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糖 (徐丽琴)

xusmile9

<h3>&nbsp;</h3><h3>&nbsp; &nbsp; &nbsp; &nbsp;出于人最天然的本性, 吃是一种享受。吃,除了带来饥饿被填充的饱足感,还带来食物被舌头搅拌后在舌尖萦绕不去的香甜绵软的幸福感。</h3><h3></h3><h3>&nbsp; &nbsp; &nbsp; &nbsp;依闾而望,又窄又深的小路尽头,长扁担咿咿呀呀地唱啊唱啊。那个又瘦又高、满脸风霜、穿着洗白黄军装的卖麦芽糖的人,一边走,一边拎着他的小铜盘。他手指缝里夹着尖头尖脑的小铜钉锤,几乎是走一步钉锤就敲一下铜盘,发出又尖细又响亮的声音。这声音以一种奇怪的节奏欢唱着,女妖夜吟似的能钻心勾魂,简直要把一个个小馋鬼魔疯了。卖糖人把担子歇在墙根,在老太阳底上,依着高高的稻草垛子,不慌不忙地坐下来。小伙伴们约好似的,从蓬门陋户中争先恐后地窜跳出来,叽叽喳喳,把个卖糖人围得水泄不通。</h3> <h3>&nbsp; &nbsp; &nbsp; &nbsp;隔壁猫子是家里宝贝独子,被妈妈奶奶和两个姐姐护得像恐龙蛋——一个易碎又大到没有地方放的宝贝蛋,他爸爸在县城工作,家里不差钱,所以,他总是第一个拿到香甜的麦芽糖。卖糖人收了猫子的钱,用一个极薄的小铁铲子比着一大团麦芽糖的边缘,很仔细地敲敲打打,一群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卖糖人的手,猫子不断地要求:"敲(káo)大,敲(káo)大滴嘎"。糖很硬,又粘,性急的猫子吃得呲牙咧嘴,被热口水打湿的麦芽糖在他的手里被扯得老长,他的牙被糖粘住,在那里困难地蠕动着,一半糖水让他幸福而快意地咽下去,另一半则逃离他唇和齿的管束,顺着嘴角亮晶晶湿溜溜地流来了,难看地滴在衣襟上,几个孩子一边"啧啧"表示太过分了,一边看着他咽口水。</h3><h3><br /></h3> <h3>&nbsp; &nbsp; &nbsp; &nbsp;我那时六、七岁,正是馋到了没羞没臊的年纪。没有钱,而卖麦芽糖的人在墙根下已经坐了好长时间了,连村北头离得最远的小哨子都又哭又喊又赖地从家里要到了五分钱,买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吮得正欢。我把头埋暗红的生了不少黑渍的抽屉里找了至少五个来回,也只找到了二分钱。二分钱,卖糖人是一块糖渣子也不会给你的。小伙伴们的欢声一阵阵地从高高的小小的窗子里传进来,我在黑漆漆的屋子越发地着急,等他们买完了,卖糖的人就要走了。不死心,将抽屉里的东西:针头线脑、毛/主/席像章、先前吃剩下的水果糖纸、成叠的烟盒、母亲做棉鞋的鞋样子、做衣服剩下的布头儿,一股脑儿地全堆在桌子上,最后,在最里角又找到了一分钱。我攥着这三分钱,十分纠结,敲麦芽糖的最低价是四分钱!钉锤敲铜盘子惑魅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似乎看见卖糖人打发了最后一个小主顾,理好担子要离开了。丢下那一堆惊恐无辜杂物,我摔了门冲出去。</h3><h3></h3><h3><br /></h3> <h3>&nbsp; &nbsp; &nbsp;&nbsp;两个硬币,正面相扣,露在外面的是反面,看不出1或是2这样的数字。这是一个好吃的要命的小好吃佬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蒙混。喊住几乎走出村外的卖糖人,怯怯地递上去扣得紧紧的三分钱。这点小伎俩不到一秒钟就被卖糖人戳穿,他眯着眼漫不经心地瞟了下,两个硬币就被他一手一个正面朝上地摊在手上,说:"三分钱!"我想,完了,他肯定不卖,悻悻地低下了头。又听他说:"只能给你一点点。"我大喜,他拿出半张写过作业的纸,将散落在竹箕底部的那些碎渣子扫了一点在纸上。我双手捧着那半纸糖渣,愉快地舔起一块,看着卖糖人摇动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初冬浮漫的阳光和雾气里,无尽的甜意在舌尖融化了……</h3> <h3>&nbsp; &nbsp; &nbsp; &nbsp;大姑妈家腊月间快过年时才会做麦芽糖,用来裹住炒得爆香的白白的糯米粒,做成米子糖来待客。大姑妈做麦芽糖手艺很好,每年只做一次的麦芽糖总是很少。每当这时候,我和小表姐玉总是无心跳皮筋、掷沙袋,总是依在布满黑色灶灰的厨门边,心心念念于锅里熬着的黑黑的亮亮的酽酽的麦芽糖稀。</h3><h3><br /></h3> <h3>&nbsp; &nbsp; &nbsp; &nbsp;而大表姐梅很会抓鱼,她拿上一个浅网兜插在一个涵洞的出口,然后到另一边,举起一大块土坷垃,奋力往洞里一扔,聚成黑压压一团的小鱼们受惊了,拼命窜逃到她那个蹩脚的网子里。她会提着一网兜小鱼,淋淋漓漓地扔在灶房里,借着灶屋的暖和挤上半天。灶堂里的柴火烧得细细弱弱,热气朦胧的锅里,溢出麦芽糖的甜香。我和小表姐玉,装出烧柴火的样子,不断进进出出,而梅表姐还在慢慢吞吞地挤她那堆小且多到令人心躁的小鱼。终于她起身去洗鱼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闪到了灶台边,一人用一枝竹筷子沾上甜蜜蜜的糖稀,拖出一条长长的糖线,把筷子举高,仰头,张大嘴,美丽又香甜的糖稀就乖乖地落进馋嘴巴里。大姑妈熬麦芽糖的手艺是顶呱呱的,可惜她英年早逝,年仅42岁就离开了我们,获得偷吃糖稀的神秘快乐的机会真是太少太少了。</h3> <h3>&nbsp; &nbsp; &nbsp; &nbsp;我母亲也做过一次"麦芽糖",她多半是因为扛不过我的缠磨。母亲上过高小,在水利工地上当宣传员时,自己写了顺口溜打上快板就能唱,她会打算盘,能讲些半拉子俄语。嫁给我父亲,开始学农活,生下我这样的馋娃,开始学做麦芽糖。我想她的麦芽糖工艺的学习肯定是失败了,她最后用街上买来的蔗糖熬了一锅,也做成了米子糖。蔗糖粘性不够,又没有压紧,张口一咬,米子糖会不争气地散了,更别说尝出什么麦芽糖的味道了。不过,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我不仅记得真麦芽糖的味道,她的"伪麦芽糖"也清晰地留在记忆中了。</h3><h3>&nbsp; &nbsp; &nbsp; &nbsp;&nbsp;多年以后,我看见城市公园里挑担卖麦芽糖的,我按捺不住的可鄙念头就是:我终于可以买下那一整担了!我的目光追着挑担人的身影,穿行在节日公园里热热闹闹红红绿绿的人群中,我心里不能忘记的是关于麦芽糖羞怯可怜又快乐甜蜜的记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