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是个一辈子都闲不住的人,他最大的爱好,除了钓鱼,就是种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提倡勤工俭学的年代,父亲所在的学校内开垦出许多农田,在我的记忆里种过油菜、麦子、棉花和土豆,还有红薯——我在那里上小学,课间休息时,还偷偷跑到地里刨出一颗很大的红薯。后来再没号召学校勤工俭学种地,那些田园就荒芜了。父亲看着杂草丛生的园子甚觉可惜,自己动手整理一番,种上各种各样的蔬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奶奶身子骨还硬朗,在小镇下街的老屋单独居住,我们一家人搬到父亲工作的学校,妹妹和弟弟上学也方便一些。母亲是小镇医院的护士长,每天上班很忙,早出晚归,且时有夜班,家里生活上的大小事情全部交给妹妹打理。母亲很会管理家务,规定一家人每天买菜的开支不能超过五毛钱。已经八十年代初期,物价开始不断上涨,妹妹这个家真的不好当。还在读初中的妹妹常常哭笑不得对我说:“哥哥,你说五毛钱能买到什么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不管怎么说,那段日子还是度过来了,我们都知道,这完全归功于父亲的菜园。父亲每天起得很早,特别是夏天,家里人尚在睡梦中,他就去打理自己的菜园了。晚上放学后,父亲不是挑着水桶就是扛着锄头,有事没事总要到菜园转悠一圈,实在没有可做的事情,他就一个人蹲在田边,眯着眼睛看着那片绿油油的菜园,像是在欣赏他最得意的作品。我考上县城的高级中学,基本没在父亲的菜园里帮过忙,压根不知道那些可口的蔬菜是怎么长出来的。一次暑假期间,父亲让我随他去园子里浇粪,我说不去,理由是闻到大粪的味道就吃不下饭了。平时慈祥的父亲突然发起火来,他说粮食也是用粪便浇出来的,你以后就不用吃饭了!话是这样说,父亲仍然没少我一日三餐,并且我爱好体育运动,身体需求量大,比家里所有人都吃的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次家里来客人了,父亲在陪客人聊天,吩咐我去园子里摘几个茄子和西红柿。几样东西倒是弄回来了,腿上却布满被蚊子咬出的大包小包。父亲一边用风油精给我挨个仔细搽,一边数落我真是个笨蛋,怎么像根桩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呢?父亲说他夏天到菜园里,都是不停地摇身踢腿,这样蚊子就不会叮上身。我想象父亲在菜园里跳舞一样的情形,心里又凄苦又好笑——原来他打理那片菜园好不容易,我只是去摘一下蔬菜,就被弄得浑身起包,父亲从挖地到种上蔬菜,再伺候它们慢慢长大,那是何等的艰辛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并没有一丝怨言,在他的心中,种菜好像是件很开心的事情,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被他当做一件很高尚的娱乐了。勤劳善良的父亲,从我记事起,就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劳动人民的本质,又有知识分子的智慧和自觉性。我站在田边看父亲打理过菜园,他对土地和庄稼似乎有天然的爱心和耐心,种植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精细,仿佛他手里伺弄的不是哑口无言的农作物,而是一些能言善道的有鲜活生命的物体。</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和妹妹几乎同时在县城参加了工作,母亲和父亲也陆续调到我们身边,父亲在老家中学里种的那片菜园,算是彻底荒芜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搬来县城后不久,父亲学校的一位老师知道他喜欢种菜,说自己家旁边有块地荒在那里。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放学后看了那块地,欢天喜地回家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我们倒没在意,过了一些日子父亲带我们去观摩,那块地被他整得井井有条,各种时令蔬菜已经长出来,绿油油的一片,很是让人喜爱。</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那样兴致盎然,我在他的感染下也变得懂事了些,经常在下班后帮他拔草松土,挑水浇地。那是河边一块松软的沙地,很好开垦,土质也被父亲收集来的各种肥料养得很丰沃,自从那块地开始有了收成,家里再没买过蔬菜。我们一家人根本吃不完,父亲放学后到菜园忙过一阵,就弄上一些蔬菜,骑着学校配给他的那辆老旧自行车,往亲戚朋友家里送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乐善好施又不图回报,凡是认识他的人都非常喜欢他。</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块地在父亲手里种了一些年,那些年也是父亲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后来城市建设向那里推进,地的主人不好意思的告诉父亲,那块地要收回作别的用处。最后一次离开他精心种植过的菜园,父亲走几步一回头,好像告别的不是一块菜园,而是一个有了深厚感情的老朋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退休了。他没有喝酒打牌的爱好,总想找点喜欢的事做,但是菜园没种的了,钓鱼要跑到很远的地方,他感觉成天无所事事,寂寥无比。</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有一个在农贸市场卖家禽的朋友,他告诉我,父亲到他的摊位上打听过养鸽子难不难。我想再难也要帮父亲找件事做,不然他会整天闷得慌,当即决定让那个朋友带我到襄阳买回几十对鸽子,还请人做了两排标准的鸽子笼。父亲那些日子总是笑眯眯的,那么热的天,一刻不停在楼顶上的隔热层,忙着张罗他平生第一次的养殖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相当心细,做事又很投入,他把那群鸽子喂得光亮饱满,半年后,它们就开始孵小鸽子了。父亲用笼子把那些小鸽子装到集贸市场,一会就被餐馆的老板们抢光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可是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几只成年鸽子不乖乖待在自己窝中孵化,却去践踏其他窝里的鸽子蛋。那些安分守己的鸽子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于是奋起反抗,“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愈演愈烈。父亲痛心疾首,然而毫无对策。市场卖鸽子的朋友也懂些养鸽子的门道,上楼看过,说这群种鸽相互厮杀太厉害,怕是养不成了,建议父亲一揽子当肉鸽卖掉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好久都在纳闷这群鸽子为何突然失常。问了一些养过鸽子的人,他们介绍,鸽子是有固定配偶的动物,只有失去配偶的一方,才会对同类产生强烈的攻击和破坏欲。我想这些鸽子真的很有意思,它们怎么和人一样容易患红眼病——看到别人一家子幸福美满,生儿育女,失偶的鸽子心理出现了失衡。然而这个楼顶密封得很好,父母就住在最上面一层,理应不会有别的人上来,难道有夜猫出入于此吗?看着父亲百思不得其解,终日帐然若失的样子,我那可爱的弟弟终于吐露出实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弟弟是家中的幺儿子,为人豪爽但不计后果。特别是和他的朋友喝过酒后,喜好做出一些承诺。一次酒过三巡,他神采飞扬地告诉在座父亲养的鸽子肉鲜味美,明日就请众弟兄吃鸽子火锅。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弟弟乘着酒意潜入鸽笼,手举打火机,瞅准几只最大的鸽子,抓了就走。这家伙根本不知道父亲每次到市场卖掉的是乳鸽,他把种鸽抓走后,失去配偶的种鸽抑制不住失去亲鸽的悲痛,把愤怒转嫁给正在孵蛋的同类。正在弟弟和朋友们觥筹交错之时,父亲的鸽群里,燃起一场了不可逆转的战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固然心痛自己一片心血付诸东流,然而这一切都是自己宝贝儿子的“杰作”。鸽子和儿子,当然是儿子重要,除了黯然哀叹,父亲别无他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快要结婚前,我在工作的老国税局买了一套房子,房子旁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有事没事总爱到我这里晃悠,我知道他在打我那块地的主意。我让父亲请人做起围墙,把那块地圈了起来,还在围墙上面装了一扇们,安上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围墙是父亲请人帮我做的,门是他亲手装上去的,他手里留有一把钥匙,我也不好意思找他要过来。父亲怕我不同意在这块地上种菜,趁我不在家偷偷开垦悄悄播种。父母的家就在离我不远的中医院,每次我出门上班,他就晃悠着来了,干到我下班前,他就锁上门走了。我看在眼里也不做声,但是心里好笑——父亲这是在和我玩游击战术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几天后,菜就种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知道我买这座带院子的房子是为了养狗,不想让他种菜,是为了给狗一个放风的空间。既然父亲已经种上了菜,我也不好多说,可怜那些狗,只能一天到晚关在笼子里,要是把它们放出来,一阵折腾,父亲的心血全都没了。我养的是异常凶猛的罗威纳犬,父亲在院子里种菜以后,一次带它们到院子外面放风,差点把隔壁的老爷爷吓得晕倒在地,我再也不敢把它们放出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天下班回家,看见小区里面堆满了草皮,一打听,说是整个大院要搞绿化,国税局领导安排人拉来的。我想何不借单位统一种植草坪的名义,把父亲的菜园“驱逐出境”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晚上和几个朋友一起吃过饭,顺便让他们帮着拖一些草皮到我的小院子里,顷刻间父亲的菜园被我们夷为平地,变成一片青翠的草坪。第二天父亲看见铺上的草皮,他相信了我说的单位统一种植草坪的谎言,摇摇头,怏怏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再一次失去了他喜爱的菜园,望着父亲极不情愿离开的背影,我感觉他像是失去了一片精神中的乐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弟弟住的中医院宿舍离城市中心有一段距离,那里有一片尚未开发的废墟。父亲的菜园被我废弃后,我经常在通往那里的路上遇见他。父亲骑着我曾经骑过的那辆自行车,车上放着锄头,还有一个铁桶,桶里装着他种地用的一些小工具。我猜他肯定是到那个地方开荒种菜去了,想起自己把父亲的菜园废了,他又到那么远的地方重新开垦一块不知道什么样的土地,心里顿时充满愧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两年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同时遇害离开人世。悲痛慢慢平复下来,弟弟对我说,父亲在他住的小区内种了许多蔬菜,他也不经常在家里开伙,扔在那里有点可惜。我让爱人去采摘,那些菜我们吃了好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母都不在了,岳母从乡下过来照看我女儿。她种了一辈子地,不想让父亲辛苦打理的菜园从此荒芜,打算继续种下去。去了一趟回来,她连连摇头,说那块地真的没法种,并说我父亲真行,在一半砖头一半土的地方,居然种出那么多蔬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听完那些话,我更加深深的悔恨起来。要是我不拿单位种草坪的谎言骗父亲,父亲就不会去找这块荒蛮之地,把它辛辛苦苦变成自己的菜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一个漆黑寂静的夜晚,我想起父亲和他的菜园,悄悄离家来到他曾经开垦过的地方,朝着黑黝黝的菜地重重地跪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块地果真如岳母说的一半砖头一半土,因为我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到穿着短裤的膝盖,被田里的砖头撞出一股暖暖的鲜血……</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16年10月28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