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光

晏枥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今年九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那个年代的人中间,外婆算是读书很多的,上过几年私塾,能背诵《三字经》、《增广贤文》。凡遇做人做事道理,皆搬出《增广贤文》,开始她的诲语谆谆。偶尔还能显出她的才智和幽默——一段时间我妈特好打牌,外婆登门几次寻她不着,即在桌上留一字条,上书“爹亲娘亲不如麻将亲”,于是乎吾门上下人士,提起打牌,必言此语,引起喷饭无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一直喜欢看书,尤其我舅舅出的书,她是每版必读。舅舅是研究关帝文化的学者,名声远播高高的喜马拉雅及遥远的世界各地。外婆高度近视多年,后来每况愈下,书上的小字看不清楚了,唯一接触文字的方式,就是和邻里的老人们打打纸牌。我见过她打纸牌,视力不好也不愿戴眼镜,摸起一张牌,几乎贴在脸上看牌上本来不小的字,好似神圣地把每张牌亲吻一遍再打出去。这让我联想起无数个庄重的祭奠仪式,外婆的神态简直称得上虔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打牌不讲究输赢,只是为了打发剩下的时光。我见过一些打牌的人,只要赢了就相当爽快,不是在桌子上发钱就是请喝酒。外婆也很爽快,有次我去看她,正逢她从牌桌上下来,很自豪地说她今天赢了,非要留我吃饭,并且像鲁迅小说中的孔乙己一样,排出两百大元,给小舅舅拿去买酒菜。看外婆兴奋的像个孩子,我便答应留下分享她的“胜利果实”。外婆用温馨的眼神看着我们酒足饭饱。我心里明白,即使她这样用心的看着我,也只能看到我模糊的身影,不过我在她眼中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让她感到十分的惬意和满足。临走,问起外婆今天赢了多少钱,舅妈借故把我送出大门,偷偷告诉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两块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心一紧,眼睛一阵湿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原来她说今天赢钱了只是留我吃饭的借口,真实目的,是想我能留下来和她多待上一会。外婆到底读过书,她的“老谋深算”,让我感动,又让我心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刻,我深深地后悔起来,因为我每次去看她,都是来去匆匆,像一阵穿堂风似的,刮进客厅,刮进她的房间,打个旋转,马上吹走。我到贵州做煤矿后,她见到我的机会更少了,每半年才能休假一次。我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外婆。去了,我总是不停地敲门,听见外婆在屋里问谁在敲门也不答应——我喜欢她打开门,看到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惊喜表情,那种表情让我感觉她还想多活几十年,年复一年看着我千里迢迢赶回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进屋,外婆让我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用高度近视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好像一个机械师检查我身上的每一个零件——我是从煤矿回来的,她以为我每天都在下井,时刻都在为我提心吊胆。我告诉她我在山里一切都好,现在的煤矿安全管理很到位,下井不会有问题。她疑惑的看着我,露出不信任的眼神,然后对我说:“你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听见你的声音,我才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随时都在担心我的安全,我却忽略了她的感受,让一个剩下时光不多的老人,老是为我坐卧不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次回去陪她坐上一会,走的时候,我就拿出一些钱给她。这个时候,她总是说她不是想要我的钱,只想要我陪她多坐一会。在外婆的眼里,我回来陪她坐着的那一段,便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年轻时吃过很多苦,走过很多路。她生长的那个年代,根本不像现在车来车往,所有日子都是用脚走过来的。外婆和我讲起,日本人占领老家育溪时她还是个孩子,每天晚上和大人一起做老家特有的那种豆饼,天不亮又起床,挑着豆饼到脚东赶场卖掉。我在脚东收过税,那时候铺着平直的柏油路,从淯溪骑自行车过去也要半个多小时,可想而知,外婆来回要走多久。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再灵便,但她不想麻烦别人,每次到中医院看病拿药,都不惊动舅妈,一个人偷偷出门走路过去。外婆心脏不好,体力也远远不及从前,有一天站在马路边,看着鱼贯而过的汽车,不知道怎么横穿过去了。在她度过的所有时光里,这些年的变化实在太大,让她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连过马路的时机都把握不准了。有人看见她站在街边踟蹰将近一小时,实在于心不忍,才小心地把她扶过马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婆眼睛一直不好,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后来耳朵也不行了。在她面前说话声音小点,就会听成别的意思,一句话说几遍她才能听明白真实的意思。外婆读过书,喜欢凭自己的想法主观臆断,经常把我们说的话听错,并且错得南辕北辙。有时我们也拿外婆曲解的意思当笑料,然而笑过之后,心里又涌起一种酸楚。外婆知道她听错了,又是因为她的主观臆断造成的错误,于是像个孩子似的不好意思起来,弄得我们忍俊不禁,却又心酸不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虽然眼花耳背,行动不便,外婆却特爱操心全家上下所有的事。她固执的认为,只要她在一天,就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总指挥,我们都笑她是“朱总司令”。家里大小事情,为了让她清静,我们都不想让她操心,她却不甘寂寞,想方设法获取一次又一次的话语权,借以证明她老人家伟大的存在。小姨从武汉回来,在外屋问舅妈今天是星期几,一时间我和舅妈都没想起来。正在努力思考,外婆所在的里屋传出一个果断的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星期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使得我们所有人面面相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为什么满屋的人都记不起今天星期几,外婆却记得那么清楚,对答如流地告诉我们,生怕回答慢了,我们就会忽略了她的存在。我们这些人,可能觉得生命中属于自己的时光还很多,不紧不慢地度过,丝毫没在意从我们身边悄悄流过的时光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九十岁的老人,知道自己余下的时光已然不多,她才一天一天、分分秒秒的记着,时时担心对她来说格外宝贵的时光,一不注意就从自己身边悄悄溜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着我可爱的外婆,仿佛看见一缕一缕的时光,像丝线一样编织在她深深的皱纹中,闪亮的银发里……</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16年10月4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