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纪念一个老同学</p> <h3> 施君记事<br> 施君,与我既有同窗之情,也有同乡之谊。虽然他故去多年,几乎已被岁月积尘所湮没,但忆及当年与之同窗之时,颇多感慨,于是许多前尘旧事,便都到眼前。</h3> <h3>一<br> 在众多的同学之中,我认为施君是最矫矫不群的。颇有名士作派,也颇有魏晋风度。在我眼中,施君算得上高大英俊,一米七八的个子,头发浓密,微卷,脸部轮廓有点欧化,立体感强。像他这样的体表,应该是很为女同学青睐的,但似乎好像没有那个女同学曾经对他表现过好感,这恐怕主要是他的一些古怪的行为,难为伊们所接受。<br>比如,他的邋遢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一件当年很时髦的呢格子短大衣,据说是他那个当年的明星姐姐买的,看质地上好,价格应该不菲。但他很不爱惜,从不洗且不说,还经常当抹布用,每次吃完饭后,他懒于用抹布抹去桌子上的残汤剩饭,而是袖子一拂了之。久而久之,那大衣的两袖便油光锃亮。颇得旁人侧目,他却毫不在乎,依然故我,傲然走在校园里,高蹈阔步,谈笑风生。<br> 那时候,他有一条红色的运动裤,穿在里面,有一次,我突然发现,这裤子的左右两条线缝早已脱落,整条裤子只剩上下的松紧带相连,每天晚上就寝前外面的长裤一脱,便见里面的"红旗飘飘",他也不再乎,也从没有考虑用针稍微缝一缝。<br> 其三是他如果洗衣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洗衣服的,即使要洗,那便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似的。从计划到实施,要经过若干个星期。及到换下衣服,泡在脸盆里,也不是马上去洗,而是泡一个或若干个星期,那是常事。而往往是盆里的泡衣水经常干了,需要添好几次后,才去洗,洗后也不马上去晾晒,也要等好几天,甚至一个星期。如此行为,在校园里传为笑谈,若干年后,大家依然津津乐道。<br> 其四,他做作业随心所欲得很,不但立论奇诡,语言怪异,而且书写出格。从来没有写在方格内,或者线格里,往往是头在此处,尾在彼处,有人讽之曰"一行白鹭上青天",也有人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比较形象。当年的老师现在大部分垂垂老矣,对于同学的一些行状也记不大清了,但对施君的这种作业的风格却牢记在心。在一次同学会上提起,还主动提起此事,可见印象之深刻。</h3> <h3>二<br> 施君实际上智商不低,情商也不错。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尤其是诗歌,是那个时期青年人的文学标签,施君也不免俗,经常激情喷发,写些诗歌。他的诗受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影响较大,喜欢写阶梯诗。我说,中国写此类诗贺敬之第一,施君第二。他嗤之以鼻,贺敬之算什么,整个一御用文人。说实在的,施君的诗写得还是不错的,情感饱满,意象纷呈。他经常得意地对着我朗诵他的新作。当时我在学校里主编一本文学刊物,就经常发他的诗作。<br> 施君原对所谓的刊物杂志不屑一顾,但对我们的刊物却情有独钟。不要小看我们的那本每期只有三四十页的油印刊物,在当时,来稿众多,要登上这"大雅之堂"也非易事,而且我们的刊物当时与北大的《未名湖》、中山大学的《红豆》、南京大学的《耕耘者》,武汉大学的《这一代》,杭大的《扬帆》等都有交换,成为大学联盟中的一份子。因此,也很得同学们的青睐。<br> 有一次,他把一首很长的情诗拿给我看,征求我的意见,看他的样子有点异样,我就问,这首诗是不是献给哪个女同学的?平常十分豁达的他竟然有点羞色地笑了。在我再三的追问之下,他才说看上了英语系的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看上去不但十分清纯,而且家教良好,家境不错,其父亲是海军军官,其母亲是市委党校教授,可说是名媛闺秀,难怪他如此动心。<br> 彼时学院的东边有一湖,波光艳影,景色诱人。尤其是黄昏月下,更是学子与恋人的天堂。夏日黄昏,轻风拂面,暮色渐起,流萤飘飞。学子们常携一卷书,坐在湖边做学习状。有人哼哼唧唧,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什么;有人微闭双目,在神游八极,冥想三界;有人呆呆地坐着,似乎什么都在想,也似乎什么也不想。那段时间,施君经常一个人幽灵似的出没湖边,主要是那个他心仪的女孩也经常邀一二同学在湖边散步。于是他便尾随、跟梢。这很像晋人笔下的那首什么订梢的诗中所描述的情状。<br> 事情终于暴露。首先发现的是那个女孩的同学,她们散步的时候,发现总有一个身影在身后追随着,"仿佛一个幽灵,在欧洲大地上徘徊,"其次是那个女同学接到了施君的长篇抒情诗。那滚烫的语言使她的脸颊也滚烫起来,于是这个清纯而美丽的女孩便慌乱起来,将此事对她的好同学说了。那些同学便四处出击,到处了解。两天后便将所调查的情况报告了那女孩,一个星期内将消息散播到了英语系和我们的系。这对施君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认为,大好的世界就是这样被这些俗世之人搞乱的,好姻缘也是这样被活活拆散的。为此,他痛心疾首地对我说,我深知当年为什么鲁迅和许广平谈恋爱时要逃到广东去,因为在北平有很多人不理解他们,不容于他们。<br> 我不知道鲁迅和许广平的恋爱过程,我只感到他自比鲁迅便是大大的不当,这好像有一句成语叫什么云泥之别的便是。</h3> <h3><br>三<br> 不过,施君的志向也确实是远大的。每天晚上,晚自习后躺在床上,大家总是要听他的"一言堂"宏论。评论时事,臧否风云,远古而今,天上地下。从中越边境的冲突,到政治局会议的议题,从美国的卫星上天,到袁隆平水稻品种的研制。纳大千于须弥,融三界于芥子,从他嘴里滔滔而出。而说到激动处,他便从床上站了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可怜的是我们,在他的大幅度的动作之下,往往要承受床的摇晃,粉尘的空袭。<br> 最使我们为之赞叹的是某一个夜晚,施君突然对我们说,你们每个人说两个以一字带头的成语吧,最好彼此间不能重复的。我们不知施君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大家所学的专业是中文,对成语还是颇有兴趣的,便顺从地报了自己想到的有关成语,于是一马当先,一无是处,一毛不拔,一孔之见,一针见血,一丘之貉,一筹莫展,一见如故,一事无成,一触即发,一分为二,一泻千里,一技之长等等有关一的成语脱口而出。待大家报好后,施君说,你们将新婚之夜与刚才的成语相连,就可得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开始我们还莫名其妙,待仔细一琢磨,方才大悟,也甚觉有趣(譬如新婚之夜,一马当先;新婚之夜,一针见血)。还有一次他又出了一个谜语给我们猜,谜面是新婚之夜,猜一地名。我们猜了很久才猜到,谜底是"开封"。我们不禁为这谜语叫好。又一次,他又出一诗谜,谜面依然是新婚之夜,而谜底则是杜甫的两句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则谜既切题又风雅,绝了。自此以后,我们经常叫施君为新婚之夜。但这些小插曲还是淹没在施君纵横天下、大开大阖的高韬式理论中。<br> 他的不羁的谠论的结尾往往是一句深沉的长叹,怎么这世界大战还没有爆发呢,要是爆发了,老子便是英雄了。乱世出英雄,这是历史的规律。施立志也十分相信战争是英雄的孵化器,乱世是英雄的催化剂。于是,在时代呼唤英雄的同时,他也在等待时代。但战争终于没有爆发的迹象,粉碎"四人帮"后,时势也渐趋稳定,他的英雄梦也渐渐的在虚化。<br> 于是,在平稳而没有波澜的日子里,施君也日渐的平庸了起来。每天晚上入睡前除了经常发表些无伤大雅的言论之外,另外一个爱好便是清唱越剧。那时候,托新时期拨乱反正的福,一批曾经被打入冷宫的电影逐步开禁,包括越剧《红楼梦》、《追鱼》、《碧玉簪》等等,他对《红楼梦》尤其钟情,认为唱词优雅,唱腔优美,演技精湛,并深深地爱上了其中的林黛玉的扮演者王文娟。可惜一打听,王文娟早已是徐娘半老,时年将近五十,且已作他人妇,是著名演员孙道临的爱人,不然,以他的性格,恐怕要追到上海去也并非不可能的。当他了解了这些情况后,一段时间里,便显得有点失落。不过,尽管如此,他后来对越剧还是十分的爱好,并无受到这影响。他会唱委婉的王派,更喜欢音调铿锵的徐派,尤其是徐派名段《北地王》中"哭祖庙"的一段,被他唱得悲壮凄怆,摇曳生姿。那一声"把先帝东征西荡——挣下的三分天下、蜀汉江山——白白断送在今朝"的叫板,很是动容,也很传神。<br> 我曾经很奇怪,像施君这种很有英雄情结的大男人,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的越剧。施君后来告诉我他喜欢越剧的原因是,他有个姐姐,是原来的市越剧团的当家花旦,曾经红极一时,他那时候就近水楼台先得票,经常去剧团看戏,一来二往的,慢慢得喜欢上了这个缠绵的剧种。他的姐姐,由于演戏出名,后来去拍电影了,曾担纲主演某部影片中的女一号,颇得影视界的好评,后来也演过其他的一些电影,不过,好像最终也没有大红大紫,而是走向平庸了。他给我看过他与他姐姐的合影,那时候,他姐姐确实清丽秀气,颇有明星的风范。</h3>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 施君还有一个优点是对他看不惯的现象常常横加抨击,决不留情。我常常嘲笑他只有这一点是深得鲁迅遗风,因为鲁迅先生对世事也是如此,对对手与论敌是决不姑息,毫不留情。施君则说自己是魏晋风度,学阮籍、嵇康,青眼看天,白眼看人,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以示轻蔑。其时文革的烽火硝烟虽已停息,但流风尚存。一派得势,一派沉沦也成常态。得势者便趾高气扬,睥睨众生,失意者则“夹着尾巴做人”。对此,施君深不以为然,也颇多批评嘲讽之语。有一个教授党史的张老师,常在课堂上表达一些在当时看来颇为出格的观点,但深为施君所欣赏,引为知己。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褒扬该师,说他有"五四"风采。</p><p class="ql-block"> 我们学院的食堂伙食不但差,而且贵,那个打菜的家伙看见漂亮的女同学则油脸发亮,两眼放电。那勺里的菜便多而好,对我们男同学则苛尅非常,两者相比,相去甚远。大家早就心中有气,但据说该员工是学院院长的亲戚,谁也无法。但施君就不信这个邪。那时候,大字报还没有被禁止,他就用大字报的形式、杂文的笔法,嘲笑的口气,漫画的笔调写了一张大字报,在学院的食堂门口贴了出来。一时之间,观者如云,声援者更是多多,随即他人的大字报也出来了,有漫画,有讽刺诗,有责问式的。此事终于惊动了学院的上层领导,他们怕酿成更大规模的事件。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中国的很多大事都是由**酿成、推动的。飘风豪雨起于青萍之末,汹涌之潮始于涓滴之水。鉴于此,学院决定,将那个员工予以除名,同时出台了新的伙食供应计划,我们的伙食也确实改善了不少。一场为生存的斗争,至此取得完胜,施君在其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也由此成为我喜欢他的理由之一。</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 施君头角峥嵘,傲骨嶙峋,确有些名士风度。而且他宁愿将饭菜票退了去换酒和烟的行为,在我们眼中,也有些名士派头。</p><p class="ql-block"> 施君嗜烟好酒,经常要喝点小酒,烟是每天一包。我们学院那时候有发酒票和烟票,女同学们知道施君有此爱好,便将两票都赠送给他。尽管如此,那烟酒每天的消费也不低,记得那酒是二毛九分一斤的老酒,那烟也是二毛四一盒的"新安江"之类,照此计算,每月要十余元的额外支出。我们那时候的伙食费与零用钱相加一个月只有十七元五毛。这对于施君而言,每个月难免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虽然家中与他那个当明星的姐姐有时候赞助一下,但总非长久之计。唯一的办法是千方百计压缩那可怜的伙食费,转而去沽酒买烟。</p><p class="ql-block"> 对于烟酒,施君有句名言,叫做"抽烟是一种姿态,喝酒是一种心情"。还有一句话是:抽烟是男人的风度,喝酒是壮士的品行。这两句话出典何处,不得而知,也许是他自己杜撰,为自己的抽烟喝酒辩护的吧。</p><p class="ql-block"> 不仅如此,施君还为自己的抽烟建立了一整套的理论。那时候,校园里流行阅读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等人的著作。施君也在弗洛伊德的著作里找到了抽烟的理论依据。他说,弗洛伊德研究的原我与本我,其中一个重要的阀门便是性的压抑,而抽烟则通过嘴唇与烟的相吻接触,为这种压抑情绪进行释放。其次,说抽烟会缩短人的寿命缺乏统计学上的数据支持。他说,以我之见,现在的许多疾病都搞不清病理机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即如果人的心情忧郁,易导致各种疾病的产生,而抽烟是调节这种心情的最好的办法之一。何况,科学家研究的最新成果表明,抽烟的人患老年痴呆症的比例比不抽烟人要低二十余倍,人的大脑中的海马区萎缩明显减缓。</p><p class="ql-block"> 他在吞云吐雾之际,还对我说,你知道吗?提起第二次世界大战,人们关注的往往是枪林弹雨的战场和刺刀见红的拼杀,其实,香烟在战争中却占有一席之地。美大兵的"骆驼"和"好彩",苏联红军的"马合烟",都是战争中不可或缺的物资。而巴顿、丘吉尔、斯大林嘴里咬着雪茄和烟斗的形象更是家喻户晓。香烟似乎成了战争的一个象征符号。烟草中的尼古丁具有麻醉和止血的作用,可以缓解伤痛,同时,也可以让疲惫不堪的人打起精神,让焦虑烦躁的人镇定下来,而枯燥、恐惧和伤痛正是士兵们最大的敌人,因此,烟草天然地契合了他们的需要。</p><p class="ql-block"> 我不得不佩服他对烟草的研究之深,也佩服他对香烟的钟情程度。有一次,我曾经问,他能否戒烟?他笑着说,除非有三个因素,否则这辈子他是不会戒烟的。我问是哪三个因素?他说一是经济条件绝对的不允许,即到了三餐难以为继的地步;二是身体条件的绝对不允许,如患某种病必须戒烟的;三是环境条件的绝对不允许,比如国家出台法律禁止吸烟的。除此之外,他将不会戒烟。</p><p class="ql-block"> 三个绝对,其态度之坚毅,无与伦比。而且这态度,也颇得我这个烟民的好感。这也是我与他长期交好的原因之一。</p> <h3><br>六<br> 毕业的丧钟为我们敲响之后,大家各奔东西。施君回到了他自己的家乡,一个风景秀丽、名闻天下的景区。我则凄凄惶惶地收拾行囊,到一个山高天窄的山区去操粉笔生涯。<br> 分别不久,便收到施君的来函。依然是文不加点,依然是不囿一格。但信中却是情深意切,并不平地对我发问道:那狭窄的空间,怎能驰骋你不羁的诗才?那僻远的一隅,怎能安放你躁动的灵魂?感慨之余,特地作了一首词相赠,名曰《金缕曲》,现在,捡拾旧篋,没有想到墨迹淋漓,书函仍在:<br>"别后君安否?记当年,英雄热血,肝胆相剖.一剑横磨光胜雪,志在屠龙伏虎.纵远目,山河如许.双影江南同驰骋,笑红尘,羁绊成轻粟.歌一曲,啸声和. 而今泪滴新词透.又添了,孤寒客枕,梦中离绪.锦瑟年华空虚度,三载幽怀谁诉?数旧事,已然成昨.但得豪情仍不灭,向东风,拟作苍龙舞.浮太白,横金槊."<br>与他的信一样,词也写得慷慨激昂,很引起我的共鸣。记得当时我正处在情绪的低谷期,而且身体也不好,疾病缠绵,故回了一信,除表示感谢,询问安康外,也附上一首《金缕曲》,是有感而发,也算是唱和回赠:<br>风雨人生路。怅今宵,月沉星灭,君眠何处?独立苍茫双垂泪,沾湿儒冠襟袖。怎解得,此心凄苦。射虎生涯雕龙业,忆当年,剑气横牛斗。无限事,凭谁诉?<br>年来我已沉沦久。问苍天,红尘沧海,悲情谁讬。衰草荒烟残照里,西风黄叶乱舞。一回首,一回歌哭。岁月于今消磨尽,向何人,换取生死符?心滴血,血成露。<br>这封信发出后,不知何故,一直没有接到他的来信。当时我推断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工作繁忙,二是没有收到我的回信。不过,以我的了解,是不能以常规去推测独立特行的施君的,故对此我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br>当我再度与他相见的时候,是第三年的夏日的一天。我与新婚的妻子正在家中忙于家务的时候,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原是施君这位老兄,正一脸傻笑地站在门外。喜出望外之余,我赶紧将他让进门来,并将新婚的妻子介绍给他。<br> 妻子当年容貌秀丽,谈吐文雅,因此颇得施君的好评。他对我感叹道,你甘愿蛰居在这小城之中,却原来跌落温柔乡里,沉寂了剑气,消磨了斗志呵。<br>我笑笑,问他几年来杳如黄鹤,今天怎么突然出现了?<br> 他说,他是参加全市的一个业余围棋赛,而这个赛事正好在我所在的小城进行。于是,他便乘机造访。他还告诉我,他在这届业余围棋赛中取得了第三名的成绩,甚至打败了一个业余五段的高手。<br> 我很吃惊,没有想到,此君在短短的两三年的时间里,竟然进步神速,围棋水平达到了高段位,而且杀进了全市前三。记得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受聂卫平"聂旋风"的影响,狂热地爱上了围棋,我们二人经常手谈。一包烟,一杯茶,棋枰对弈,黑白相争,常常挑灯夜战,直杀得天昏地黑,往往是不知时光之消逝,不知东方之既白。说句实话,当年我们的围棋水平相近,实力相当。也就是说,仅仅是初入门而已。虽然彼此未窥围棋之堂奥,但却乐此不疲。当时除了聂卫平之外,日本的一批超一流棋手也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像武宫正树、大竹英雄之类,更是我们所顶礼膜拜的。然不知谁说了一句,二十岁成不了国手,那么围棋你就只能玩玩而已。这对我们打击很大,热情也随之下降。但没有想到的是,经过几年的磨练,施君竟然跻身于全市业余高手的行列。虽然并非国手,也很令人吃惊的了。我不相信施君有这方面的天赋,但我相信他的智商。围棋、象棋之类,本来就是聪明者的游戏。像我之类智商不高的人,只能停留在小学生的水平,自我陶醉而已。<br> 这次的会面相聚之后,施君又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待我再次得知他的信息时,已经是三年后的一个黄昏了。</h3>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万物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天地一片葱茏。那天的晚霞也很绮丽,在夕阳余辉的映射下,十分的绚丽。此时,我的一个兄弟,来看望我,他与施君原先曾经同事过一段时间,因此,对施君也比较地了解。但今晚他带给我的消息是施君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现在已经送到湖州精神病院治疗了。</p><p class="ql-block"> 他对我讲述了施君得精神病的过程。</p><p class="ql-block">他说,施君在风景管理局下属的旅游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尽管有时候特立独行,但总体上还算不错,工作肯干,为人真诚,应该说只要按部就班地干下去,其前程还是不错的。</p><p class="ql-block"> 事情发生在一次接待任务上。</p><p class="ql-block">这次接待的是一个大人物。平时,作为"寰中绝胜"的国家级风景旅游区,接待中央来的领导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保卫等级、旅游线路、特色餐饮,陪同人员之类。可这次不同,省市均十分重视,中央也派出了有关人员,与地方一起研究有关接待的种种事项。</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领导如期来临,在省里主要领导的陪同下,在景区的主要景点游玩,那种指点江山的气派,确实是无人能出其右。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严密的保护网,中央警卫局的便衣虎视鹰膦,逡巡着一切可疑的人和事。这时,我们的施君同学,在远远的后面跟随着。我们无法揣测他此事的心态,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和考虑,反正据当时的目击者说,他多次想超越那批散布在首长身后的保护网,似乎想上前与首长攀谈。显然,他的这种异常的行为被中警局的便衣早就发现。</p><p class="ql-block"> 就在首长在一个景点前顾盼自雄的时候,施立志不顾遮拦,刻意要上前时,一个比他高出一头,戴着墨镜的便衣迅速靠到他身边,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把他悬空提起,继而一个动作,施君被摔出两米多远,随即一声断喝传来:"你想干什么?"施君从地上晕头晕脑地爬起来,精神便在霎那间受到了强刺激。对他人的问话,已是答非所问,反复说的一句话便是,"怎么能这样子?"</p><p class="ql-block"> 是日晚,管理局正在召开会议,商议领导第二日的行程。突然,从下面的门缝处递进一张纸,上赫然书写着四个大字:我要自杀。管理局的人见状,忙派人四处寻找,但遍寻不见踪迹。正当大家惶惶之时,有人在施君的房间里找到他。原来他正躺在自己的床铺低下。待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拉出来,只见他神色异常,已非常人了。那嘴上反复念叨的便是那一句"怎么能这样子?"的话。</p><p class="ql-block"> 这之后,他的家人便将他送往浙北的一个精神病院治疗,但终于没有起色。在若干年后的一天,我碰见他的一个哥哥,问起施君的身体状况,他神色黯然地说,还是那样吧。又过了若干年,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施君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得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窗外西风肃杀,落叶飘舞,仿佛为一个逝去的灵魂祭奠。</p><p class="ql-block">注:作家马叙曾与施君同事,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叙述施君,现录于此,聊备一格: </p><p class="ql-block">还有施君。施君与我同龄,毕业于温州师专中文系。1985年,他从雁荡中学调入雁荡山管理局。他来时,我已经在雁荡山工作一年多时间。他在办公室里与我相对而坐,平时,我们交谈甚多。他下围棋得过县、市里的名次,因此,我经常见到他端着一副围棋找人下棋,但管理局内他是找不到对手的,于围棋而言,他是孤独的。他读谢灵运唯一一首写雁荡山的诗《从筋竹涧越岭溪行》,诗注中有谢灵运《游名山志》“神子溪,南山与七里山分流,去斤竹涧数里”一句,读了之后,沉思良久,说,神子溪应为靖底施村村名的语误,因谢灵运听不懂雁荡白溪话,把靖底施错听成了神子溪。他的孤独后来从围棋上延伸开去,于人,于事,于世界,他都是孤独的。渐渐地,他进入了一种巨大的孤独之中。有一天,他来上班,肩上挂着一双皮鞋,坐在办公桌前也不放下。我说,你背着皮鞋啊。他笑笑。过了几天,不见他来上班,问起,说是身体问题,暂不来了。我离开雁荡山后,有次在县城的人民路上遇见他,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茫然地望着一处地方,眼神涣散,但是,他看到了我,大声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从此以后,再也没见到他,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有时陪客人进入雁荡山,走过他家门口,我会想起,他,一个老同事,施君! 马叙《雁山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 对于施君,该说的我都说了。在这茫茫尘寰,这是一个小人物,正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够不上立传的资格,也无法在他身上发现时代的所谓嬗变,而且除了亲朋之外,他也渐正在为人们所遗忘。但他对我来说,却是很有意义的。也许有同学的情谊,也有点臭味相投的爱好,更重要的是我以为一个个体生命的消亡,对于生命本身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惊心动魄的,因为生命不可复制,人生不能重来。那过去的,便永远的过去了。何况,施君还有那么一些有趣的事情,经常在我的记忆中浮现出来,唤起我对那些岁月的怀想。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的往事都已灰飞烟灭,但对于施君,我还是将他写出来,这,既是对朋友兼同窗的怀念,也算是对遗失的青春的一种祭奠。</p><p class="ql-block"> 最后,聊成一阕施君喜欢用的词牌名《金缕曲》,填词一阕,献给他,亦自伤:</p><p class="ql-block"> 剑气横天怒。问苍天,飘零羁客,真个命数?无奈西风扫落叶,却是流年空度。伤怀事,此生漂泊。横遭飙风折双翼,漫教人,怨叹儒冠误。愁叠恨,朝与暮。</p><p class="ql-block"> 花开花落总如许。觅形踪,鹃啼蝶妒,云遮归路。日月空旋潮起落,清泪抛飞若雨。舞双袖,愁情依旧。怨笛声声留不住,渺予怀,欲寄凭谁诉。离别意,若尘土。</p><p class="ql-block"> 词填好后, 但似乎意犹未竟,于是又写了《别后》九首,在一个深秋的黄昏,一同焚化在萧寂的旷野里,以祭奠那个在另一个空间里不甘寂寞的狂舞的灵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别后</p><p class="ql-block">别君何处再逢君,</p><p class="ql-block">千里峰峦一片云。</p><p class="ql-block">夜半惊闻杜宇泣,</p><p class="ql-block">人生聚散泪纷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花落花开又一年,</p><p class="ql-block">斜阳如血月如烟。</p><p class="ql-block">潇潇落叶秋风起,</p><p class="ql-block">今夜君于何处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独立寒宵对晚风,</p><p class="ql-block">长天云树隔重重。</p><p class="ql-block">灯前又读笺中语,</p><p class="ql-block">不胜唏嘘忆旧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白露凝霜枫叶丹,</p><p class="ql-block">灵旗冷雨隔空看。</p><p class="ql-block">两行雁影秋声里,</p><p class="ql-block">一瓣心香奉祭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秋风秋雨冷秋江,</p><p class="ql-block">一片秋声到异乡。</p><p class="ql-block">秋梦飘摇何处去,</p><p class="ql-block">天涯书剑见苍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落风尘半化云,</p><p class="ql-block">半怜身世半怜君。</p><p class="ql-block">一枝梅影凝霜雪,</p><p class="ql-block">何处湖山论旧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歌当哭讶途穷,</p><p class="ql-block">梦里残花寂寞红。</p><p class="ql-block">长叹匆匆揖别后,</p><p class="ql-block">君身一去若飘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尘世飘零付劫灰,</p><p class="ql-block">人间天上共徘徊。</p><p class="ql-block">孤魂寥落湖山里,</p><p class="ql-block">何日坟前酹一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湖海飘零离乱多,</p><p class="ql-block">悲风冷月锁空楼。</p><p class="ql-block">人生天道已如此,</p><p class="ql-block">何处可吟薤露歌?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5暮春于浙南</p> <h3><font color="#010101">沧波:商者</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