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猪

我的父亲,在我接到他病危通知的电话赶回去的路上过世的。我没有来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弟弟说他去的很安详。临走前他说:“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我的总是沉默寡言的父亲就这么安详地睡去了。 记得每次我回国探望父母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 “回来了!”然后默默地把他平时留着的好吃的东西放在我的面前,用眼神示意着让我吃。并从远远的地方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我。一脸满心欢喜的样子。 父亲虽然总是默默的,但态度永远是赞许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总是那样,乐呵呵的。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跟人发生的唯一的一次争执,是那年我考上大学,家里决定把猪杀了给我去上学,我跟父亲去卖猪的那一次。 那天父亲起了个大早,把杀好的猪结结实实地绑在爬犁上。叫醒我,上了离农场大约有二十里地的生猪收购站。 像往常一样,父亲沉默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北方冬天的雪地里,只有爬犁在雪地里发出吃、吃的声音,和我们的脚步发出的枯楂、枯楂的响声。我跟父亲一人拉着爬犁的一边,花了约莫两个多小时,来到生猪收购站已经是满身大汗。 如果不是急需着用钱,谁也不会这时候把猪卖了,如果再过一个月,等猪长了肥膘,价格会更好一点些,所以生猪收购站里没几个人。父亲拿下头上带着的棉帽,夹在腋下。他一言不发地等那人开价。那人左看看右看看示意两个人把猪放上磅秤说: “这猪,这猪差几天,算三等。” “不行!”父亲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那人吃了一惊,他大概并没有料到父亲的反应,抬起头看了看父亲: “这猪确实还差几天啊,”他后退几步重复着。 不知道是因为赶了十几里地的缘故还是屋子里温度比较高,父亲的脸看上去很红,而且还在不断地流汗。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坚持: “不能算三等!”他很不舍地看了看那头猪: “要不是儿子上大学等钱用,我是不会杀的,”他一边用语气强调是因为我要去上大学才卖猪的,一边点着头用眼光示意我,然后向收购站的人说: “怎么能算三等呢?”他的脸上充满着骄傲的神情,在向那个收购站里的几个人炫耀着,这个时候来卖猪是一件多么不平常的事啊,这件事情是跟儿子上大学有关的! “这猪怎么也得算二等!”他坚定地补了一句。 当时二等猪和三等猪的差别大概是七分钱一斤。看着父亲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人反而嘿嘿地笑了: “这,这明明应该算三等嘛,你看,你看,”他指着那头猪: “这腿瘦的,还真差点儿......”父亲看上去有些着急了,不等他说完: “我这猪喂的全是精饲料!如果再过半个月、一个月,卖一等呢!这不、这不等着钱花嘛。”他把夹在腋下的棉帽揣在怀里,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收购站的人看看我,眼睛里充满着羡慕。那是第一届恢复高考,新鲜和热衷的话题就是高考。而我,是这方圆几百里,唯一考上大学的。 父亲看那人没再出声,又咕噜了一句:“这猪怎么也得算二等!” 他好像是在做最后的定论,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收购站的人不再跟父亲争论。一边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一边让其他人把过好磅的猪卸下来。父亲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帶着一种坚持和期待的神情。 等那人算好了账,拿出一叠钱递给父亲:“给我算你二等。” 父亲接过钱,面带感激地点着头。点了一遍卷起来,用他那块皱巴巴的手帕包起来塞进怀里对我说: “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带上帽子拿起爬犁跨出门外。 出了收购站,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照耀在冰雪覆盖的小路上,发出刺眼的反光。 跟在父亲的后头,回去的路好像短了很多。 12月7日2009年写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