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娘是农村人,是个永远无法融入城市生活的农村人。但为了替我照看孩子,她迫不得已离开那片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土地,来到了陌生的城市。</h3> <h3 style="text-align: left;"> 娘不会跳广场舞,坐公交也会晕车,她只敢去菜市场和孙女幼儿园那两条街,远了怕迷路回不来,她和小区里的退休老太永远聊不到一块儿,只知道菜市场里白菜都要一块多钱一斤,说太贵了,要是在老家田边地角随便种两块,一年到头都吃不完。因此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朋友。</h3> <h3> 我们忙于工作,早出晚归,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农村老人在这个城市的孤单与苦闷。有一天下午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孩子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说放学十多分钟了,其他孩子都接完了,只剩我女儿没人接。放下电话,我急忙打娘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接,电话一接通,我就不耐烦地吼道:“妈,你怎么搞的,现在还不去接孩子?别人早就接完了!”说完这话,我才听到手机里传来扑哧扑哧的喘气声,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手表......不知怎么……停了,刚才看电视……才发现……时间过了,不怕……我跑着去……再过四五分钟……就到了。”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h3> <h3> 我仿佛看到:一个患有关节炎的农村老太,一瘸一拐地奔跑在街头,嘴里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汗珠却来不及擦,一脸的自责和内疚。</h3> <h3> 就这样,娘默默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为了孩子们坚守着,从不在我们面前叫一声苦和累。每天接完孩子回家吃过晚饭,她便早早地回到她的小屋里休息了。渐渐地,娘的话越来越少,甚至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有一天中午我回家拿一份材料,打开家门,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有些昏暗的客厅里,我问她怎么不开电视看,她说,看多了眼睛疼,不想看。我说那出去走走吧,她说脚疼,院子里又没有朋友,街上车多人多心烦。</h3> <h3> 看着面容有些憔悴的娘,满头的青丝有一半变成了白发,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揉着有些肿胀的膝,每次要站起来,都得用两只手撑住膝盖,手脚一起用力,这时,我听见了骨节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在娘的身旁坐下,拉过娘的手,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握着娘的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粗糙如锉一般,指关节已经肿大变形,手背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望着这双抚育我长大的手,我的眼泪再一次在眼眶里打转。</h3> <h3> 在我印象中,娘的手是天底下最灵巧的手:缝得一手好衣服,做得一手好菜,拿得了细小的绣花针,做得了粗重的农活。我读初中时,为了偿还家里翻建老屋时欠下的债,娘就趁冬天农闲时做瓦补贴家用。这是极重的苦力活,关键是在寒冷的冬天,做这活儿对手的伤害特别大。冬天亮得晚黑得早,白天时间短,娘便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做瓦,有时天太黑,就用家里的马灯照着。冬天天气冷,有时早上水泥盆里会有一层薄薄的冰,娘便把冰敲开继续做。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可以想象得到在零度的环境中,赤手捧起泥片就着冰水做瓦的那种刺入骨髓的冷。每到冬天,娘粗糙的手便会裂开一道道往外渗着血珠的口子,抹上凡士林,除了让手变黑以外,并起不了多大作用,于是娘的十个手指头上便缠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胶布。</h3> <h3>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真正理解了娘对土地的眷念和对父亲的思念。少时夫妻老来伴,她需要的不是这个繁华的城市和衣柜里我为她买来的名牌衣服,而是与父亲在农村的吵吵闹闹中度过快乐的晚年。所以我决定送她回农村老家。第二天,我把想法和娘一说,我明显感觉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说:“我走了孩子谁来带?请个保姆我和你爸不放心。”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不用请保姆,我现在工作不是很忙,自己带得过来。”娘的眉梢舒展开来,那丝惊喜又重新回来了。她说:“那我先回去一段时间,如果你们忙不过来了,我再帮你们带。”</h3> <h3> 一整天,娘一反往日的闷闷不乐,开心地忙着收拾家务,把她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的放进旅行包里。我去长途汽车站给她买了回家的车票,晚上我拿车票给她时,给了她两千块钱,让她带回去用,车票她拿着了,钱却说什么都不要,说家里有,就这样推来推去,她把钱收下了。第二天早上,我送她到客运站,车临开时,她把头伸出车窗外,对我说:“钱我压在枕头下面了,我和你爸用不了多少钱,你们城里开销大,自己省着点用。”</h3> <h3> 车开走了,天空下起来小雨,我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h3> <h3 style="text-align: right;"> 文:小黎 图:LJL</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