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一个媚雅主义的作案现场

戴钟伟

<h3>说真的,由于太多拆解式的影评淤积了言路,我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的观影体验不是那么直接而纯粹,直觉被知觉屏蔽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渐渐浮出海面。</h3><h3><br /></h3><h3>在《罗曼蒂克消亡史》的磅礴美誉语系里,对于导演程耳的电影语言表达能力占据相当大的比重。确实,在叙事结构、画面构图、镜头调度、光影处理、剪辑手法等单项上,《罗曼蒂克消亡史》均表现出了一个职业导演的扎实甚至堪称优秀的基本功,但也仅止于此。在电影艺术领域,单项技术能力的优秀与整体个人风格之间,一直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但往往被误读了。程耳值得肯定的是,他感觉到了这条鸿沟,而且也在认真地助跑,试图一笑而过,鱼跃龙门,虽然几部作品之后,还依然在此岸热身,彼岸可见但并未到达。<br /></h3><h3><br /></h3><h3>这是一件可喜也可悲的事。程耳的被神化,也许只能说明一个冷酷无情的事实:在我们目前看似一片繁荣的中国电影市场上,合格的工业化产品还是奢侈品,进入影院的电影数量逐年递增,但泥沙俱下。资本对电影市场的宠幸带来的是各色人等对电影艺术的狎玩,电影导演的岗位像商场专柜里的唇彩试用装,走过路过,谁都能涂抹在自己脸上,平添几分荣华。在一桌粗粮的盛筵上,一笼蟹粉小笼包实在是太令人怜爱了。但只要是有一些对世界优秀电影有基础读片量的观众,应该都会觉得,程耳在《罗曼蒂克消亡史》里所呈现的电影工业技术,本来就是这个行当应有的素养,不足以山呼海啸,惊为天人。如果仅仅凭借合格的电影技术就能钦定一部电影的优秀,那不是评论趣向的偏颇,是我们市场发育的幼稚。北岛在《回答》里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某种意义上,借用在对当前电影市场的总体评价上,颇为恰当。</h3> <h3>程耳在《罗曼蒂克消亡史》里所表现的总体意识是相当高尚的,因此,很多支持者都希望它的票房不要在同期那部诡异莫辨的超级大片的碾压之下,成为令人扼腕叹息的牺牲。但是,抛开外界不确定因素,不去追究院线与制片方市场角色紊乱造成的奇葩式票房割据,一部电影为何会形成泾渭分明的对立口碑,一定有其内在规律和作品自身内容建设的问题。《罗曼蒂克消亡史》在我看来,最大的亮点,既不是传说中烧脑精妙的叙事结构,也不是风评里的后现代主义拼贴人物塑造,反而是用两个小时的片长,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媚雅主义的典型作案现场。</h3><h3><br /></h3><h3>所谓的媚雅主义,从语义上与媚俗主义相对,媚俗与媚雅,一直是徘徊在所有艺术创作者头顶的两个魔咒或幽灵。对于媚俗的批判历来捆绑在正义的火战车之上,理论武库与语言箭矢储备一直充足。媚俗者,献媚讨好于低俗、世俗、庸俗,抖机灵话,耍旧把式,追潮头浪,求现世报,作品中只见枯潭不见大海,只见朽木不见高山,确实是值得被指出、被批判、被扬弃,在文艺作品的价值判断里,没有多少异议。但是在与之相对应的媚雅领域,评判语系和审美标准就显得极为暧昧,语焉不详。媚雅主义围绕"雅"字展开的艺术实践和制造的艺术事件,一直戴着原教旨主义和未来主义的高冷光环。在媚雅主义的作品面前,附和式的赞美远远比愣头青式的质疑更安全。贸然的批评或疑惑,要不被认为不了解艺术高雅的本质,要不被鄙夷看不懂未来的呼吸。媚雅主义者的口头禅有很多,有一句必杀技就是:我的作品是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言下之意,看不懂是因为你落伍了,而不是我没表达清楚。屡试不爽。</h3> <h3>我的作品是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这句话也变相地出现在《罗曼蒂克消亡史》中,有评论很欣赏地认为这是导演的机锋暗藏,智慧自嘲。这种略显精明的聪明,确实可以为一部艺术作品带来火花,但如果频频发生,就难免会显得孤芳自赏。远看繁花似锦,仔细打量,原来只是落红满地,根须模糊在锦绣的香氛里。我努力不在第一时间对影片发表评论,就是觉得有种心理上奇怪的落差:明明每个环节都可圈可点,为什么最后在我的印象里留下的还只是一个个光影的碎片,迟迟难以聚合成一个完整的力量,给我最简单最直接的感动或震惊?</h3><h3><br /></h3><h3>坐在观者寥寥的影院里,银幕上是《罗曼蒂克消亡史》,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王家卫导演的很多影像,而且是早期的那种被文艺青年狂热追捧的一唱三叹,左顾右盼的旖旎甜腻节奏。我在另外一篇影评里曾经坦言,如果不是《一代宗师》的出现,我一直觉得王家卫的电影叙事风格过于甜腻和刻意,空灵始空灵终,思想主干都是暧昧不清的,就像他自己的作品《阿飞正传》里歌颂的那种没有长脚的鸟一样,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而在程耳的新片中,尽管运镜处处致敬昆汀.塔伦蒂诺,但影片的叙事节奏上,始终觉得是跟在《花样年华》《2046》的身后亦步亦趋。也许王家卫影像中的老上海已成不成文的圣经,程耳做出的很多突破性的影像设计和叙事组织似乎都被一种同样的节奏淹没了,显得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就如同剧中的两首英文歌曲,实在让人觉得断裂。</h3> <h3>但一部作品语义的暧昧真的只是因为影像叙事节奏拖累吗?在观影之前,很多剧情解密攻略洋洋洒洒,实际看下来,《罗曼蒂克消亡史》所讲述的是一个多么传统而老实的好莱坞式黑帮传奇故事呵,唯一显得不同的地方就是将时空线索换了一种编排顺序,连时空穿梭式电影常用的意识流、象征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都严谨地禁用了,从这个角度看,导演其实是想让我们这个世纪的观众看到并共鸣的,只是想表现得更加新颖独特一些。确实,从电影技法的娴熟及组合度上,程耳和《罗曼蒂克消亡史》在近三年的中国电影里都可以排进前三。但影片让我觉得语义暧昧,恰恰是因为在新颖、娴熟的精致镜语之中,整个故事的核心表达是犹疑不定的,小心翼翼的,纠结矛盾的。毕竟,把对旧时东方巴黎的上海那十里洋场,绝世风华的遥慕、迷恋和歌颂,把创作者个人对于时代与生命的情怀建立在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家族情仇上,上下都不平坦,左右都很为难。尽管加入了抗日民族大义的线索,但依然难以摆脱叙事者主观冲动与客观文化环境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h3><h3><br /></h3><h3>这不仅仅是程耳导演一个人的窘境,在中国,目前确实没有诞生《美国往事》、《盗亦有道》的语境基础。从生命力与破坏力交织的角度,从人性复杂性和时代多元性角度去表现"流氓"情怀,目前国内做得差强人意的只有管虎的《老炮儿》,而且还是因为在富二代官二代的霸凌挤压下,老流氓都变成了平民百姓。《罗曼蒂克消亡史》里的主角陆先生和小六,无疑是导演心中乱世中的英雄与红颜范本,英雄号令江湖但心存道义,红颜历经磨难不改纯真,但在一个总体表达的窘境之下,无论是英雄还是红颜,都像是在过滤水杯里表演,无比克制,横向到边,纵向到底。当然,也有评论认为这是导演对影片表达的控制力展现,但经过精密计算的控制可以带来精致度,却不一定带来精彩度。精致和精彩,很多场合下并不能等同,对于精致的迷恋,对所谓雅思的沾沾自喜,往往会使细节的表现超越了主题的表达。两个小时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中,我只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臆想中的繁华与罗曼蒂克的段落式消亡,唯独没有看到史诗。</h3> <h3>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对于所身处的现实世界的一种表达。而一部艺术作品最能打动人心并且持续产生震荡波的,就是作品里所表达的核心价值观。从某种程度上,我们身处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地带:现实世界触发了艺术家们的情感与思想乃至文化自觉,艺术家以各自的表达方式创造或临摹了一个和现实一样生生不息的精神世界,在精神世界中的核心价值观又会影响我们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和行为。所谓艺术家的才华和勇气,不仅仅止于超出凡人的表现力,更是那种穿透人心,跨越时代,突破种族,融通文化的完整的价值观念和清晰表达。艺术的目的是让我们超越凡俗,但并不是让我们附庸风雅,沉迷于技巧的雕琢和品味的炫耀。如果艺术的基础和生命在于人,那么媚雅比媚俗更值得警惕。作品如是,评论亦如是。</h3><h3><br /></h3><h3>看完《罗曼蒂克消亡史》,我一边鼓掌一边叹息,在媚雅主义的霓虹里,它距离杰作的距离,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但跨越这一步,还需要哪些程序,经历什么样的不破不立?答案在风中飘荡,答案在风中飘荡。</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