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是个好孩子

惜福

　　张三是我师父老张的独生儿子。有一回，张三替我师父上银行去给老家的爷爷奶奶汇款，银行的大堂经理很热情地帮张三取了汇款的单子，示意他照着柜台上陈列的示范模板填写，张三麻溜地填好单子递了回去，那大堂经理看后指着汇款单对张三说："先生，我让您照着模板填写，但并没让你一字不落地抄写啊，你自己的个人信息怎么也照着抄呢？你得填写你自己的姓名！"那职业性的礼貌里分明带着一丝嘲笑和不耐烦。这种事情张三虽恼火，但也见怪不怪，从上幼儿园起，这名字带来的麻烦就隔三差五地让张三恼火。后来他在自我介绍时就说自己叫"张山"，身份证也不肯轻易拿出来给别人看。亲朋好友在聊起这些时，也都觉得"张三"这名字确实过于粗糙和简陋了些，就为这，张三从小到大和我师父也闹了几回，但是改名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张三"这名字，张三还得继续用下去了。

师父为名字这事儿这些年对儿子也一直颇有歉意，觉得自己当年多少任性了些，但他嘴里却说："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嘛，叫啥也不就是个名儿？知道自己是啥就成！"还有一句话我师父没说出来，但我们都猜得出，那是师父心里解不开的的疙瘩，因为张三其实排行老三。

师父是我们勘测设计院有名的能人，手脚快，脑子更快，同样做一个项目，不管别的项目小组的同事怎样加班加点，我师父负责的这组却总是到点儿走人从不加班，当年的老院长不止一次感叹到：人家老张也不见加班，咋回回都是他第一个出图呢？要是咱们院每个人都能像老张就好了！"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刚分配到院里便跟着师父做项目。那天，师父乐呵了一整天，大伙儿都听说了，是师娘抱着刚两个月大的大胖儿子来项目上探亲了。大家伙儿都凑上前逗乐："哟！老张，瞧把你美的？媳妇来了？明儿我们大伙儿上你那儿看你媳妇和儿子去啊！"

第二天是周五，下班时大伙儿便拎着奶粉玩具什么的真要去，师父却抬起沉了一天的脸闷闷地吼了一声："别去了！"

有人还逗乐："咋啦？还不让看啊？"

"看什么看？没了！死了！"师傅甩下一句话，走了，甩下面面相觑的我们。

后来大家才听说，师父的儿子真的没了。就那天晚上，师父觉着宿舍的被褥太单薄，便趁着儿子睡觉的功夫跟师娘去商场买被褥去了。快去快回的俩人回到家看到儿子睡得挺好还暗自庆幸呢，再一看，儿子早没气了，俩口子怕儿子冻着了，出门前把儿子捂得太严实了，襁褓中的婴儿又动弹不得，就这样被厚重的棉被闷住了。

再后来就有同事看见我师父腋下夹着"棉被卷儿"，手里提了把铁揪出了门，也不敢问，一路悄悄跟着，发现师父在离项目驻地有些远的树林里挖了个坑，把儿子埋在了那里。

事后那人忍不住就问我师父说："老张，你咋这样就算完事了呢？"

师父黑着个脸说："那还要咋样儿？在我们老家，这么点大的孩子夭折了，连埋都不埋，野地里一丢就完了！"

两年后，师娘又生了个儿子，小名叫"顺子"。顺子长得虎实，浓眉大眼的像师傅。顺子胃口好，啥都爱吃，尤其爱吃西红柿，那年头还不兴种大棚蔬菜，西红柿不能想吃了就随时上菜场买去，可师父愣是不知从哪买回了一卷塑料布，在自家门前围了个大棚，给顺子种了一棚的西红柿，顺子总是举着红通通的大西红柿对人说："我就喜欢吃我爸给种的西红柿！"顺子觉得他爸特牛特了不起，我们大伙儿也这么觉得，干啥儿像啥儿，要不，咋说我师父是个能人呢？

顺子长到六岁的那年冬天，师父领着我们在离京六十公里外的地方做项目，那年的冬天冷得有点邪行。项目快结束的一天上午，师父站在项目驻地小旅馆外的空地上仰头看天，看了有那么一会儿，然后师父进屋来，只说要回家去一趟，连行李也没收拾就往长途汽车站去了，按院里的规定，项目负责人在项目期间是不允许离开驻地的，可师父就这么大踏步头也不回地走了，第二天一早他回来后才跟我们说，他看那天像是要下大雪，想着现在家中妻儿住的是前后透风的平房，他怕家里取暖用的小煤炉子不够暖和，赶回去为师娘和顺子砌了个大大的煤炉子，又用盖大棚剩下的塑料布把家里的窗户重新糊了个严严实实，做这些他用了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然后他蜷在家里的小沙发上稍稍打了个盹就又赶了回来。

两天后我们收工回旅馆的时候，打老远就看见院里人事和工会的领导在旅馆门口站着。大家心里都犯嘀咕：这是出了啥事了？难道是师父违规偷着溜回家给家里砌炉灶的事儿被院里发现了？

领导们是来接师父回家的，他们带来了骇人的不幸消息：就在师父返回项目组的次日夜里，师娘和顺子死于家中，死因是煤气中毒。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师父瘦得不成样儿，原本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像两口枯井一般，一天说不上三句话。

　　师父终于又结了婚，新师娘是位医生，戴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师父说，自己虽说读了几年书，但说到底只是学了个养家糊口的本事，终究算不得文化人，连个孩子都养不好，所以再娶就得娶个明白人，免得总是做错事儿！这才有了张三这小子，也就是这故事里的主角。师父说随便叫个啥名吧，名字贱些，小孩儿皮实，就叫“张三”好了。听师父喊儿子"三儿"，新师娘心里不舒服，她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也担心这名字不吉利，但贤惠的她不想去戳丈夫的伤疤，一开始没吱声，听的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师娘把儿子养育得很好，张三长得稍稍瘦一些白一些，得说这是随了师娘，其余的都像师父，尤其是那股子聪明劲儿。

张三四岁那年，师父师娘带他去吃西餐。餐厅的一角摆了架钢琴，张三没见过钢琴，趁爸妈一个不留神，爬上去就是一阵捣鼓，师父师娘忙把他拽了下来，餐厅的琴师却笑容可掬，把张三抱上琴凳，给他弹了首《小星星》，张三眼睛瞪得老大，觉得有趣极了，他向琴师央求道："我可以再玩一会儿吗？"

琴师说："可以，但你不能乱敲，你得像我一样儿！"

张三很用力地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然后叮叮咚咚地弹起琴来，不是敲，而是弹，弹的就是琴师刚才弹的那首《小星星》！

张三那认真自信、那有模有样儿让琴师惊为天人，琴师呆住了，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当即恳求师父师娘让他收张三为徒，他再三说明他愿意免费教张三学琴。

张三开始学琴了，起初他还是很愿意学琴的，但后来就不那么愿意了，他觉得没多大意思，成天就那几个简单的曲子，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弹，肘、腕，手指，哪一个不对都不行，眼睛也不能到处乱转，妈妈在一旁看着呢！张三就开始抵触了，就开始想各种办法不去上课了。他的钢琴老师，也就是那位琴师觉得很奇怪，这孩子怎么了？不是一学就会么？现在一周都弹不下一首小曲子，他后悔自己当时在一时冲动下收了这么个学生，关键是还不交学费。师父师娘当然表示过缴纳学费的意思，是他自己觉得说出的话不好意思收回，坚决不收学费的。

一天晚上，张三突然跟我师父摊牌了："我不想再学钢琴了，我对这没兴趣！而且我学不会！"

师父一向是疼爱张三的，或者说是宠爱，说溺爱也不为过。养活一个孩子不容易，养成啥样算啥样儿吧！他老这么对大伙儿说。大伙儿都说师父是让老天爷给折腾怕了，已经忘了还有"养不教、父之过"这一说了，幸亏师娘还理智，尽管她为张三学琴的事又劳心又劳力，还时不时地着急上火，但她觉得不能由着孩子胡闹，她耐着性子劝道："哪能说学就学，说不学就不学啊！做什么事都得坚持！开始不是你说喜欢的吗？你不是学不会，你只是怕吃苦！这可不行！做啥事不得吃苦啊？"

张三说："学得会就得学啊？你规定的呀？我当时只是好奇并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东西还非得学下去啊？"张三也不闹，最后说了一句"反正我就是不学了，谁想学谁学去！"就再也不说别的话了。

师娘气哭了，怨师父不管教，师父不能不吭声了，只好站起身对张三说："这样吧，三儿，你可想好了，不学琴也不是不行，你下楼到楼下的操场上跑上十圏，你就可以不学了！"

北京冬天的夜晚，说多冷有多冷啊，那尖锐的寒冷能冻得人骨头疼！师娘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张三已经冲下楼去，师娘想跟下楼去，师父不让，后来，师父自己也后悔了，也忍不住了，夫妻俩便一起下了楼。

大大的操场，小小的身影，夫妻俩看着都心疼，平时觉得小小的操场怎么突然变得好大好大，儿子跑一圈怎么得跑上那么长时间？师娘不知该怎么办，她用期望的眼神望着师父，希望师父能有办法结束这一切，但师父没有说话，不是淡定从容，是师父也害怕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几圈下来，张三已经跑不动了，他走走停停，脚步踉跄，师父终于开口说："三儿，不学就不学吧，别跑了，回家去吧！"

可张三听了这话却还是不肯停止，他喘着粗气对师父师娘说："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就得坚持跑到底，我不后悔，你们也别后悔！"

从那天晚上起，张三便不再学琴了，琴龄两年半。师父师娘买了好些贵重的礼物送到老师家，先是千恩万谢，后又赔礼道歉了一番，这事就算过去了，最起码那琴师心里舒坦了，虽然他嘴里说着"哪天想学还可以来找我"之类的话儿。

师娘很伤心，为这两年半的辛苦打了水漂儿，更重要的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张三怎么会是个这么倔的孩子呢？这么倔到底随了谁啊？小小年纪，咋就倔成这样儿了呢？

大家伙就七嘴八舌地劝："还是个孩子呢，别跟孩子置气！我觉得三儿是个好孩子！"

"怎么地，孩子也坚持了两年多的时间，也不容易！我觉得三儿是个好孩子！"

"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不喜欢早点结束了也好，我觉得三儿是个好孩子！"

小学时期的张三的确是好孩子，和所有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人聪明，有礼貌，关键是学习成绩还好，一时间无人不夸，师娘这才放了心，这才觉得其实学不学钢琴好像真的没那么重要。

张三上初中那年，院里为师父和另外几个项目小组长采购了几台台式计算机，别人不知怎样，反正自从有了它们，我师父出图的速度更快了。那时的计算机可是金贵物件儿，院里还为每个项目组专设了机房，铺了地板，装了空调，进去还得脱鞋，我们嫌脱鞋麻烦，所以一般是"非传勿进"的，只有夏天偶尔热得受不住的时候，才进去蹭蹭冷气。

张三早从电视和报纸上听说过计算机的神奇，放寒假的时候就缠着他爸非要上院里来瞧瞧，师父就领着来了。张三在机房里呆了一上午，快到吃午饭的时间，张三才走出来告诉师父说"机器坏了"！师父顾不上吃饭，连鞋也顾不上脱，冲进机房查看，这一看，师父傻了眼，何止是"坏了"那么简单，说"散了"恐怕更适合些，很显然，张三把机器拆了。

师父暗自责怪自己太大意，不该让张三独自一人呆在机房那么长时间，一个劲儿地跟大伙儿认错，其实我们倒无所谓，当务之急是这一堆零件散在桌面上该怎么办？师父不敢向院里汇报，也不敢打电话通知厂家上门修理，找了一个结实的大编织袋把桌上所有零的整的全部扫了进去，趁着午休自己悄悄抱着上了趟电脑商城，自掏腰包请人修理去了。

师父请人修好了电脑，又请人为他们家张三攒了台电脑，都说"电脑要从娃娃抓起"，师父也觉得电脑是个好东西，他希望张三能学会使用电脑，但品牌机实在太贵了，所以师父请人给攒了一台，这就便宜得多了。

师父把攒好的电脑抱回家，可第二天又打电话请人来家修电脑，因为张三把刚攒好的电脑又给拆了，这回他倒是试着把电脑装起来，但没有成功，折腾了几回，始终多出了几个零件。不过，那天晚上他就学会了组装一台电脑的全过程，张三觉得也不是太难，从头到尾看着上门修理电脑的大哥哥操作一遍就全会了。

张三用积攒下的压岁钱和零花钱买回了电脑配件，攒了台电脑卖给了同学，不声不吭地赚了伍佰元钱，后来好像又成功卖出了几台，直到师娘发现他成绩下降，才发现他抽屉里的零花钱整整多出了一位数。

师娘开始对张三的学习紧盯不放，张三不乐意了："老妈，你干嘛老盯着我呀？我又不是贼，我说了我不玩电脑就肯定不会再玩了！再说了，我已经玩腻了，没什么意思，弄来弄去，就那么几个零部件！你放心，我说话算数，拜托你别再盯着我了，行不？"

师娘哪能说放心就放心？都说初中阶段最关键，成绩掉下去了想回来就难了，他爸又不太管，自己再不管哪成啊？于是，师娘更加严防死守，手机24小时对老师开放，上下学接送，每天晚上守着儿子做作业，抽查听写背诵，一天也不间断，师娘说她下了班比上班还累。

张三真的不再拆装电脑了，平时完成作业后，他开始读小说，长篇，短篇，买回好几摞，网络小说也读，而且在电脑上学习五笔打字，自己对照着字根表记忆、琢磨，一下安静了很多，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读小说挺费时间的，师娘本也想阻止，但看儿子的成绩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加上师父也反对她事无巨细地对张三横加干涉，所以她便忍住了时常转悠在嘴边的唠叨。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师娘接到了学校班主任老师的电话，老师在电话里担忧更愤怒地说"张三今天在上课的时候看小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书被我没收了，人现在在我办公室，您看您和他爸谁能到我这来一趟，我们好好聊聊这孩子！"

师娘匆匆赶到学校领回了张三，领回之前，师娘陪着笑脸让老师一顿数落，然后保证从今往后，每天检查张三的书包，绝不会再发生诸如此类的事件。

进了家门，师娘顾不上先做饭，甚至顾不上喘口气，在路上她就想好了，她得跟张三好好谈谈。可不等她张嘴，张三突然堵在她面前，带着一种蓄谋已久的口气说："我爸不在家，本想等他出差回来再跟你们说的，但现在不想等了，我想告诉你们，我不想读书了，也不是不想读书了，我只是不想上学了，对，就是不想上学了！"

这话真把师娘吓住了，一时间她竟不知该说什么了。那天，他们母子俩都没吃晚饭，饿了一宿，但师娘说她一点都不觉得饿，她气极了，自小品学兼优乖巧懂事的她，怎么也理解不了眼前这常如脱缰野马一般的儿子，自己所受的多年的教育也没有教过她如何去和这个充满了叛逆的孩子沟通，她感觉有一种狂躁在身体里冲撞扩张，还有一种愤怒的感觉，让她想哭、想喊，还有点想吐。

师父在电话里与张三沟通："为什么突然就说不上学了？是因为老师今天的批评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键还是因为我觉得上学没有意思，每天早出晚归，却学不到我想学的东西，就说语文吧，多好的文章他们都一样来个大卸八块，字词句段，中心思想，然后什么都不见了，没有了有趣，没有了生动，剩下的只是他们在意的血肉模糊的分数，地理历史无一不是这样，我不喜欢这种方式的学习，某些人还不配做我的导师！"

第二天一早，师父匆匆赶回家来，张三上学去了，不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今天他要参加一场球赛，他说本来他想读到本学期末的，只是老师太不尊重他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的小说丢到教室外面去了。

师娘没有去上班，没有心情也没有体力，饿着肚子，又一夜没合眼，她想了很多，就是想不明白，好好的孩子这又怎么了？她越想越害怕，多年前那个夜晚，那个寒冷的小操场的情景在她面前挥之不去，她越想越不明白，这孩子为啥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决定？他咋就不知道个怕呢？

师父和师娘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啥名堂，只好一切等张三回来，见招拆招吧！师父没有师娘那么绝望，师傅心里隐隐地还存着一丝庆幸，幸亏这才刚上初中二年级，还有富余的时间可供这浑小子折腾。

张三打定主意不去上学，任谁劝也没有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叔叔阿姨，姑姑舅舅轮番上阵，这浑小子硬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以不变应万变，不管谁来，除了那一句"谁想上谁上去"，再无二话！

最后师父说："三儿，你可想好了？你这个年纪不上学，你能干些什么？要不先跟我上工地去感受一下吧？不上学也不是不行，但你不能闲着。"

张三就这样办了休学手续然后跟着师父到了我们工地。那是我们那些年干得最辛苦的一个项目，驻地偏僻不说，线路条件也复杂，翻山越岭，沟上壑下，大家都叫苦，只有张三不吭声，有时看得出他爸是存心折腾他，他也不怨，不恼，不抵触，随叫随到，服从命令听指挥，乖巧得像猫一样。大伙里背地里聊起他们父子俩，也说不清这其中的道理了，如果忽略张三不上学这件事儿，谁能说张三不是个好孩子？众说中，听见有人说，“儿女原是宿债，欠债还债无债不来，不是你降他，就是他降你，看来这孩子命硬，这才能养得住！”一句话道破真相，众人纷纷附和。

　　一个月过去了，张三原本白净的脸晒黑了，人倒是壮实了不少，师父终于忍不住了，准备让张三回家，毕竟这半大的孩子成天野地来野地往的也不是个事儿，前些天师父师娘已经商量好了，师父让师娘放宽心，遇事多忍忍，凡事往开了想。

张三也没拒绝，背着包自个儿回了家，估计这小子也受够了这荒郊野外的枯燥生活。张三临走前对他爸说：老爸，你放心，回家了，我也不闲着，来工地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回家后我准备试着写小说，我想当作家。"

张三开始了写作的日子，成天躲在屋里敲击着键盘，他打字的速度很快，写作的速度也很快，师父每次回家都上张三的电脑上看看，张三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谁想看都行，随时看，随便看！科幻、悬疑、校园，居然还有爱情，天晓得，这嘴边刚长出绒毛的浑小子他懂得什么是爱情？师父身边都是我们这些工科生，没人能帮师父判断张三写的这些东西到底行不行？张三到底将来能不能吃上作家饭？

大家都好奇，也都或多或少地拜读过张三的小说，只有师娘从不看，她还是接受不了张三不上学这件事！从张三不上学那天起她便日渐消瘦，直到瘦成了一张纸片，她还开始掉头发，一把一把的掉，直到身为医生的她开始为自己的身体担忧，开始为自己寻医问药。看着老妈这种状态，张三也很无奈，他什么都没对他妈说，他只是固执地想，只要能把自己写的这些文章印成铅字发表出版，老妈自然就释怀了，那才是最好的劝慰。

写了一段时间，张三觉得写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对自己写的小说挑挑拣拣，把自认为好的打印了出来，投到全国各地的各种杂志社，同时也带着这些书稿找了好些出版社，和愿意跟他对话的编辑们谈他的创作想法，约人吃饭喝咖啡，他把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全投了进去，师父背着师娘也赞助了些，师父没少给师娘做思想工作，师父说："三儿其实还算是好孩子，只是比别人能闹腾而已。"师父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

几个月过去了，投稿如泥牛入海，出版社那边也再没有消息，张三似乎并不着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初三上学期开学时，张三忽然又决定回校复课了，别人问他怎么又想明白了，张三笑笑不答，只是有一回跟我师父闲聊时顺口说了一句："我又不傻，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学得会不一定非得学下去，学不会那肯定不能非得学下去啊！不过，我喜欢的事我还是会坚持做的！不执着而已！嘿嘿！"

班主任老师很不情愿地接受了张三，但总在课上明里暗里地奚落张三，直到有一天张三也恼了："老师您能不这么挤兑我么？我跟您这么说吧，您如果对我有信心，我就好好读书，您如果看不上我，我就不读了，但这次我也绝对不再休学了，咱就这么耗着，耗到毕业，您看行不行？"

老师恨得牙痒痒，但又说不出比张三更狠的话，只能在事后又向师娘告了一状，也只有看着我师娘低眉顺目的示弱模样，他心里的怒气才能稍稍平缓些。

张三中考的成绩让班主任跌破了眼镜，在他近三十年的教师生涯中，和一位成绩优异的学生的关系竟然如此糟糕这还是头一次，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张三在一所重点校顺利地读完了高中，不能说名列前茅，但也还不错，所以顺理成章地考进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大学四年也顺利读完，张三的人生仿佛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正轨。

张三大学毕业那年，我师父退休了，师父向院里提了一个请求，这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请求，也是他在院里工作这么多年唯一的一个请求，他想让儿子张三入职咱们单位，一来张三学的专业对口，二来自己也能帮助孩子在业务上迅速成长。师父这些年对院里的贡献那是有目共睹的，院领导没有理由拒绝师父的这一请求，招聘哪个大学生不是用呢？何况老张的情面不能不考虑，所以，院里很痛快地答应了师父的这一请求。

师父师娘感觉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师父急迫地把这一好消息跟张三说了，张三却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他说："我还没想好呢！我没做好朝九晚五的准备。"

张三终究还是没来院里上班，他想去学习做西餐！这一无厘头的举动再次引发大伙儿掀起"关于张三是否是个好孩子"话题讨论，师父和师娘已无力劝说张三，这么些年走过来，他们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劝也没有用，倒是大伙儿一直劝慰着他们，假意也好真心也罢："这些年，咱们算看出来了，三儿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他会对自己负责的，不管怎么说，三儿是个好孩子！"大家都表示，他们相信张三是个好孩子，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感觉自己有那么点言不由衷。

对于爸妈这次表现出的反常的平静和冷漠，张三耐着性子解释说："爸！妈！我不想这样被动地接受一份工作，一辈子干我自己不喜欢的事儿，这样我肯定干不好的！当然我我不能保证我喜欢的事儿我就一定干得好，但至少我能保证我喜欢的事我会坚持，比如说我曾经的写作梦，这些年我也发表了些小豆腐块，这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但我却心满意足。我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同时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一个我擅长并且也喜欢的工作。"

"而且我还想说，这些年你们为我操了不少心，我让你们担惊受怕了这些年，我很抱歉！但是，现在咱们再回头看看，好像可以发现一个规律，每次我只要稍一偏离你们规划的轨道，或者说是世俗和主流世界观所认定的轨道，你们就惊慌失措，甚至有天塌地陷的危机感，说白了，这是你们的从众心理在作怪，你们害怕我的思想和行为标新立异，与众不同，这样会让你们失去安全感，你们只需要我循规蹈矩随大流、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成长经历，为此你们甚至忽略了其实我一直在学习这一事实，可是成长不就是学习和尝试的过程吗？我想再说一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你们相信，我不是在和你们讴气，因为我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而且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伸手向你们要钱，我会养活我自己！最后我想感谢你们，这些年来，不管你们多着急上火，你们始终没有太强迫我，没有逼迫我服从于你们的意志！谢谢你们！"张三慷慨陈词，师父和师娘一言不发。

自从师父退休后，关于张三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张三就此从大伙儿的视线里淡出了，虽然大伙有时会想起这个孩子，说起那些往事，但是逢年过节偶尔有人给师父打个问候电话，也不好嘴碎去打听关于张三的近况。

今年快入冬的时候，大伙先后收到了师傅的电话，师父要请大伙喝喜酒，张三要结婚了！

张三的消息，或者说是张三的这些年经历，也有人说事迹的，反正有关张三的故事一下子井喷了。如今的张三是中关村一带有名的餐馆的老板兼主厨，那是一家极具文艺和小资情趣的日式料理店，餐食价格不菲，却不影响它每天的门庭若市，据说去这家餐馆吃饭至少得提前一天排位，店名叫"品&味"。张三娶了个漂亮姑娘，一位著名的网络作家，见过的人都说那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师娘。

婚礼上，大家伙儿都说，张三是个好孩子！打小就看得出，聪明，有礼貌，关键是打小就是个有主意有担当的孩子！师父师娘盛装出席，挨着桌儿给大伙儿敬酒，乐呵呵的，看上去比前些年还显年轻。师娘和大伙儿唠嗑时说到，张三买了车买了房，这次婚礼也是他们小两口自个儿操办的，她和师父一点儿都没操心！这番话说得好些同事羡慕不已，大伙儿一个劲儿夸赞，一致认为张三是个好孩子！

那天晚上，我给我正在上中学的儿子说起这位新郎哥哥的故事，开始他不耐烦听，他最烦我说别人家孩子的故事了，听到后来他说："嘿！这哥们有意思！有性格！我喜欢！"

他问我说："老妈，你觉得他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不说坏孩子，说淘孩子吧！"

我想了半天，我真不知道评判一个好孩子的标准是什么了，张三不能说是坏孩子，但好像也不符合好孩子的标准，反正我是绝对不敢想像我的儿子跟他一样，我高度怀疑脆弱的自己会因为有那么一个不省心的孩子而英年早逝，我对儿子说："他嘛？我说不好，嗯，我觉得他是个奇葩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