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悲歌 影/文 朱彦林

朱彦林

西藏，素有千山之巅，万水之源之美誉，充满着神秘与诱惑。很久以前，我们听到李娜那高坑嘹亮的歌声：“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有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立刻会血脉喷张，心中充满期盼与向往。但等你真实地踏上雪域高原，还是会为那连绵的雪山，静谧的湖泊，灿烂的阳光，洁白的云朵，纯净的天空所震撼。大自然对高原如此眷顾，令人艳羡。等你畅游藏区，看到巍峨壮观的布达拉宫，星罗棋布的寺庙佛院，尤其是那些五体投地，匍匐朝圣的虔诚信徒，会为那浓郁的佛教氛围和坚定不移的信仰所感动。但我在西藏还有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随着了解的深入，久蓄心中的一个历史谜团在抽丝剥茧，渐渐清晰起来一一300多年前，15岁的少年仓央嘉措意外地成为了万人膜拜的六世达赖喇嘛，十年之后这个青年领袖又在蒙古士兵的押送下意外地从青藏高原上消失，不知所终。历史波诡云谲，造化如此弄人，深为仓央嘉措的命运多舛而叹息。

           

       如果你对仓央嘉措不甚了解，但我相信他那首著名情诗许多人都能吟诵：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多么优美而纠结。尽管我们难以想象这样的诗歌会出自一位身居高位的活佛之口，但毋庸置疑的是它确实是六世达赖喇嘛的杰作，他不是一位合格的佛教领袖，但他确实是一位旷世奇才般的伟大诗人。在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他最为人称道的成就和极富闪光的情感火花全部迸发在他那不算太多的传世佳作里。

      在西藏，活佛转世是一件天大事情，既要有前世活佛预言，又要有活佛信物 ，要经过许多人的寻找和多番严格反复的甄别检验，确定为转世活佛后，一般在二三岁就进入寺院，接受严格的佛典教育，学会作为一个活佛所需要的全部知识。然而仓央嘉措却是另类，十五岁前丝毫不为人知，十五岁那年他横空出世般成为万人敬仰的六世达赖喇嘛，其中缘由竟是如此传奇而诡谲。

         仓央嘉措出生在藏南一个叫门拉沃域松的偏僻地方，那里甚至远离黄教（统治者教派）的势力范围。一般认为仓央嘉措的父母只是一对生活贫寒的农民，在仓央嘉措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他们孤儿寡母以为人放牛为生。那么他是如何成为达赖喇嘛的呢？这还要从当时西藏的社会权力结构说起。为了争夺西藏的统治权，黄教领袖五世达赖请来了蒙古和硕特部的固始汗，帮助黄教在连番战火后铲除了对手。但让五世达赖喇嘛没有想到的是，固始汗在西藏政权稳定后选择了不再离开，成为了全部藏族地区的汗王，这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而且固始汗还把这个统治权一代一代传给了自己的后人。在仓央嘉措出生的那个年代，西藏的政治领袖是蒙古的达赖汗，实际上执掌西藏政教大权的是五世达赖和由他任命的第巴（大管家  藏王）桑结嘉措，由于五世达赖喇嘛具有神一样的威望，达赖汗一直礼让三分。这时的内地正是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在位，康熙平定“三番之乱”时，五世达赖曾替吴三桂说情，后来吴三桂兵败时，曾派人向五世达赖求救，但这封没有送到五世达赖手中的信被清兵截获，康熙皇帝由此对五世达赖和第巴桑结嘉措有所顾忌。恰在此时西藏统治者为了赶走蒙古人就想出了一个以蒙制蒙的办法。五世达赖有两个出色的弟子，其一是辅佐他的第巴大人桑结嘉措，另一位就是我们在电视剧《康熙王朝》中看到的那个在草原翻江倒海的蒙古部落首领葛尔丹，桑结嘉措联络这位不安分的师弟，让其不断在草原叛乱，目的是让葛尔丹在实力强大后能进攻青海达赖汗的大本营，迫使达赖汗从西藏地区撤走蒙古部队。但悲催的是康熙皇帝不会容忍葛尔丹坐大，于1696年御驾亲征，一举剿灭了葛尔丹的叛乱。在清军抓获的俘虏里也有部分藏族人，康熙皇帝从他们的嘴里得知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一一五世达赖喇嘛早在十五年前就圆寂了，十五年来清朝使臣们在布达拉宫拜会过的五世达赖喇嘛竟然是个替身，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盛怒的康熙皇帝对统治西藏的桑结嘉措予以严厉斥责。

         惊慌失措的桑结嘉措一方面向康熙皇帝解释，密不发丧是五世达赖喇嘛的遗嘱，是为了西藏的稳定。另一方面声称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十多年前就已经找到，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接受着教育，这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才第一次为世人所知，但他的出现是那么地尴尬和不可信。桑结嘉措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出生在偏僻地区的牧民孩子做转世灵童呢？这似乎不难理解。惟其偏远别人才无法了解真相，惟其出身低微，他才能牢牢加以控制。但对一个牧民的儿子来说，从偏远的乡下来到圣地拉萨，一步登天般坐在了达赖喇嘛的位置上，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

         去过拉萨的人都知道，布达拉宫远远望去，上面有一排排四方形的窗户，但走进里面你会发现这些窗户全部都是砌死的，既不透风，也不透光，这样的设计是为了营造一个隐修的环境，让那些修行的僧侣免受红尘的干扰。住进这个巍峨堂皇宫殿里的仓央嘉措迷茫而郁闷，他的头脑中时常浮现出高山草原，蓝天白云，他的耳畔时常响起牛羊的鸣叫和儿时伙伴的呼唤，他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十五岁他不可能掌握什么权力，他就是一个傀儡，因而怀念过去的日子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把这种情感写进了诗歌里。       在极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这些宠幸；

                          在来生童年的时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

         

          仓央嘉措具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写了许多优美感人的诗歌，在诗歌中记录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和情感生活。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 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 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 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常常溜出布达拉宫，到八角街去游荡看藏戏，在酒肆中流连忘返抑或与他心仪的情人去幽会，这一切似乎都与一个身居高位活佛格格不入。但他心底坦荡，在他的诗歌中都做了记录。     拉萨的八廓街上，

                     窗户比门还多。

                     窗户里的姑娘，

                     骨骼比肌肤还要轻柔。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的世间最美的情郎。

  仓央嘉措写了许多的诗歌，《见与不见》《问佛》等等都极为有名，流传甚广。但他最为让人惊愕的举动是在他20岁那年，浩浩荡荡的僧团将他护送到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他的老师五世班禅将在那里为他授比丘戒，这在藏传佛教是极其隆重的仪式，被授比丘戒之后，也就获得了正式的僧侣资格。但仓央嘉措就在仪式举行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受戒，而且请求五世班禅将此前所授沙弥戒一并收回。此举在佛教界无异于原子弹爆炸，惊世骇俗，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仓央嘉措从此也就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另类达赖喇嘛。

          当仓央嘉措形销骨立地站在广场上，对着万头攒动的僧侣们，撕心裂肺地喊出自己的心声。那一刻仿佛佛祖关闭了人间的声音，世界静穆的令人寒厉。此后轮番的劝说，苦口婆心，仓央嘉措倔强地坚持着，丝毫不为所动，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可以想到的是，没有受戒的达赖喇嘛，此后的日子将很难过。此时的西藏走进了一个百年不遇的艰难时局，反对派企图卷土重来，康熙皇帝对桑结嘉措的统治越来越不信任，尼泊尔欲开边衅，最大威胁是达赖汗死后，他的儿子弑兄继位，号称拉藏汗，年轻气盛，嚣张跋扈，一改蒙古汗对黄教的温和态度，一场你死我活的权力争夺战拉开了序幕。

         1704年，处于下方的桑结嘉措走出了一步败棋，他买通了拉藏汗的一名侍从，在食物中下了毒药，死里逃生的拉藏汗立即进行反击，一举击败藏军，杀死弄巧成拙，失去道义的藏王桑结嘉措。

         整个西藏都为之震动，只有天真的仓央嘉措例外，他以为桑结嘉措死了，束缚自己的枷锁就不复存在了，这个想法确实天真地可爱。政治斗争历来都是要斩草除根的，拉藏汗杀死了桑结嘉措，焉能容忍桑结嘉措所立的六世达赖喇嘛继续存在？果然，事过不久，拉藏汗就以仓央嘉措是傀儡，是假活佛为由，要求予以废黜，但却遭到黄教集体反对。

       废黜仓央嘉措没有得到黄教的支持，拉藏汗并未就此罢休。应该说他还是很有点政治头脑的，他想到了政治问题最好由政治的途径来解决一一上书康熙皇帝，控告仓央嘉措耽于酒色，是桑结嘉措拥立的假活佛，要求立刻废黜。康熙皇帝本来就对桑结嘉措不满，但又不愿意得罪黄教太深，同时也担心拉藏汗搞集权，就回了个不软不硬的旨意：将仓央嘉措押解北京处理。这个谕旨令拉藏汗很头疼，如果北京认为仓央嘉措不是假活佛，再派兵送回来怎么办？那样他另立自己人为六世达赖喇嘛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吗？但皇帝谕旨不可违背。等带刀蒙古兵站在正在布达拉宫举行佛教仪式的仓央嘉措面前时，他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异常的镇定自若。因为他的心中早已认定，这不过是从一种囚徒变成另外一种囚徒。而且在路经哲蚌寺藏兵从蒙古兵手中将他抢回时，看到经过三天三夜战斗，死生无数的惨状，仓央嘉措淡淡地走出了哲蚌寺，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蒙古军队的刀光剑影里。

         队伍一路东行，在到达青海湖畔时，又接到康熙皇帝一个更加含糊其辞，又富有暗示的谕旨，大意是你们把他送来北京，是想让我怎么处置呢？拉藏汗读懂了康熙皇帝的意思：皇帝也有难处，那就是仓央嘉措实在不像个活佛。拉藏汗大喜过望，立刻上书康熙，六世达赖喇嘛在青海湖畔意外圆寂。多么残酷的政治斗争，一个纯真无辜的25岁青年，一个天性浪漫的诗人，一个厌恶囚徒般生活的活佛就这样在政治游戏中成为牺牲品，从人间消失了。苍天不鉴，自由何辜？

         斗争是人类历史上永恒的主旋律，哪怕是表面最平和，最与世无争的佛教也不例外。

           进入西藏除了那瑰丽而神秘的山水之外，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当属藏民的信仰了。藏族是个全民信教的民族，信的执着，信的彻底，信的有时让人难以理解。许多人生活在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高原，种青稞，牧牛羊，采藏药抑或挖虫草，生活非常贫困。然而稍有积蓄，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背着全部家当，转山转水，三步一叩，五体投地到拉萨去朝圣。一路餐风露宿，吃糌粑，喝酥油茶，千辛万苦，毫不退缩。如果有同伴半路倒下，同行者会割下他的头发，带上死者的家当，到拉萨后连同自己的积蓄全部捐给寺院。这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他们对物质欲望的蔑视和对来世生活的美好向往，感天动地，与其说他们对佛教无限信仰，不如说他们听到了天堂的召唤，我宁愿相信后者。因此，千百年来，西藏都是一个政教高度统一的社会，而这个制度最具权威的领袖就是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

          他贵为神的化身，

          却是黄金囚笼中的高级犯人。

          命运的枷锁无法抗拒，

          权力的游戏殃及无辜。

          芸芸众生顶礼膜拜，

          却无人愿施一点怜悯，

          向他抛出囚笼的钥匙。

          神将世界托付与他，

          他只想要回自己。

          悲剧，是他注定的结局，

          诗歌，是他不朽的来生。

          他的名字叫一一 仓央嘉措。

        这就是八廓街著名的“玛吉阿米”餐厅，意为“少女”，餐厅的外墙为黄色，俗称“黄房子”。据说300年来从无改变。传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时常在此饮酒吟诗、幽会情人，那首著名的情歌就写于此地：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少女的脸庞儿，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