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寺

一叶如寄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清·王士祯

       1860年，蒲松龄写完了《聊斋志异》。此后，世间痴男怨女开始画地为牢。这个故事的背景太过凄凉，以至于我连朝代都不忍心说出口……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个简外书生、台下看客，典型的一个"吃瓜群众"。却没有料到终有一天，我与这个荒诞的故事有了最真实的交集。

       那一年秋游，我本来只是想看一下落霞山上的云中湖，对高山上的湖泊我由来向往。下山途中，遇到一位卖橘子与甘蔗的老乡，买了点水果后顺便与之攀谈、询问下山的捷径。当得知我对湖泊比较感兴趣，老乡便欣然告诉我离此不远的子虚县北郭镇塘湖山有一处景点名曰"高山湖"。那里人迹罕至，繁花灿若云荼，湖水碧蓝澄静，一般外地游客很少有人知道去处。我当时很兴奋，按着老乡指点的路径去寻访高山湖。

       山道崎岖难行，乡镇上的小巴士破旧不堪。三元钱一个人，停停走走，颠簸两小时以后到了塘湖山。望湖村就在塘湖山脚下，此时已过了吃午饭的点。在一个叫"粗茶淡饭"的农家菜馆里随便糊弄了两口便向望湖村走去。说是村庄却也还是山道，人烟寥寥，很有些荒芜的味道。餐馆的老板和我说起过，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村里只有一些老人和留守儿童，平时早睡早起，山里头还是比较闭塞，没有城里的那些娱乐。尽管我走过很多名山大川，但当我面对高山湖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发出了感慨：湖水澄澈，湖岸枫林倒映，疑是走进了潇湘画里。沿着湖岸漫步，松针踩在脚底软绵绵的。风拂过湖面，水面立即泛起成片的鱼鳞纹，空气中似乎也带着空谷的馥郁兰香。

       在高山湖的西南角隐约有一座寺院，在落木掩映中有点岱色苍远的感觉。绕过成片的荻花和野杉林行至院前，三个大字让我触目惊心：兰──若──寺！我怀疑是不是眼花了。再定睛一看，没错，是兰若寺。院门上繁体的柳楷有内攒之气，蔚为森然。院门左右各书四个大字：无上菩提，咫尺西天。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之地居然还有香客，尽管香火算不得旺盛但终归要好过破壁残垣。看到寺院的名字你无法不与那部电影产生联想，心里这样想着，就愈发感觉到此地神秘深远。湖面起风了，暮霭沉沉，似有霜降。我紧了紧衣领，既来之，则安之。

       大多数人都知道经典电影《倩女幽魂》里那个悠然清净、藏着美丽妖精的寺庙，却鲜有人知晓它确切的地址，也或许因为中国人对"鬼寺"这个别名略有忌惮，觉得不吉利，所以名曰"兰若古刹"的寺庙确实不多。"施主，上支香吧。求个平安。"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沙弥对我双手合什。"谢谢，不必了"我回应道。"这样吧，我带您游览一下寺院，您施舍一点香火钱，权当积福，您看如何？"我暗暗琢磨：有点意思，看来从出世到入世也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世人执着得如此泾渭分明，是不是也着相了？小沙弥对我说他除了在寺庙里做"功课"另外也兼当导游之职。

       "这个地方风景很好，怎么人这么少？"走在通往寺庙的林荫小道里，我和小沙弥聊着天。 "寺庙阴气太重，谁愿意有事没事带着家眷老往这儿跑？"小沙弥调侃了几句。"也是"我一边回应一边踩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里有专业的导游吗？"。"听说原先这里挺热闹来着，导游和游客也都络绎不绝，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始萧条起来。"他娓娓道来。

       "是吗？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的说："前几年一个王姓导游神秘失踪，搜救队来了几天几夜也找不到人。这里地形比较复杂，估计是跌到深谷里了，当地政府把这个事瞒了下来。后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导游失踪的事情，再瞒也瞒不住了，事情传开后就很少有人来旅游了。"

       "哦，原来如此。哪里有深谷呢？"

       "我不太清楚，在这里这是忌讳，不好谈。"他说，"我才来没几天，只知道主要的旅游路线。"

       "你怎么会来这里当导游，不怕吗？"我好奇的问。

       "没什么好怕的，都是意外，小心点就是了。"他说，"我来这里是因为在家里找不到好的工作，朋友介绍过来的，说这里福利不错，工作也轻松，不出个三年就可以在市区买一套房子了，加上我这人又不迷信。"

       "嗯……"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兰若寺有什么传说吗？"

       "哦，那基本就是《倩女幽魂》里演的样子了。蒲松龄笔下的聂小倩是一只靠吸取男人阳气存活的狐妖，后来邂逅善良书生宁采臣，二人相爱，遭到姥姥的阻止……"他重复着电影里的情节。

       "我以为事实会不一样，原来和电影如出一辙。"我不禁失望地说。

       "本来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哪里来的事实？"他讪笑道。

       走完了院里的一条小道前面就是兰若寺了，寺庙很安静地伫立在院中的空地上，像是没有怎么被开发过的样子。寺檐下悬挂着风铃、兰若寺的西侧有佛塔七层，名为"万佛塔"。殿东侧有一个大池塘，水里残荷折枝，门廊上灰尘仆仆，硕大的蜘蛛网缠绕着。周围杂草丛生，蟋蟀乱窜。

       "这么破旧？"我不禁大失所望。

       "很久没有人来了，打扫的人也懒得动。"他说，"屋里还是挺干净的，要进去看看吗？"。

       "当然，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我理所当然地说。他看上去很高兴，掏出别在腰间的一大串钥匙，笑着向寺门小跑而去。

       "哎，等一下。"他正要开门，我叫住他，指了指寺庙旁边小小的两块石碑，"快看那！"

       他将钥匙重新挂在腰间侧着头走过来，我们走近那两块石碑。石碑不大，其中有一块石碑上部还断了一小截，周围杂草丛生。

       "奇怪，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两块碑。"他又走近了些。

       "你不知道吗？"我对着他的背影问。

       "啊？"他回过头茫然的看着我。

       "寺院的院墙外面是不是乱葬岗?"我接着追问。

       "别怕，这好像是两个墓碑，很旧了，有些年头。不像是新筑的。"他拨开杂草仔细看，读着其中一座墓碑上面模糊的字迹，口中念着"‘卒年十八’。"

       "应该是墓主去世的年龄吧。"我在后边补充道。

       "死者是‘聂氏小倩’？"他有点吃惊，面色骇然。我忙上前看了一眼确实是"聂氏小倩"无疑。心里还在想，现在的旅游开发商为博取眼球，赢得客流量，尽是搞一些噱头，制造舆论，为自己打广告宣传造势。我将另外一座断碑上面的泥土清除，露出的赫然竟是"浙人采臣宁公墓"七个大字！故事毕竟只是杜撰，宁采臣是浙江兰溪人，如果聂小倩的墓碑是作伪，那么宁采臣的坟墓怎么都不应该在这里！旅游开发商也根本不需要玩这种低级的伎俩。

       我头皮一阵发麻，转身便逃也似的离开，沿途走过荻花萧瑟的湖岸，背后是西风大作！而湖面的上方乌云密布，隐隐似有异象。我没有留在北郭镇，决定连夜坐镇上的小巴车回子虚县城。在车上我以淡然的口吻隐晦地提及塘湖山寺庙一事，临近60岁的卖票大叔叼着烟斗对我说："同志，外地的吧？塘湖山那地方就是个乱坟岗，我在镇子上生活了大半辈子没听说过方圆还有寺庙"。我一时如坠冰窟！

       回来之后，头痛、畏寒、狂咳不止。用雪梨、山楂片、红枣煎汤，一个月后方始痊愈。此后很多年，我没有踏足过那片高山上的湖泊，途经子虚县亦绕道而行！再后来，我连路径都已忘却，更无问津者……

附注：

       五柳先生陶渊明曾写过著名的《桃花源记》、蒲松龄写过《聊斋志异》、钱钟书先生也写过《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我创作这个故事的初衷倒不是狂妄的想要和先贤、文学泰斗比肩，更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我一直以为，历史上的那些大家所创作的很多作品一定是有着强烈的写意、暗喻、隐射、讽刺。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追求，或对自由精神的舒张、或对封建王朝体制的不满、或对社会上一些不正当怪异现象的批判。创作来源于生活，关注民生、针砭时弊、惩恶扬善，不管创作者是籍籍无名之辈，亦或是名宿大儒，只要他（她）关注民生、关注百姓民间的疾苦，将笔端触到社会的最底层去产生回响，都可以让作者一步踩到伟大！

       严格的说，《兰若寺》不是一个新鲜的题材，最多也只能算是"二次创作"，属于"用新瓶来装旧酒"。而我看中的是这个故事有深度的可挖掘性、有宽度的可延展性。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聂小倩》一文中写道："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后"出寺外，见荒坟累累"……由此可见，宁采臣为浙江人，聂小倩是金华女鬼。但关于兰若寺的地址，原文只提到了"北郭"，除此之外，文中并未透露一点讯息。我的理解，故事发生的地点应该是在今浙江省金华市城北乱坟岗边的一处破庙中，庙名"兰若寺"。

       蒲松龄所处的时代正值明末清初、改朝易鼎之际，社会动荡不安。在这种大背景之下，人心不古、江河日下。人宁愿同"鬼"打交道，也不愿意与"人"往来，妖狐鬼怪比人尤为可信。唐朝的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也引用孔子的话，写道：苛政猛于虎也！柳宗元想表达的主题思想即赋敛之毒有甚于蛇毒。在明末清初这种乱世的背景下，《聊斋志异》顺势出炉。其实，蒲松龄写的一些妖狐、鬼怪故事还是对世情当下的一种暗讽，对民间疾苦的一种同情，对人心向善的一种褒扬。郭沫若曾这样评价蒲松龄："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