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的孤独恋情》

张小源(谢绝送花)

战友

這个

時候

陕北

炊事班

一个

他们

赵本山

連队

連里

        每在电视上看到赵本山，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与赵本山長的很相似的一个战友来……。他，头上戴着一个没盖顶的破草帽，身上穿着剪去了两袖子洗的发白了的军黄衬衣(坎肩)，腰间扎根草幺子，裁去半截褲腿的军褲，露两脚指头的胶鞋。当时，他在連队炊事班喂猪，這是他的标准形象。只是，他没赵本山那么痞，脸也没那么凹，嘴也没那么能说会道，除此而外，与赵本山举手投足可說是一模一样。只可惜赵本山那時尚在开原县走乡串户地唱二人转呢，否则，我战友怎么着都会被调到宣传队来了。
        看着他這身打扮，大家会以为他是个农家子弟，其实不然，我這战友是个地道的北京哥们，父亲五五年授衔时就是个中将，上山下乡插队在延安，后来通过陕西省军区杨家瑞司令的后门，从陕北跑到西安入了伍，到一四一师炮团指揮連当了个大头兵……。

       他中等身材，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渾身硬块，一看就结实得很。他臂力超群，力气惊人！因初中时出車祸，伤及右肩胛，右手使不上劲。新兵連投弹训练时，他借故不参加，领导不同意，无奈，只好用左手投弹。他拿起手榴弹，纵身一甩，嗖的一声飞出底线一大截子，一量，七十五米。新兵连的领导伸出舌头半天没回过神来。后来，他代表兰州军区参加了全軍比赛，得了个人亚軍。
         他为人仗义，口訥，平時总是笑迷迷的。但看到不平事，或招惹了他，对不起，拳头侍候。就是因为他的脾气，领导都不待见，结果被贬到炊事班，去领导猪八戒了。炊事班不用站岗不用出操，还有口福，对他来讲正求之不得，瞌睡了正好来了个枕头，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孰料，没几天就出事了……

       他去炊事班時，专门到服务社买了个搪瓷盆，比洗脸盆小一圈，也就是个小洗脸盆吧。干吗，吃饭呀，当饭碗。炊事班长是个老广，六八年的兵，五大三粗，小時候还练过武术，在連里也是个人物。一看到這小子拿个小洗脸盆来到炊事班，又衣不整帽不端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虽没说什么，但脸色也不好看。两个人一开始就没尿到一个壶里头，暗地里就較上了劲，结下了梁子。
       一天，他喂完猪回来，开过饭了，班里头也没给他留饭。他一看，什么话也没說，转身来到了厨房。他舀了一盆面，和好后擀切了一大张面条，又拿了七八个鸡蛋，美美地来了个葱花炒鸡蛋干拌面。他鼓捣了满滿一盆，边走边吃就回到了班里。其他人看了，都没吱声，班长忍不住了，说了一句:"你比猪还能吃"。听了這话，他圆眼一瞪，一甩手，一盆热腾腾地面条砰地一声，砸在了班长的脸上，溅了一窑顶！班长嗷地一声就扑了过来。他一拳掏去，班长若大个身驱被腾空砸出去一两米开外，把床铺都压垮了……。就这样，他挨上了第一个处分。处分归处分，从此以后，全連上下，再也没人惹他了……。

       他喂猪很精心，个个都膘肥体壮，唯独有个例外。养过猪的都知道，一窝猪里总有一两个不好好长膘，吃也没少吃，喝也不少喝，就是不长，老那么大，俗称"僵猪"。他喂的這群猪里就有這么个宝貝。這个宝貝精瘦精瘦的，争吃争喝，动不动还咬别的猪，大家都怕牠。牠还动辄跳墙跑出去，圈墙再高也难不住，嗖的一下就窜上墙了，稍不留神就跑了，害得他经常到处寻找。一天，連里正在搞訓练，听见猪圈里传来一声惨叫声，大伙吃了一惊，司务长跑去一看，只见那头僵猪站在墙上，他却捂着檔部倒在圈里，脸色刷白十分痛苦。原来，這宝貝猪欺负别的猪，他看不过去了，顺手给了牠一马杓。不承想這宝貝灵着呢，一扭身就躲过去了，反而一摆嘴把马杓给夺过去了。嘿，还反了你了！他抄起搅食棍，拉开圈门，要收拾收拾這不听話的猪下属。挨了几棍子的宝貝猪被打火了，不旦不跑，反而嗤牙咧嘴地冲他来了。结果，人没收拾了猪，猪把人倒给收拾了！一头拱到他的褲檔部，疼得他惨叫一声，差点儿背过气去，躺在泥糞地里半天缓不过劲来。宝贝猪早跑的不见人影了。为這事，炊事班长乐了好几天，連粵剧都哼上了……。

        或許是喂过猪的缘故，他从不吃他喂的猪。每逢連里杀猪，他总是躲出去，一个人躺在窑洞顶上的坡坡上，望着蓝天，許久許久不起来。連里的人都知道，這个時候最好躲远点儿，一旦招惹上了，天王老子都得挨揍。這个表面刚硬的汉子，内心其实很柔软。吃他养的猪，犹如吃他的孩子一般让他难受……。  

        他有个女朋友，也是北京知青。他们俩的通信交流与众不同，没一个字，靠画画沟通。你画张画寄来，我画幅寄去，千言万語，百般温情，全都溶入画中。独特的是，他们的画語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犹如密码一般，只有他俩能领略个中甜蜜。孰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這样美好的举动，竞然给他们带来了灾难。因为他女朋友是个外國人……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任何行为都被贴上了阶级的标签，爱情也不例外，更别说是涉外的恋情了。他或許是粗心大意，或許是襟怀坦蕩，总之，他从没有隐瞞自己与女友的交往。恰恰如此，使得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踏入了一个漩窝和深坑，并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和人生。

        几年之后，已转业的我到陕北出差，临行時我找出了他工作单位的地址，延安钢厂。战友相逢自然是格外激动，我们俩又是相拥又是互捶，紧握的双手久久不愿意松开……。他还是那副模样，只是帽子换成了蓝色的，帽沿还那么搭拉着，衣服变成了工作服。唯一感觉变化的，是他的眼睛，他原本清彻明亮的眼睛里，增添了外人觉查不到的忧伤……。
        那几天，我就住在他那里。公事之余，全部泡在一起。临分手時，我把没有和他商量的决定告诉了他，即把他调到西安来。他毫不迟疑地表示完全同意。
         回到西安，我与几个炮团战友一商量，大家非常赞成我的意见。于是，活动的活动，联系的联系，没多长時间事情就有了眉眼，很快就把他调到了西安……。

        复员回来的头几年，是我们這些战友们最幸福，最美好温馨的時候。那时都是二十来岁的光棍小伙，渾身有使不完的劲和过剩的精力。下了班后，从来就没有闲过。今天去你那，明天到我這，东南西北滿城跑，骑个自行車蹬的飞快，用眼下的話讲就是潇洒呀……。
       時光一天天流走着，漸漸地談婚論嫁摆到了我们的议事日程上。很快地，战友们今天一个，明天一个，陆陆续续地纷纷都成了家。抬眼一看，唯有他还独着。
         战友们都着急了，我们聚到一块儿商量一下，因我在医院工作，又是搞人事的，为他物色对象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了。医院里姑娘多，我既管人事又兼着医院的团委书記，可謂近水楼台。没多久，手上就掌握七八个人选，个个都很优秀！有护士，有化验士，还有个儿科大夫。
         抽了个礼拜天，我把他叫到家里，吃完饭后来到办公室，泡了两杯茶，正儿八经地跟他談婚論嫁了。
          他笑了笑，既没受宠若喜，也没断然反对，不置可否。我不管他什么态度，桌子一拍，便开始安排见面了。
         左一个，右一个，今儿一个，明儿一个，一转眼，我手上這七八个人选都见过了。还不错，大部分人对他都滿意。
         可不知为什么，這老伙計抽了哪陣疯，让他表个态吧，干脆来了个徐庶进曹营死活不吭气。无論我骂劝哄求，就是不说话。女方那头催的紧，无奈，我只好一一回話，笑脸陪罪。
         一天，我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把他叫来，酒至兴头，提起了這个話头。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你不给我说个子午卯酉，绝不让你走出這个家门。在我的猛烈攻势下，他终于打开了話匣子。他的話，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当年的岁月……。

       酒喝的兴起，話头也就扯开了。扯开的話，犹如决了堤的水头，一泄而下……。他，并非現在的父母亲生。生父与养父既是同乡又是战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红軍。因养父无子，一九四八年，刚出世的他，便被抱给了养父母。养父母待他很好，视如己出。因此，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十八勇士"之一的父亲受到了冲击，上山下乡一开始，他很自然地成了头一批插队落户的对象。他有个女同学，父亲是荷兰人，是國防科委系统为数不多的外國专家。她与他自幼玩要，两小无猜，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此時，她父母被誣为间諜关了起来，他就拉着走投无路的她一块儿踏上了去陕北插队落户的道路。尽管前路茫茫，但能与彼此贴心的同伴在一起，他们的心还是踏实的……。

陕北，自古便是荒蛮之地。由于中國革命的风起雲涌，以延安为核心的陕甘宁最贫困最荒凉的边塞之地，发揮了独特的历史作用，成为中國革命的圣地和中心，在中國近现代发展史上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
       文化大革命的风波，冲击着神州大地，陕北也不例外。但，或許是偏远，或許是善良纯朴，或許是曾经當过十三年的红色首都早已对政治运动司空见惯了的缘故，陕北人民张开怀抱，接纳了這些孩子们，使他们得以踩出踏入社会的第一个脚印。
        知青的生活是艰辛的，虽然比当地老乡要強一些，但对于這些昔日小王子小公主来说，反差太大了！好就好在有心爱的人相扶相持，他们俩人从不适应到适应，从满手血泡到双手硬茧，从细皮嫩肉到黑而透红，总之，与刚来時已大不一样了。同甘共苦的生活和命运，使他俩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一天，父亲的来信，一下子打破了這暫時的平静……。

        父親信中说，陕西省軍区司令员楊家瑞是过命的战友，如若想當兵可去投奔他，他不會不管的。他看信后起初很高兴，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行，自己拍屁股走了，把她一个扔在這陕北农村如何能成。于是，把信仍在一边，决定不去了。可是，她，却另有說道。她说，咱们不能就這么混日子，一天干到黑赚不到五分钱，一年的粮食只够吃半年，熬到什么時候才是个头呀？你去當兵是个好出路，将来总有个盼头！在她的不断劝說下，他参軍了，但心里始终放不下她……。

         到部队后，他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打开一看，没字，只画了一颗心。他思忖了一下，回信画了两颗心……。就這么你画过来，我画过去，越画越精彩，越画越丰富，越画越深沉，越画越默契，千言万語千情万意全部溶解在图画之中，别出新裁，更超凡脫俗……。他和她，沉溺在他们用心灵、智慧和爱情勾画和编织的甜蜜之中，尽管，思念仍然時時牵扯着他们的心……。

        然而，在那荒唐的時代，黑白已经颠倒，是非混淆不清，美好成了丑恶，鲜花被斥为毒草，人性被扭曲到了极致，人性中的残忍阴暗邪恶的元素被充分釋放出来。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荒誕不经。
         他，作梦都没有想到，一张罗网正悄然向他罩来……。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经过阶级斗争的显微镜的过滤，一切都是那样夸张、失真和荒謬，甜蜜的垮國恋情变成了里通外國，浪漫的画函情語竟然成了传递情报的密码。可悲的是，作为這埸悲剧的男女主人公，对此却渾然不觉，在連队领导如临大敌高度警惕并时刻监视的情况下，仍然我行我素，自我陶醉在浓情蜜意之中。
         當她满怀欣喜，一腔热情地来到部队探望久别的心上人的時候，也就在他望眼欲穿渴望见到親人的時候，导火索终于被点燃了……。

        情人相見爱意浓浓！但是，當他俩刚见面，相拥的双臂还没来得及分开的時侯，荷枪实弹的战士们便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滿目惊愕的他们，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往日的战友们，面对着虽看不太起但还算尊重的連队领导，特别是面对特务间諜的诟污時，他们傻了呆了，稀里糊涂地便被捆了起来……。
         當晚，闻听了此事的团政委李今浦，立即听取了汇报。當他詳细地詢问此事的前因后果后，這个温文而雅的詩人政委，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一改平昔慢声细語的作派。胡闹！荒唐！誰给你们這么大的权利随便绑人，你们有什么証据說他们是间諜特务，他们窃取哪些軍事情报，泄露什么軍事秘密？我就不相信，十八勇士的儿子能够里通外國！难道黄头发的外國人就一定是间諜是苏修特务！她根本就不是苏联人，這是哪國的苏修特务！
        在李今浦政委雷霆万钓地怒斥下，連队领导们脸上一陣青一陣白，灰溜溜地把這场闹剧给收场了。
        尽管如此，連队领导仍命令她第二天一大早必须离开部队。
        此事虽然没有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但对她的精神打击却是致命的。原来，她父母的所謂间谍一事已经搞清楚，纯粹子虚乌有，他们已获准返回荷兰去。本来，她不打算与父母一同返國，欲留下和他共度今生，她這次来就是告訴他此消息的。没料到，當头挨了一棒，被誣为特务间諜给捆绑了起来。要不是遇到个开明的政委，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呢？遭此一劫，受此一惊，使原本还怀有一絲希冀的她，对中國的現实彻底失望了，她害怕了……。

         她，大哭了一场，揮泪与他告別了，从此天各一方……。
       說到這里，他已是滿脸泪水，再也說不下去了。而此時的我，也早已热泪盈眶，不能与其对视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也想把這一頁翻过去，想把她忘掉！因此，你张罗着给我物色对象，我也就没拒绝，虽然心里不是太情愿，我确实也想尝试一下，看能不能把這个坎迈过去。结果呢，不行啊！兄弟，根本就放不下！我去和別人見面，滿脑子里都是她的形象，历历在目。对別人死活提不起一点儿兴趣啊！我的心全留在她那里了，没留下一点空隙呀″！
       他喝了一大口茶，抹了抹嘴，对我接着說:"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琢磨清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我知足了！一輩子有个知我爱我而我也知她爱她的女人就足够了！我从此不再考虑此事了”！說完話，他双手一拱，踉踉跄跄地出了我的家门。我把他送到大门口，临別時，他附耳对我说了几句話，听的我目瞪口呆，他嘱咐我不得传于其他人，然后就一摇一晃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六十八岁的他，一个人住在北京，仍然孑然一身。前不久，有个战友发了一张他的照片，已经老态龙钟，拄着拐杖，半身不遂了。我看着照片，热泪纵横，伤心感概之余，更多的是对他的佩服和崇敬。他是个平凡的人，但又是一个执着的人;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但又是一个为爱而坚持的男人; 他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但又是一个情感丰富內心世界五彩缤纷的男人。在他的世界里，空间和時间已经不是简单的二维排列。我相信，他，不孤独！
        他曾对我附耳所述的一段話，成为我与他之间的秘密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知道，這是他持守一生的原动力，當然，這也是上苍对他的垂青和眷顾……。噢，什么垂青和眷顾？我答应过他要保守秘密，所以现在还不能说， 看官们自己去猜想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