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他在隔壁拉着琴,尤其在雨天里。我一个大跨步跨过我家与他家之间的台阶,总有一滴或者两滴屋檐水落在我的头顶或者后背,我沿着他家的墙壁期期艾艾期期艾艾地蹭过去,每次怕都还有三步五步吧,他却总是象突然看见了我一样,停下手中的琴,就等着我走到他的跟前。让我怀疑他其实不是一个盲人。</h3><h3><br></h3><div> “你妈还没答应给你买琴吗?”每次他都这样微笑着说,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也一直是一张笑脸,我却见过他难受的时候,也是微笑着的,只是琴声让我感觉到了无法形容的难过。</div><div><br></div><div> “没买琴我就不能教你喽,我这个宝贝可不能给你用来练着玩,我还要靠他讨生活呢。”良叔说着这话的时候,用两只修长苍白的手抚摸着琴键与琴弦,见我不答话,就又自顾自地拉了起来,好像他的身边并没有多出一个我来。我坐在他的门槛上,就在他的琴旁,看他左手在琴身上下翻飞,右手扯着琴弦来回舞动,将一曲曲旋律送进一个突然感觉到了忧伤的孩子的耳中。</div> <h3> 没听见过他的琴声的时候,我是一个调皮的、正常的山里女孩,与大大小小一大帮的孩子一起打渔摸虾上房揭瓦;雨天里的游戏毕竟是少的,无聊地呆在屋里的时候,而隔壁的良叔也因为天气的缘故没有出去讨生活,于是他的琴声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自娱自乐。他恐怕有三十岁了吧,而我却还只是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那么他的琴声其实一直已经陪伴了我快六年,而我却只在快六岁的一天黄昏里,突然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h3><h3><br></h3><div> 它们不是小溪流水、不是虫鸣鸟叫;不是在山头吊唱着的山歌,不是对牲口们的吆喝。而它们又分明是小溪流水、分明是虫鸣鸟叫;它们比山歌还要悠扬嘹亮;对着牲口有时是温柔的召唤,有时是不客气的吆喝。他出神入化地即兴演绎着各种声响,每一种里哪怕你以为有快乐,感受着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淡淡的哀愁。</div><div><br></div><div> 在快满六岁的某一个黄昏里,一个山里女童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而良叔的琴声里,也许是因为少了那曾莫名出现的两个听众?</div> <h3> 其实一直以来良叔的屋里只有他自己,以及孩子们不敢太过探究的神秘,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曾麻着胆子在那屋里一探究竟。不过是一所低矮的青砖瓦房,却完全可以把周边所有的泥墙茅草房给比下去:大门上的红漆还没有完全剥落,半米高的门槛对于五六岁的孩子也显得过高。跨进去也不过只是一进两出的结构,却在大白天里也显出阴深幽暗,一个瞎子是不需要点灯的,可他是如何将他的天地收拾得比一个待嫁的闺女的房间还要整齐?</h3> <h3> “良叔回来了!”他房门上 的大铜锁从来就只是一个摆设,一个孩子低声急呼中,一屋子的探秘者就象惊飞的山雀一般四散逃窜,眨眼不见踪迹,单单余下我一个,等着良叔或许可以为我专场的琴声。</h3><h3><br></h3><div> 有时候天气好,良叔讨完生活回来,又不忙着在他那灶门口的铜鼎锅里煮点什么,他知道我在等他,就坐在门前,靠近门槛的地方,随意地为我拉动琴弦。</div><div><br></div><div> “你妈妈还没为你买琴吗?”每次开弓之前,他总要这样问上一句,每次也都并不指望我会回答。</div><div><br></div><div> 我缠着妈妈上过一次街,在百货商场看到了和良叔手中一样的物件,商标上写着“二胡”两个字,还有“9.80元”的字样。我没敢开口,在一个混沌摊子面前,妈妈犹豫了好久,给我买了一碗混沌,3毛钱,她自己一口也没吃,我把汤都喝光了。那天20个鸡蛋卖了一元八角钱,离开学后哥哥姐姐们要交的学费还差得很远。一碗混沌,完全可以满足一个光着脚第一次上街的孩童的愿望。</div><div><br></div><div> 我就只听琴,摸一摸对我都是一个奢望。良叔允许我给他的琴上松香,我说不,我就喜欢听,于是他就拉给我听。</div> <h3> 有一天,他急急的把我唤来,说他把他的十元钱弄丢了,说他睡觉前放在枕头下面压着的,起来却摸不着了,也许还在房里,说不定叠被子的时候抖到了地上,如果房里地上没有,那就真的丢了。我赶紧在他屋里四处找寻了起来,最后还是在他床上找到了,他把它叠在了被子里。</h3><h3><br></h3><div> 在那以前我从没有见过十元钱的模样,但是一刹那间我却计算出了它比9.80元还多出了两毛。快满六岁的我在哥哥姐姐们的教导下,尽管还没有上学,却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计算。一个念头像石头一样地击中了我:我如果说没有找到他会怎么样?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望他的眼睛,他空洞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可他正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望”着我,丝毫也不会怀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会有什么别样的心思,我为自己瞬时的念头感到耻辱,我对他说找到了,然后递给了他,他接过去用两手来回摩挲着,高兴地说:“是的,正是我那十元钱。”</div> <h3>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犯错,第二天,他用他探路的竹竿牵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竟然都是盲人。大的是大约与他差不多大的一个女人,小的正好与我一般大小,也是个女孩,全村人都喝了他的喜酒。女人我没留下多少印象,可那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却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美人。</h3><h3><br></h3><div> 她有着香菱一样菱角般的嘴,可香菱的嘴上却常年挂着两条鼻涕;她有着兰花那样一双大大的眼睛,可兰花好像正因为知道自己有了双漂亮的眼睛,而整日狡黠地滴溜溜转着,还动不动就喜欢告状。而她的眼睛,是柔顺的细细张望,定定地侧耳聆听,是的,她似乎是用她的眼睛在听你讲话,她的眸子是深不见底、没有光泽的黑。她静静地瞧向我的时候,我似乎只能深吸一口气才能与她继续交谈。她用她的美,替代了良叔的琴声地位。很快我便和她整日地玩在了一起。</div> <h3> 她告诉我她叫秋蝉。有一天,我们正玩着玩着,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玩不腻的小女孩的游戏,她却突然朝着我问:“你能告诉我,我长成什么样吗?”在这以前,我其实知道她的双眼是看不见的,良叔、还有她的妈妈,不都是双眼看不见?可在她问出了这句话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她其实真的是一个瞎子,突然间,我控制不住自己,干脆嚎啕起来:她是如此的美啊,可她,却看不到自己的美。她被我吓呆了,不知道如何安慰,就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h3><h3><br></h3><div> 她们在良叔的屋里没住几天,就象刚开始人们从来没有料到的那样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了。良叔的琴声里不仅仅只有淡淡的忧愁了,我问叔秋蝉什么时候还再来,听到的是铁锹碰到了岩石一般尖锐刺耳的调试过后,他再也拉不尽的哀伤。我说叔你的松香该换了,他似乎没有听见。</div> <h3> 接下来的岁月里,几乎无时无刻不充满了诱惑,而当不能把持自我而特意回家,推开那门上已经长满了绿锈的铜锁,是良叔站在光阴里微笑着说:“是的,正是我那十元钱。”而当我受到了挫折、感到无法承受的时候,记忆里的秋蝉在我耳边轻声的问:“你能告诉我,我长成什么样吗?”</h3><h3><br></h3><div> 良叔几年前就已经故去了,他的青砖瓦房孤零零地淹没在了新砌的楼房之间。每次回到老家,一拨拨迎面而来的新面孔提醒我早已不再经年,而只要一走近那熟悉的矮墙,跨过长满青苔的台阶,我就似乎瞧见了门前坐着拉琴的良叔,以及门槛上坐着的那个小女孩。</div><div><br></div><div> 我很庆幸,他们都还在。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