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街串巷看重庆

东方博毅

        被长江、嘉陵江环绕成半岛的重庆老城，是我的出生地。打记事开始的前二十年，城市风貌几乎没有太大变化，改革开放这几十年又变化太大。无论一个个建在过去郊外的漂亮新区如何吸引人，我终还是舍不得离开这喧嚣、繁华、拥挤、崎岖不平的壮美江山。这里有我父辈离乡背井，为之操劳奋斗一生的足迹，有我纯真无邪的童年幻想，有我不能离弃的大山大水，有我无法割舍的至爱亲朋，更有我太多太多人生经历，已化作无尽乡愁，挥之不去，铭心刻骨。

        忙忙碌碌几十年，终于可以放慢节奏来重新审视自己和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独步山城，走街串巷，给了我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发现，那一段段尘封的记忆，在行进中开启，那一幕幕成为昨天的人生际遇，在幻彩里重现，那一份份因忙碌而麻木和失落的情感，在寒风里被唤醒，那一个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华灯下重逢，那一盏盏耀眼的霓虹和一幢幢林立的高楼在夜空里无言地与我神聊，在这座文化名城辉煌的变迁历史中，我找到了自己的身影和辛劳而充实的来时路。

　　曾经伟岸高大的解放碑，是当年由国家修建的唯一一座纪念抗战胜利的纪功碑，今天在摩天大厦的簇拥下，虽显矮了身段，但仍是这座城市不争的地标和魂魄。

　　旧城改造时，曾有人提出过保留老城、重建新城，控制解放碑周边建筑高度的建议，也有不少专家学者，曾提出过不少具有前瞻性的很多好建议。回头看看，那些承载过群林市场、淳辉阁书画装裱铺、老凤祥银楼、亨达利钟表行、国泰电影院、五一电影院、唯一电影院、八一电影院、运输电影院、山城宽银幕电影院、华华公司、冠生园、庆馀堂、大众糖果糕点铺、长江文具店、外文书店、颐之时饭店、山城羊肉馆、顺庆羊肉馆、小洞天川菜馆、老四川牛肉、人道美、陆稿荐、德元汤圆酸梅汤、山城小汤圆、丘二馆、吴抄手、会仙楼宾馆、皇后歌舞厅、胜利剧埸、实验剧场、建设公寓、重庆宾馆等等老字号的老建筑，已统统被连根拔起，难觅踪迹，令人扼腕痛息。仔细想想，当年北京连老城和城墙都难保，这座精神堡垒和小城中心从抗战胜利纪功碑，演变为人民解放纪念碑和中央商务区的命运还算不错。有意思的是，新年伊始，不知何方神圣花巨资克隆的老重庆民国历史风貌街区，作为影视拍摄基地，在江北龙兴镇隆重开业，大多数建筑承袭了民国风情，抗战胜利纪功碑，也没刻上刘伯承元帅的手迹，尽管那些山寨的建筑形象酷似，但其躯壳下的灵魂和基因却无法拷贝。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世界贸易中心建在“夫子池”文庙建筑群部分原址上，水池原来是专供善男信女放生用的。解放后这里曾是大众游艺园，里面有几个小型演出场地，专门上演评书、曲艺、木偶戏等。孩提时经常和一邦发小去那里玩耍，犹如逛庙会般欢乐。后来，这里成为越剧团、曲艺团驻地和群众艺术馆。临邹容路大街和2路电车总站转弯处还有一个美术作品展览室，面对29中处有沙利文西餐厅，当街处是5路电车总站。这幢超高层建筑的容积率、覆盖率、高度及地下开挖深度均是当年重庆之最。

　　项目曾几易其主，从最初范建民提出要建亚洲第一高楼的梦想，到重回现实的渝州第一，个中情由不得详知，但伴随它的那些精彩故事、那些为设计它而熬更守夜加不完班的日子，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那些为它沉浮的弄潮儿们，如今，不知何处安在？

        大阳沟、依仁巷是儿时常去的地方，1995年被实力雄厚的香港和记黄埔迅速拆迁，建大都会广场。这是重庆地方设计院与香港设计事务所合作设计的第一个大型商业综合项目。为提前一个月施工，设计师们又是没日没夜的加班赶图。如今，为这个项目作出重大贡献的设计所总工程师、总建筑师已英年早逝，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想起他们，作为这个项目设计的参与者和直接领导，我忘不掉他们的音容笑貌，更忘不掉那支年轻设计团队的艰辛努力和付出，他们的丰功伟绩我将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项目建成几年后，我在机场偶然发现重庆作家阿蛮写的小说«依仁巷»，开卷即被其深深吸引，一口气将小说读完，仿佛看到了自己和身边及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好多故事，回重庆后多方打听，经朋友介绍与阿蛮相识，十几年过去，遂成至交。后托和记黄埔重庆区总经理将这本小说转赠李先生，不知他是否得闲翻阅？

　　半岛酒店紧邻原五一电影院，我伯父家原来就在现裙楼靠大梁子一侧的楼房里。

        合景大厦地块里有原平壤牙科诊所和六一儿童照相馆旧址。不知那个文革时被传是间谍的朝鲜族牙科医生后来去了哪里？

　　帝都广场设计时的名称叫"东方曼哈顿"，老板是加拿大的华裔重庆籍商人，原"留真照相馆"在其裙楼中现“重庆金店”那个位置。项目建成巳多年，不知为何，其主要经营场所好象并未完全装修和开放，闲置多年的代价已难以数计。

　　心心咖啡厅最初在会仙楼里，解放前叫“皇后歌舞厅"，解放后改"皇后餐厅"，文革时又改称“工农兵餐厅”，后与著名的“人道美”、“缝纫机厂门市部”、“张小泉剪刀店”相邻；现在被建行大厦和州际酒店替代。

　　原会仙楼宾馆是解放碑地区第一个带电梯的高层酒店，由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张重政老师任总建筑师设计完成，是当年我们学酒店建筑设计课程时，必被讲到的范例。"3.27火灾"将这块场地夷为废墟，渝海公司在火烧坝上建起了帝王广场大厦和王府井百货大楼。

        万豪大酒店是重庆有史以来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第三幢超高层建筑，也是我担任总设计师完成的第一个国际五星级酒店。它建在原青年体育场及小米市等老街旧址上，原设计为写字楼，施工到十层才临时决定改为五星级酒店，以适应当年重庆直辖的需求，更改设计难度可想而知。设计团队不惧艰难，想尽办法，采取了许多非常规技术手段，解决了大量复杂技术问题，才使其满足了国际五星级酒店的主要要求。由于工期太短，是典型的"三边工程"，施工图几乎是完成一张，就马上送到施工现场，每个月七层半的施工进度，刷新了重庆记录。记得接受任务时是1997年4月，主体工程竣工是当年12月，设备安装和装饰装修工程同步进行，为酒店按时完工，赢得了宝贵的时间。酒店开业后受到各方好评，也获得了很多奖项，被列入重庆标志性建筑。不知何故，今天，这里又变成了工地，以前广受赞誉的外观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听说要改成公寓。

        香港九龙仓拆除群林市场和我父辈曾打拼数十年的亨达利钟表行等老店，在原址上修建了十几万平方米建筑，仅裙楼用于商业，塔楼搞成了住宅式公寓，在繁华都市中心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船王"也有失算的时候，只是可惜了这块黄金宝地。"纽约，纽约"的尖顶，在高楼群中十分引人注目，是后来解放碑地区容积率最高的建筑。

        五四路与江家巷转弯处，现在是环球金融中心大厦，我父亲单位的办事处原设于此。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念大三时，我家老房拆迁，单位领导为照顾勤恳工作了几十年的家父，专门腾出来，解决了我家过渡期的困难，此恩难忘。

　　记得那是一幢修建于民国时期，不太起眼的三层青砖小楼，外饰黄粉墙，如今恐怕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它曾经的存在了。

        原较埸口照像馆、德元小汤圆、山城羊肉馆等老字号旧址，被合景公司较埸囗一号工程征用。我第一个在设计方案中提出，将地下商业空间与正在开建的较场囗轻轨站台直接相连的建议。因无先例可循，管理部门无据审批，因此由业主组织相关人员专赴香港、日本考察，上报市政府的专题考察报告和申请由本人撰写，很快得到市府批复，方顺利实施。

        纵横交错的民族路、邹容路十字大街，变成了步行商业街，两条大道都铺上了光滑、平整、坚硬、漂亮的花岗岩，只是雨天行走还需小心一点。

        很多不知情的人说国泰艺术中心抄袭了上海世博会中国馆，实在冤枉了建筑师。

　　我亲历了该项目实施的全过程，对其来龙去脉十分清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建筑。方案设计招标时，上海世博中国馆还没有出现。原创构思受重庆湖广会馆禹王宮大殿檐下斗拱启发，后经重庆三峡博物馆馆长点拨，才结合"题凑"的构造采用了与斗拱相关的古建制式，中国红的应用，则直接来自巫山红叶、红汤火锅和红辣椒。

        该项目拆除了重庆民族饭店、颐之时、来龙巷一侧，搬走了市公安局，保留了原中英联络处老建筑，在拥挤的都市中心挪出了一块难得的舒展空间，为改善区域环境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地下商业空间与轻轨成功接驳，实现了社会效益、环境效益和经济效益的高度统一。至于其外观，那是见仁见智各自评价的事。

　　修建于一九一零年的中英联络处，原名真元堂，曾做过日本驻华公使馆，抗战爆发后被收回，成为中英军事联络处，是一个秘密的情报机构，为抗战作出过重大贡献。解放后曾是重庆市公安局的业务办公楼。

　　大世界酒店改造了临江路和来龙巷之间的一大片居民旧区，将原群林市场的商业内街重现穹顶之下。

        曰月光中心是由台商开发的大型综合商业项目，拆除了和平路、新民街、较场口、石灰市一侧的上回水沟、棉絮街、百子巷、苍坝子等等老居民聚集区。

        石灰市路口，美食云集，夜不关张。原来沿途有米店、面店、肉店、煤店、菜市场、油腊铺、青鸟冰糕厂等等。我从八中转学后就读的原重庆21中学大门在菜市场中段，被同学们戏称为"菜中"，后改为职业中学，大门也改向鲁祖庙一侧，曾回去看过好几次，物与人非，没留下多少过去的痕迹。

　　原来破破烂烂的石灰市街道变得整洁漂亮了很多。

　　民国时期的防空洞囗和旁边的大台阶已不见踪影，断头路顺畅地连接到了新民街。

　　原来颇具民族风格的重庆宾馆，被国际化的超高层建筑取代，万豪大酒店的招牌重新出现在这里和南岸凃山路上。

　　这酒店仅群楼高度，就超过了原重庆宾馆主楼的高度。

        重庆直辖20年来，解放碑地区的变化速度超出人们想象，规划赶不上变化的现象，可能是那个特殊时期中国城市建设进程的普遍写照。

　　一幢幢新建筑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一个个国际品牌店强势登陆，一间间百年老店似乎也在悄然恢复，招牌是挂起来了，但其失落的历史文化价值和信息已难寻回。

        超高层建筑密集出现在渝中半岛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商贸地带，容积超负荷，密度超常规，高度屡破纪录，带来了交通拥塞和停车难等问题。于是，南坪商圈、江北观音桥商圈、杨家坪商圈、沙坪埧商圈、大坪商圈等城市商业副中心应运而生，将重庆有别于其它城市的"多中心、组团式"结构，有效地延用到商业布局上，如能更加前瞻的预计到今天的变化，也许老城的命运是另外一种结局。历史不可更改，期望未来可鉴，亡羊补牢，尤未晚矣。

　　立体的山地城市构建了真正意义上的立体交通系统，其规模、形态、气势，难度，超乎想象，世之罕见。

　　平凡的建设者们，用他们不平凡的辛劳和智慧，在长江、嘉陵江及它们超百条支流上，架起了几千、上万座各式桥梁，为重庆经济腾飞，插上了翅膀，为都市复兴计划，做出了不朽的贡献。

　　桥即路，路即桥。重庆的滨江路和许多城市道路其实都是实实在在的桥梁。

　　从一号桥路囗可看到处于不同高度上的黄花园大桥、飞驰的轻轨列车、嘉陵江滨江路和江上的轮船及空中的航线。

　　千厮门大桥横跨嘉陵江尾，自它开工到建成通车的数年间，我从我家阳台拍了无数资料照片，打算退休后整理出来，足可做个专辑。

　　它是单塔、双层、钢构斜拉桥。

　　也是公路和轨道交通两用桥。

　　塔架造型独特。

　　中国红的桥身。

　　中国红的拉索。

　　为夜重庆增添了炫丽的光彩。

　　成为都市旅游景观的一部分。

　　东水门长江大桥与千厮门大桥桥型相同，是一个项目的两个组成部分，经隧道直接相连。

　　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双塔斜拉桥。

　　在长江上架桥，工程难度更甚于嘉陵江。

　　朝天门长江大桥。是中承式钢桁架拱桥，这是由重庆当地设计院自主设计完成的第一座特大桥。之前，重庆的特大桥设计几乎被华东地区的相关设计院包揽。

　　黄花园大桥是预应力钢筋混凝土伸臂梁桥。桥下景色平时很少有人注意。

　　跨越长江、嘉陵江的千厮门大桥、朝天门大桥、东水门大桥，黄花园大桥，鹅公岩大桥、石板坡大桥、嘉陵江大桥、渝澳大桥、嘉华大桥、石门大桥、菜元坝大桥，大佛寺大桥把江北、南岸、大坪、杨家坪、沙坪坝、渝中半岛中心繁华区域紧紧联为一个整体，以两江交汇点为圆心，重新定义了重庆主城核心区范围，实现和超越了民国时期重庆陪都城市规划蓝图的百年梦想。

　　一座座大桥将两江四岸纳入主城区怀抱。

　　让过江轮渡退出了历史舞台。

　　让天堑变为坦途。

　　让荒滩危岩变成黄金宝地。

　　让偏远角隅变得近在咫尺。

　　山水之城、桥梁之都。蜀道之难，难予上青天的慨叹已然成为永远的过去。值得骄傲的是：这些道路、桥梁、隧道及大型建筑工程的实现，大多都有重庆交通大学及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的老师和学生，直接参予了规划、设计、施工、管理等工作。其中凝聚了邓小平、镶明德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改革开放以来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一代又一代重庆交大、重建工师生的辛劳和付出，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不朽的丰碑！

　　记忆中那座坡坡坎坎的上、下半城，那座遍布吊脚楼的故事小城，那座巴山云雾中的诗意之城，那饱经沧桑的历史文化名城，已凤凰涅磐，裂变为中国西部耀眼的国际大都市，续写着她傲然于世的新篇章！

2016年12月完稿于山城重庆

（ 以上照片均为手机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