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水

上善若水

水无常态。它是泉，是溪，是潭，是江，是海；它是雨，是霜，是雪，是冰，是云……最暴烈，也最仁慈；最坚硬，也最温柔；最高远辽阔，也最低微谦卑；最纯净可读，也最深奥难懂。

水是母亲。它孕育生命，亿万年前，远古的海水中出现了有机物的痕迹，生命一始，万物成苏，从此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不再荒芜；它守望生命，灌溉麦田龟裂的土地，叩开千重似束的蓓蕾，滋润沙漠旅人干渴的唇；它保护生命，在水中游泳，做任何动作都变得缓慢柔美，因为水给了我们阻力，温柔地化解激烈可能导致的危险，在水这里，阻力就是疼惜和爱。

水是少女。宝哥哥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是的，水是少女的纯净，受不得半点污染。面对一泓净水，就像面对一位待嫁闺中的少女，风致楚楚，不染尘埃。水也是有少女的任性，脾气不好时，受了风的怂恿，山的挑拨，它气呼呼地离开水道，横冲直撞不懂得顾惜后果。

水是君子。《道德经》反复念叨，上善若水，君子若水。水在天化作云烟，在地化作潜流，在高山化作飞瀑，在低洼化成深潭，遇冷则为雨，逢热则为汽——千变万化，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这正是君子的柔性。然而虽说水乃天下至柔，却可克天下至刚，这又是君子的刚性。君子刚柔相济，矛盾又和谐，这种处事原则，在传统文化中曰“道”，在儒曰“仁”，在基督曰“爱”，在穆斯林曰“仁慈”。

水是雕刻家。从开辟鸿蒙始，亿万年的光阴倏忽而过，水日夜不停的创作使天地面貌日新月异。地上河流是一柄锋利的刻刀，在岩层上切割出壮观的峡谷；滂沱大雨是一把凿钎，在疏松泥地上侵蚀出纵横的土沟；地下脉脉潜行的水，是一枚钻子，溶蚀出嶙峋的地底洞穴；而海洋的潮汐涨落，波浪拍打，却是一把巨夯，夯出各种变化多端的地形景观。你看，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上回响着辽远的信天游，冲击而成的长江三角洲上稻花飘香舟车如织，七星岩溶洞里的钟乳石正以奇崛的姿态展示着水的精湛技艺——当沧海桑田，宇宙洪荒，人类的生命恍若尘埃，而这些水的作品仍接受着天地的检阅，亘古存在。

水是画家。以莽莽天地为宣纸，以千沟万壑为紫毫，一水走龙蛇，绘下了最多彩的图卷，或壮丽，或柔婉，或空灵，或凝重。它是江南的杏花烟雨，是北国的万里冰挂，是春天空谷里氤氲的雾，是夏夜荷叶上滚动的珠，是秋风中苍苍蒹葭结下的霜，是冬寒中催开第一只梅花的雪。如果可以，你与水为邻，筑一室雅居，握一卷古书，春来天朗气清，花阴流影……你便成了李白，成了王摩诘，你便是五湖散人，你便是天涯倦客，你可以想念苏小小，可以眷顾白素贞，可以重温《满江红》。此时水响飞音，如歌行板，你在不经意间，就走过了秦、汉、唐、宋直至明清。

水是音乐家。诚如古人所云，何必丝与竹，绿水有清香。水为泉，弹琵琶叮咚；为溪，奏琴音潺潺；为幽潭，是萧声幽咽；是瀑布，则鼓点铿锵；为大江大洋，浪涛声声，恰如黄钟大吕撼人心魄。昔年，俞伯牙学琴，三载不成，至东海蓬莱山听海水澎湃，潮汐舒卷之音，有感而作《水仙操》，方成一代琴师。由此可知，水之音，不仅可娱视听，更可开心智。

水是舞蹈家。背上行囊，越数重山，趟千条河，行万里路，从浩渺无垠的东海边走到茫茫的帕米尔高原，从万里雪飘的北国边陲走到灿若星辰的南海群岛，你就会发现，水恰如印度教里的湿婆大神，拥有化身万千，在这片大地上正酣然起舞。泉眼清澈，水声汩汩，这是水在跳一支活泼的恰恰。潭水幽深，涟漪沦沦，这是水在舞一曲柔美的华尔兹。瀑布一泻而下，水花四溅，这是水在跳治一支激情的探戈。大河滔滔，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是水在忘情地旋转，裙裾飞扬。

水是革命家。水有着革命家的大无畏精神——古人云，山阻石拦，大江毕竟东流去。水从冰山而来，却携着一腔热血，巍峨厚重的山脉拦住了它的去路，它便奋不顾身地开山凿石。你看楚江奔腾，而后天门中断；水滴不绝，而后巨石能穿。水有着革命家的反抗精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压迫的力量达到了水的极限，它便会毫不犹豫地翻身抗争，给压迫者以沉重的打击。

水是最公正的裁判员。水，准也；准，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水不谄媚——临水照影，不分美丑贵贱，水俱以实相示。水不偏袒——碗水端来，无论观者是谁，水皆平滑如镜。仓颉造字，“法”字从“水”，即表示法度公平如水。
　　

真水无香，静水无言，却含蕴万千。每当我徜徉水畔，视线随着水面缓缓迢远，看到那一片水色汤汤——如同时间辽远，如同岁月无垠，如同天地初开混沌。而我在其中，如此渺小。于是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敬畏：一水一世界，一水一菩提，原来人世间这样多的道理，都在这水中。

作者：浪淘沙，原名：叶晓亮
曾用笔名：江梅、浪淘沙、上善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