悄为她请了师傅教授她可防身的武艺，是为了让她能在自己坎坷的命运中遇到凶险时，有能力保护自己。

       十六岁的芸娘该出嫁了，夫家是清江河对岸凤凰岭黎家庄的大少爷，是爷爷亲自在众多求亲者中选中的。那黎家庄虽不能与郎家庄相提并论，却也是清江河沿岸除郎家庄以外，最富有最有家势的人家了。

        芸娘出嫁那天，一些缺巴齿小屁孩儿，从郎家庄一路欢呼着“大小姐出嫁啰……”一路追到清江河岸边，他们的父母也跟着一路看热闹。郎家庄嫁女儿可是难得的热闹事。不说别的，就那些嫁妆，也够他们想一辈子的。那些孩子跟着轿子跑，只要轿子一停下来，他们就拦在轿子前面，央求新娘把缺了牙齿的那个洞洞儿帮忙摸一下，说是这样的话，掉了的牙齿就会很快长出来。芸娘是个心善的人，只要那些孩子往轿子前面一站，她就开始给他们摸牙齿。于是，那轿子走一路就会停一路，轿子一停下来，一个个的“缺巴齿”就会在轿子前面排好队。排好队的小屁孩儿们就会欣喜地看见一只满带着金戒指细嫩白皙的小手从轿子里伸出来。那九月里暖洋洋的太阳，就会把那只小手照出无数的小金光，那些小金光将他们刺得眯起小眼呲着缺巴齿笑。芸娘八岁的侄子郎家瑞也在这些孩子中，他舍不得姑姑嫁到河那边，也就随着那些小屁孩儿追着轿子跑，轿子每停一下，他就会窜到那些排队叫他姑姑摸牙齿的小屁孩中间。云娘每摸他一次，就会把他的小脸蛋捏一下。姑姑捏着他的小脸轻轻摇着揉捏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和欢喜。当他的姑姑最后一次摸他的“缺巴齿”的时候，他反复感觉那牙齿真的就在他追来的这个过程中，已经发牂牂儿了。他感觉得到他的姑姑用她的小食指的小肚肚，在他发出的牙牂牂儿上轻轻地刮着的时候，也感觉到了那在瞬间长出来的牙齿。因为他姑姑的手在他的牙牂牂上一下比一下地用力刮的时候，那细腻的皮肤的质感一直从他冒出来的牙牂牂儿的尖尖儿上传到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在他全身弥漫。他知道，姑姑一定也是感到惊讶，不相信她真的把他的牙齿给摸出来了。当他的姑姑最后一次漫长地摸过他的牙齿后，没有学以前一样顺手捏一下他的脸蛋，而是从轿门里伸出她小巧玲珑的手，往他手上一盖，一个热呼呼的东西便塞在了他手里，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姑姑一声轻轻的“起轿。”那唢呐就越发地吹得欢起来。轿夫把轿子抬起来往旁边一偏，那轿杆就从他的头上穿过，那轿子和迎亲的人就从他的身旁鱼贯而去。

        当芸娘坐在轿子里被那船给载了去的时候，郎家瑞与那“赶鸭子的”站在清江河边，痴痴地看着那船渐行渐远，他的心里就莫名地惆怅、莫名地慌张。当姑姑的轿子和着鲜红的迎亲队伍消失在对岸树林深处后，他才想起他姑姑塞在他手里的东西。待他拿出来一看，原来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佛。他知道那是他姑姑带在身上，从不离身的护身符。他把那上面的红带子提起来，对着落山的太阳把玩着，那玉佛就被那鲜红的带子吊在他的面前，在落日的余晖里打着转转儿地咧着嘴笑，那肥实而大的肚子上，一个溜溜圆的肚脐眼儿里，就发出幽蓝幽蓝的光，显得深邃而看不见底的样子，他仿佛觉得那弥勒佛咧嘴“哈哈”地大笑着，却又似听见姑姑在那玉佛中，对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说：“开口常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他的姑姑读书读得广，总是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这是她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让他时时觉得他的姑姑胸怀天下，他就对她有了莫名的依赖和信任，从而徒增对姑姑的敬仰。

         五年前芸娘就这样隔河度水地嫁到了清江河对岸的黎家庄，没想到的是芸娘的坎坷命运从出嫁那天才真正开始。

       芸娘和晏清就着夜白的昏昏光线，就像两个影子一样直梭地往清江河里赶去。

       晏清自小在清江河里赶鸭子长大，山上山下河道上，风里雨里的，脚下功夫自是练出来了。跑了大致二三里地，他的心才稍稍安顿下来，胸口不再狂跳的他回身揭下芸娘肩上的布袋子：“给我，小姐。”

       “路还长着呢，我还能行。”女扮男装的芸娘又一把抢过布袋子说道：“阿清，出门在外叫我爷，免得生事。”

       “是，小姐。”

       “叫爷，要养成习惯。”

        “是，爷。”

        在郎家庄，不管大小老少的仆人都叫芸娘“大小姐。”这个“大小姐”不完全只是代表身份的一种称谓，因为对于芸娘来说，还有一种敬畏与尊重的意味在里面，这是她这个客居在娘家的女儿最需要的。

         晏清是在清江河边长大的孤儿，没有人知道他的出生年月，没有人知道他姓氏名谁，有人说他是在野茶坡的狼窝里吃狼的奶水长大的，谁知道呢，反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他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一个人在清江河边放鸭子了。是芸娘把他带回郎家庄的，他不纯粹是她的仆人，他还是她和儿子的救命恩人，是他在清江河边的树杈上救下了她们母子两人，并把她们带到野茶坡康养，她和儿子才得以活下来。她和他那割肉换命的交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兄弟姐妹之情，但顽劣不羁的晏清却像兄弟又像孩子一样事事都顺着她，更像她的父母、亲兄弟一样处处照顾着她，她从心里把他当作自己的兄长，芸娘估摸着他和自己一般大小，又怕自己管不住他的劣性，就给了他和自己同年同月但比自己小一天的生日，好让他觉得比自己小，她才好管束他。晏清原本没有名字，清江河边的人都叫他“赶鸭子的”。芸娘就应了“清江岸边”的谐音，并随了自己的姓，给他取名“郎晏清”。从此，清江河边那个“赶鸭子的”就有了名有了姓。郎家在清江河沿岸有着浩大的家族势力，能说一不二地说了算，而芸娘又是郎老爷最疼爱又有学识的孙女，这样一件小事，她说了自然就是定了。

        本只想在家相夫教子，做好贤妻良母的芸娘，今天能铤而走险闯云阳，除了被家势所逼以外，却是因为丈夫在世时，曾多次想带她去云阳见世面，而给她壮了很大的胆。想来云阳肯定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芸娘和晏清快速走在去清江河的路上。这条路芸娘太熟悉了，它不仅让芸娘伤感、悲凄，也能让她从心里滋生出些许能温暖她一辈子的温情。

        看着在前面极速而行，却又从她肩上把茶叶袋子拿过去挂在自己肩上的晏清，一股暖流从心里流过，使她回忆起第一次和他相识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