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往事(一)

海纳百川(聞覺)

<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孟澄海 编辑/海纳百川(闻觉)</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nbsp;壹</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nbsp;</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我相信宿命。</h3><h3 style="text-align:left;"> 1982年秋,师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祁连山麓的某中学仼教。秋天里,衰草连天,黄叶萧萧,心绪茫茫如飞蓬飘絮,不知归途。那日,从张掖西关乘辆老旧的班车,携了简单的行李,就向西南驶去。一路上,看见两边的田野上空空荡荡,偶尔冒出几株向日葵挑着金黄的花盘,独立西风,似在摇晃地老天荒的孤独。愈向南,愈感到祁连山区的冷寂、荒芜,譬如戈壁与沙滩、枯河与野地,还有冷清的村庄,褐黄的陈年草垛,飞来飞去的鸽群、叫声连绵的寒鸦……所有景物都在秋阳下呈现出一种荒寒、落寞的色彩和情调。</h3><div> 那一年,我的梦想是回到故乡。因为,我的父母已进入黄昏晚景,风烛残年,久卧病榻。我想找一处离双亲不远的地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们。更重要的是,我的根在那里,血脉长河中,掩藏着依恋故土的情结。不管走多远,梦里闪现的总是焉支山顶的白雪,萦绕的是窑坡山村的炊烟、雾岚、朝暾和夕照。但那个时代国家还实行分配政策,面对事业前途,个人几乎没有仼何选择的机会与权力。当第一次拿到那张巴掌大小的派遣证时,我便感到已无力改变现实中的一切。就像蒲公英的伞盖,被命运抛进天空,随风飘去。</div><div> 汽车摇晃着走了两个小时,黄昏时抵达县城。我在学校报到后,便到了吃饭时间。单位一同事给我借了几张饭票,热心地带我去食堂就餐。记得那里是一个大院子,许多地方长着杂草,灰条或辣辣草之类,有一株苹果树,叶黄枝瘦,一幅憔悴的样子。学生食堂和教师食堂相连。学生都抬着铁皮水桶去打饭,吵声沸腾,很是热闹。老师不多,餐厅显得有点冷清。不过吃的却好,是又肥又嫩的民乐羊肉,每人一份,用铁丝扎起来,捞出锅便可大快朵颐。大家都蹲在门外的台阶上啃骨头,咂吸脑髓,吱吱有声,引来学生不停朝这边张望,目光中有一种充满饥饿的羡慕……</div><div> 吃罢饭,我独自来到街上。夜暮已经降临,没有路灯,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照亮路边的水坑,一片浑浊迷离。中心什字,不知什么人在焚烧冥币,火光飞起,映红了几张皱纹密布的老脸。街面上,有两个醉汉在高声呼叫,像是在唱着秦腔,声调颇为恓惶。转过街角,那里有一间饭馆还未打烊,有个黑影忽然从里面窜出来,问我要不要哈拉(旱獭)肉,我吓得不敢搭腔,匆匆向单位跑去。那晚,我在学校单身宿舍的火炕上入睡,第一次梦见了县城的秋天,满山遍野都落着雪。梦境里的我,就站在几棵云杉下面,随风摇摆,像一株孤独的草。 &nbsp;</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贰</h3><h3 style="text-align:left;"> &nbsp;</h3><h3 style="text-align:left;"> 我参加工作时,县城规模极小。东西南北被村庄和田野环绕、包围,是典型的村庄里的城镇。站在东山远眺,县城颇像一枚树叶,那贯穿东西的街道就是叶脉,而纵横交错的巷子则属于叶纹,至于人、屋、车可算为叶子上的斑点。造化神奇,也就是因势赋形的这么一片高地,成了人的集居之所,它冷清、安静、空阔、寂寥,市声喧嚣被高原的天风天籁过滤,有桃源的意境。</h3><div> 单位门前为王氏家族的故居,几十户人家散落在此,东家的厢房顶着西家的堂屋,南院的灶门依着北院的烟洞。黎明,家家生火做饭,淡蓝的炊烟从院里升起,绕着屋脊回旋,然后袅袅飘进虚空。傍晚,牛羊归家,牧童哼唱着歌谣,甩出一声响鞭,将那种天真快乐带进天际。只隔一道墙,这边是校舍、讲坛,书声琅琅;那边则有老树、野鸽,鸡鸣狗吠……学校毗连农家,文明与古风相融相合,也是县城令人怀想的一景。</div><div> 县城西靠大河。大河因何得名,我不得而知,多年后,才知道它又叫洪水河,大概取其夏季暴雨倾泻,洪水泛滥之意。工作闲暇,我时常去河岸散步,踩着荒草乱石,一直朝雪山方向前进。深秋至初冬时段,河水渐趋枯涸,河床上露出很大石头,狰狞恐怖。突然想起唐朝诗人岑参的句子:一川碎石大如牛,随风满地石乱走。唐代边寒诗人都来过西北,笔下的意象阔大苍凉,读后令人陡生豪放之情。每想至此,竟恍惚觉得看见了岑夫子倚岸斗酒,长河饮马的情景,不由浑身热血沸腾起来。</div><div> 那时候,河滩上有大片荒野,里面长着芨芨草、马莲、猫耳刺、狗牙花之类的植物,风吹过,发出瑟瑟之声,犹如弹奏地老天荒的琴弦。荒野上有墓地,新坟旧坟连成一片,如果遇到鬼节,这里就有人来祭祀亡灵,或烧香献供,或磕头祈祷,但仪式都简单潦草,急急来,匆匆去,仿佛在走一个过场。</div><div> 草莽之间,有时还能见到早夭的婴孩,尸骸被红布裹着,就陈放在冰凉的地上,落满了尘埃和枯枝败叶,看一眼就叫人寒心。不知为什么,我常发现在死婴的身边留有枣红纸写的字条,其字曰: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是咒语,还是谶言?颇神秘,不明就里。</div><div> &nbsp;记得西方有个哲学说,所谓城市,一半栖居着生命,一半逗留着亡灵。</div><div> 此言极是。</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叁</h3><div> &nbsp;</div><div> 电影院是县城最宏伟的建筑。从外面进门,有五十多级台阶,拾级而上,迎面可看到巨大水泥立柱。剧院内为穹庐顶,上嵌密密麻麻的灯泡,开映之前,电灯闪耀,一片通明。售票窗口半圆,只有碗口般大小,伏在窗台上,正好看见售票员的脸,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脸色均一律严肃、牛逼,仿佛掌握着一种比县长还了不起的权力。</div><div> 第一次放映《少林寺》,可谓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我们前三天就打探到了消息,但买不到票,无奈之下,给售票员买了一包“兰州”牌香烟,偷偷塞进他的口袋,而得到的答复是:等下一场!最后还是通过同事在组织部的哥哥,买到两张,座位在最后一排。没有想到的是,为看一场电影,我的钱包被扒手偷了去,损失四十多元钱,几乎是一月的工资。</div><div>&nbsp; 八十年代,我在这个电影院看过的影片计有《少林小子》、《小花》、《天云山传奇》、《知音》、《第二次握手》、《海之恋》……</div><div>&nbsp; 县城除电影院外,还有录像厅。后者为私人管理、放映,地点设在偏远城郊,一间民房,灯光昏暗,烟雾缭绕,气味浑浊,是一个暖昧、神秘、鬼异的环境。我曾在这里看过一个片子(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偷着溜进来的。那年月,看录像的人一般是无业游民或街头混混),片名《情人》,演员是珍玛.奇和梁家辉。那个影片由杜拉斯的小说改编,内容虽有情色,但不过分。故事叙述的是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宿命,悲凉,忧伤,唯美,充满了诗样的情调。至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一部经典的爱情影片。</div><div> 秦剧团是县城美人云集的戏班子。每年冬日农闲,文化部门便会在南市场搭起戏台,演出秦腔,《三滴血》、《铡梅案》、《王宝钏》等折子戏悉数等场,生、末、净、旦,水袖舞寒,刀戟闪光,吚呀吼唱,一演就是几天。乡下年青人为睹当家花旦的姿容,不惜卖掉家中的粮食,凑足路费盘缠,在县城的小旅馆里住下来,看一遍不过瘾,再看第二遍第三遍……</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肆</h3><div>&nbsp; &nbsp;</div><div> 改革开放伊始,县城依旧平静,波澜不惊。最早来这里的客商是温州人,摆滩修鞋,坐在街道的墙角旮旯,操弄着咔嗒咔嗒的机子,给人家的皮鞋上钉个铁掌,缝个口子,活计既忙碌又琐屑。都操着南方土话,叽叽哝哝,如同鸟语。据说温州最早就靠修鞋发家致富,几年里,从这里挣去的钱数以万计,纷纷在家乡修起了楼房。有个故事讲,他们隔三岔五便给家人寄钱,还顺便发一电报,内容只有六个字:人傻,钱多,快来。</div><div> 街面上只有一两家卖牛肉面的饭馆,早餐时间,馆子前人头攒动,排着长龙似的队,等待吃那一碗热面。兰州牛肉面传入县城,算得上饮食行业的大事件。数千年以来,山城居民都以面食为主,但从未见过谁能把一团面拉扯得如此花稍:一细、二细、毛细、大宽、小宽、韭叶子……凡符合食客感觉、口味的拉面,均能在一两分钟内制作完成,师傅张膀扬手,一起一落,面就飞进了汤水沸腾的铁锅。待拉面煮熟,盛于大碗中,再加入一勺油泼辣子,几匙肉丁葱蒜,食客就可以大快朵颐了。牛肉面香飘十里,火爆空前。传言有个叫南丰乡的农民,秋收后卖了粮食,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怀揣票子进城,美美吃一碗牛肉拉面。</div><div> 这期间,地方小吃也开始出头露面,譬如羊杂碎、搓鱼子、凉粉、烧盒子、油糕……凡有特色的各式小吃,也陆续摆上了街头巷尾,最有名气的是闫家凉粉,粉滑料香,口感极妙。另外还有陆大人的醪糟汤,喝起来酸甜适中,略带酒味,颇撩人胃口。</div><div> 娱乐业刚兴起,唱卡拉Ok,跳迪斯科。那种活动都在晚上举办,参加者为男女青年,大家穿着喇叭裤,登着高跟鞋,唱呀跳呀,一直闹腾到夜阑人静,方各自归家。当然,但凡开放,有美的东西进入,自然也会带来肮脏丑陋的风气,八十年代,县城里也有了风尘女子,青楼宴饮,娼寮歌哭,风花雪月,鸳鸯蝴蝶,这些虽有若干故事,但污染笔墨,不值一叙。</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伍</h3><div> &nbsp;</div><div> 那个理发屋在城北,建于何时,无考。</div><div> 我只记得是二间土坯房子,外墙泥皮垂落,渍痕斑驳。里面却亮堂,一边贴着画像,是毛主席去安源的那张。另一边挂日历,也是画,很老旧的革命样板戏剧照。不知为什么,挂历好象从未翻过,一直停留在80年的4月。</div><div> 理发师傅共三位,两男一女,都年逾花甲,皱纹满面,两鬓霜白,很是沧桑的样子。老师傅们手脚麻,态度也热情、和善,所以顾客甚多,每天都有人拥在小屋里排队,等待理发。这其中也有我。</div><div> 每次,我躺在那把木椅上之后,姓张的师傅就走过来,麻利地操起推子、剪刀、剃刀,一边给我剪发刮脸,一边说一些于县城有关的陈年旧事,譬如哪年遇到了干旱,百日无雨,庄稼都晒成了黄秧子;哪年又来了土匪,杀人如麻,尸体堆满城壕;哪年人挨饿,有家人的孩子被邻居偷去煮着吃了……从民国讲到解放,又从解放讲到五六十年代。县城的历史仿佛都装在他的脑袋里,被他一一道出,悲凉、曲折,令人心惊。有时,他也会絮叨一些当地趣闻,谁谁家的公公扒灰了,谁谁家的媳妇偷情了,谁谁家的毛驴生了两个骡子,谁谁家的杏树腊月里开了花,说到兴奋处,就拿着银光闪闪的剃须刀,左比一下,右晃两下,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div><div> 来理发馆剃头的老人很多,他们喜欢这里理发师的服务态度和人缘,更喜欢喧谎、扯蛋、吹牛的气氛。我时常看见有耄耋者,剃个光葫芦头,扭着脖子,叼个羊脚巴烟锅,在那间逼仄拥挤的小屋里哼唱《小寡妇上坟》、《割韭菜》、《送王哥》等小调,唱得激情四溢,老泪纵横。而那个时代,流传于民间的歌谣已经很少有人传唱了。</div><div> 跟热闹的理发馆相比,圣天寺绝对又是另一种景象。</div><div> 出城北,向西,过一条河,就能看见圣天寺的山门。门南为农机修造厂,门北是禅院。上世纪未,禅院刚完成修缮,进了那个月亮似的大门,眼前是还未整理好的花圃,新栽的云杉和落叶松才有人高,而铁铸的香炉也没有烟火痕迹,炉膛空空荡荡。只有一棵老杏树,虬枝盘曲,树叶婆娑,对着大雄宝殿,似在凿证寺院古远的历史。</div><div> 我进入寺院,偶尔会遇到几个香客,他们来自乡下,带着的供品很少,大概只是些面桃、水果、饼干之类。总是很虔诚地爬在那个蒲团上,叩头,一遍接着一遍。有时,他们也会告诉我进香拜佛的目的,或者是求一个儿子,或是求一桩婚姻,或是禳除病灾,祈求福禄平安……真诚、实在,无怨无悔。香烧了,供品也献了,但不知在佛前许下的那个愿实现了没有?</div><div> 那些年,每逢高考来临,我的一些学生都要去圣天寺拜佛,祈祷能考上大学。他们往往在上语文时逃课,一去就是半个小时,回到课堂后,个个脸色红润,目含笑意,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为这事,我也从未批评责怪过他们。因为我相信:心诚则灵。</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陆</h3><div> &nbsp;</div><div> 县城多平房,白墙红瓦,一溜儿排开,被青苍的云杉和白杨掩映着,远看确也有几分美丽。那年月,每个单位都有高低错落的院墙,墙上新标语落着旧标语,有的用红漆书写,或行或楷,字迹清秀工整。有的则随意拿纸粘上去,风次日晒后,就成了条条绺绺,墨迹污黑,犹如伤疤。标语的内容绝大多数与政治形势有关,或传达中央指示,或歌颂改革开放,最具特色的是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比如“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必须刮刮刮”之类,语句通俗、幽默、尖刻,雷人,令人过目不忘。<br></div><div> 八十年代,国家最严格的政策就是计划生育。一般而言,无论城镇乡村,无论干部农民只要你属超生偷生者,都必须接受苛刻、严厉的处罚。那时候,最忙的就是计生员,他们负责动员育龄夫妇,响应政府号召,实行节育,所以忍辱负重,困难重重。有个笑话说,某计生员在村子宣传安全套的用法,为了让农民听明白,他将那玩艺套在拇指上比划。后来,有个村民的妻子怀上孩子,上面要求流产,他坚决不答应,还找到了那个计生员大闹一场。单位领导过问,原来那村民在实用安全套的关键当儿,竟然也套在了手指上。故事是否为人杜撰,我不得而知,但每次别人以此取笑农民的时候,我内心总有一种无比伤感、酸楚的感觉。</div><div> 国家改革,百废待兴。较文革时期而言,国家法制虽然渐趋正规,但还未完全步入理性、严谨、符合人性人权的轨道。我记得那些年,过一段时间,县上就要举行一次公判大会,极隆重,也极严肃。那个日子,犯人一律五花大绑起来,脖子上挂着纸牌,上面用毛笔书写其罪名:强奸犯、盗窃犯、诈骗犯、抢劫犯、杀人犯……公判会场设在武装部广场,9时整,犯人由武警押送,乘卡车到达现场,那里早就用石灰划了警戒线,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div><div> 公判会要求高中学生参加。早自习结束后,我们便整理好队伍,吹着哨子,喊着口令向广场出发,按时到达。大会开始,主席台上的领导宣布纪律,一、二、三、四诸条,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但有学生仍然安静不下来,叽喳笑闹,你推我搡,仿佛是来参加一个运动会。一直到了法官开始宣读判决结果时,学生才把目光集中到那些光头犯人身上。其实,就学生而言,他们并不明白公审公判的意义,那种紧张甚至恐怖的气氛,如一阵寒风,过去就过去了。</div><div> 公安部门过几年就要处绝一个要犯,杀场选在县城北面的沙河里。去看热闹的人极多,他们就站在不远的高坡上,敛声屏气,听那一声枪响。那天也是传播谣言的日子,人们就一个死刑犯,会演绎出千奇百怪的传闻。那种种似真似假的八卦故事,似乎可以写成一部书。</div><div>&nbsp; 自九十年代后,县城里再没有枪毙过犯人。我有一年夏天经过沙河,发现那里已长满了荒草</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柒</h3><div> &nbsp;</div><div> 礼拜六放假,下午,四时至六时,我在县文化馆读书。</div><div>就一个阅览室,人极少,安静。临窗坐下来,拿一本书或杂志,在明亮的光线下慢慢细读。偶尔抬起头,目光所及,近处是农舍、牛羊、树木,再远就能望见祁连山,还有银白的雪。此景此情,使读书的感觉有了一种想象中的旷远与寥阔。</div><div> 那些年,我在这里读过的书有:霍桑的《红字》、毛姆的《刀锋》、托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粗略计之,大概有四千多万字。印象最深的是乔伊斯的《尤利斯库》,意识流,时空颠倒,碎片拼接。我花了近半年时间,还没有读出个头绪。如同进入宝山,搜寻万般,最后却空手而归。</div><div> 除啃大部头名著之外,我也借阅一些文学杂志。《收获》、《十月》、《当代》、《花城》,每期必看,且书写读书笔记。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收获》上分期登载,轰动一时。新到的杂志,很快被人借走,等挨到我读时,里边的纸页已开了几个天窗。因为那篇小说里有爱情故事,描写性爱的段落就被读者偷偷裁剪了,以致留下满纸的窟窿。这就是八十年代,有关男女情事、性爱,对青年人而言,还是那么新奇,那么神秘。</div><div> 我在文化馆认识了吴老师和牛馆长。吴老师画画,擅长描摩中国古代侍女,笔下的侍女婀娜多姿,有古典风韵。因家庭困窘,闲暇时,吴老师也给人家画棺材,赤虎龙凤,金鸡望月,画得都是一绝。据说画好一个棺材可挣到四五十元钱,在那年代,也算不少的一笔外快了。牛馆长是领导,但为人没有官架子,极慈善。他曾带我去展览厅看文物,从石器、石祖、铜钱、瓦当,一直看到瓷碗、铁剑、水陆画,仿佛让我穿越时空,走进了一个县城的昨天、前天,触摸历史,跟遥远的古人对话。</div><div> 牛馆长还喜欢给我讲盗墓贼的故事。他说,有一回他们搞文物发掘,在一汉墓里发现了一具尸骸,呈跪姿,贴近墓室出口。猜测是几个盗墓贼为争夺里边的宝物,发生了内斗,有一个人被杀了,就倒在了里面,反成了墓主人的殉葬者。他讲的那些故事,总是离奇曲折,让我第一次了解到盗墓贼的世界:幽深、神秘、恐怖、血腥……</div><div> 那时候,我经常接触的还有王学斌先生。王先生本是兰州榆中人,后漂泊至此,在城南一村落了户。他极喜收藏河西宝卷,搜罗到的抄本有五六十种,有些世所罕见,可称孤本。据说某大学学者,曾跟他出版过一册宝卷,但书到他手上,却没有自己的署名,后多次询问、上访,均不了了之。面对侵权,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只好忍气吞声,归于沉默。</div><div> 我到王先生家,喝茶、吃饭,待暮色四合,夜晚来临,先生就给我“唸卷”。宝卷属敦煌变文,是佛教作品,唸时,先生洗手焚香,三叩九拜,之后方从天蓝色布包里捧出一册,或《二度梅》,或《薛仁贵》,缓缓翻开来,文句字数大至一样,整齐押韵,先唸后唱,最叫人心静的就是那个接句:阿弥陀佛耶……</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捌</h3><h3 style="text-align:left;"> &nbsp;</h3><h3 style="text-align:left;"> 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二十多岁,无正规名字,当地人唤作马星娃。女人四十多岁,无姓氏,有小孩们称她为“烧鸡王”,很怪诞的绰号。</h3><div>&nbsp; 两个人,都患有智障。那是一种疾病,患者因大脑缺陷,不能正常认知世界。他们的内心无人知晓,犹如被云翳遮蔽的月亮,永远只有褐黄的暗影。</div><div>&nbsp; 从我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起,两个男女就在县城大街上游荡,出现,消失;消失,再出现。游魂般的影子,在正常人视野里,成了一种古怪、诡异的移动风景。</div><div>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流逝的时光里,男人的脸上有了刀刻般的皱纹,女人的头发也泛起零星的霜花,但他们的形象始终没有变:黑垢斑斑的面容,佝偻憔悴的躯体,褴褛肮脏的衣裤,惨淡荒芜的表情……</div><div>&nbsp; 通常,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他们互相搀扶着慢慢前行。马星娃背一梱纸板,“烧鸡王”则提着塑料袋子,那里面装着垃圾食品,一块白菜皮,半瓶废弃的饮料,几颗腐烂的蕃茄……他们漫无目的走着,也许会走向某个墙角旮旯,也许会走向某个桥洞、房檐下、树荫里…</div><div> 所谓“家”,就是几个烂纸箱,一堆旧绵絮,两件破大衣。不管是阴雨绵绵的夏夜,还是寒风瑟瑟的冬晚,他们都住在那里,依偎着,相伴着,躲避来自人世的炎凉。他们是朋友?是姐弟?是夫妻?没有谁说出真相,为什么要说出呢,在那两个单纯如雪的心灵世界里,只要还有梦,在梦中能看见明天的蓝天和太阳,就是最大的幸福。</div><div> 那时候,医院里经常有婴儿患重病夭折,死者悲戚不已,手足无措,只能把婴儿的尸体交给马星娃处理。听人讲,马星娃处理这种事非常细心,他会把那具尸体装在一纸箱里,上面还要盖上报纸,用绳子一圈圈扎好,然后才扛上肩头,一直送到大河岸边,用手挖好土坑,再小心翼翼地埋进去。一个智障男人,面对刚来人间就随风凋零的生命,想到了什么,又为何这么作,似乎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div><div> 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县城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烧鸡王”的身影。有人说,她死了。死了。就这两个字,算是“烧鸡王”留给人间的最后信息。</div><div> 而马星娃还活着,时常出现在街道、巷子之间,瘸着条腿,晃着,蹓着,见人就咧嘴笑,笑得空茫,荒寒。</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玖</h3><div> &nbsp;</div><div> 学校只有一台彩电,24吋,索尼牌。校长每次开会都说:咱这电视可是全县第一,日本货,大家要爱惜,别弄坏啦。口气象是叮咛,更象是煊耀。不过,在八十年代,东邻鬼子的电器就是质量好,吃香。</div><div> 那时候,学校电视放在会议室里,外面套着个巨大的铁盒,白天锁着,到了晚上才打开让老师看。因为学生不上晚自习,吃罢饭,我们便早早把椅子搬进去,抢占个好位子,然后静待拿钥匙的领导来开电视。</div><div> 中央台与地方台合起来只有三个频道,其中一个播新闻,一个播电视剧。最先热播的是《霍元甲》,共四十集,功夫片,打得云里雾里,煞是热闹。接着播《血疑》,日本连续剧,由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爱情故事,曲折动人,荡气口肠。</div><div> 《血疑》大概看了二十多集,渐近高潮的时候,电视机叫贼偷走了。没有仼何蛛丝马迹,只留下那个空荡荡的铁盒子,被撬开着,黑洞洞地对着我们。学校报案,来了几个警察,一脸无奈的样子。他们说,就在最近几晚,县城里丢失了五六台电视机,包括公安局的,也被贼偷走了。一切,仿佛都是一个黑色幽默。</div><div>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都悬在大岛幸子和相良光夫的爱情里。恨小偷,并不是因为他偷走了电视机,而是他无端抹黑了我情感中的某种想象和回忆,使内心陡生出许多莫名的伤感与怅惘。尽管后来,我重新开完了《血疑》,并且看了两遍,但物是人非,走进中年的我,早没了青年时代的那种深情和惆怅。历经沧桑之后,对别人虚构出来的所谓爱情,往往看得比清风白云还淡。</div><div> 城里的小偷如蚊似蝇,让人防不胜防。我有一朋友,新婚之夜,便遇到了蟊贼。那个家伙乘他们熟睡之际,破窗而入,溜进卧会后,将新郎新娘的衣服洗劫一空,害得他俩第二日无法出门。更有甚者,一小偷潜入某领导家,搜箱挖柜,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只好把一瓶随手碰到的“滨河御液”给喝了,主人回来,发现他竟然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酒酬入梦,睡得像死猪一样沉。</div><div> 外地一女贼来县城作案,以色相诱人,手段简捷有效。上钩男人,往往被骗到出租屋,给他喝几口放了迷药的茶水或饮料,等昏睡之后,乘机将其身上的财物偷走。这类案子影响极坏,后来破案没有,不得而知。我倒是见过本地一女性小偷,在其窃取商场物品之时,被售货员逮了个正着,于是就有四五个同事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耳光扇得啪啪乱响。瞬间,那小偷就有了鼻血,血淋漓而下,染红了衣裳。后经人证实,那小偷是城郊一农妇,家极贫,有嗷嗷待哺的小孩。那一天,她只是偷了一包奶粉,是打算拿回去喂自己的心肝宝贝。听罢,我内心五未杂陈。伟大的母性,可鄙的贼性,此二者,究竟该怎样取舍,评判?</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拾</h3><h3 style="text-align:left;"> &nbsp;</h3><h3 style="text-align:left;"> 读史料,知道县城原属月氏和匈一奴故地,先后称氏池、金山等。最有名的人就是卢水胡人沮渠蒙逊,他曾在金山屯兵万人,平定河西,建立了北凉政权。弹丸之地,留下过帝王踪迹,也是值得后人怀想的一件大事。然而,五胡乱华的时代离我们太远了,远得仿佛在时光尽头,听不见北凉的风,也看不到西凉的月。山围故国,潮打空城。除了祁连雪峰,除了洪水大河,那些饮马弱水、弯弓射雕的游牧民族,什么也没有留下。未留下一座城池、一个坟丘、一枚鸣镝……</h3><div> 二十一世纪初,我曾随博物馆的几个朋友,在乡下搞过几次文物普查活动。去永固八卦村,考察汉墓群,站在那黑魆魆的盗洞前,扼腕长叹。面对被盗墓贼洗劫一空的冢茔,内心沉重,有崩溃感。后又往南古寻访沮渠蒙逊的遗踪,结果也是一无所获。当日西风愁云,千山暮雪,万木飘摇,此景此情,令我恍惚回到远古。幽思触怀,遂写成一篇《一个王朝的侧影》。没想到该文被南方一家杂志刊发,还获了奖。奖全不多,二百块钱,到手后就跟一帮文友买了卤肉和烧酒,一顿饕餮花个尽光。</div><div>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再审视那篇长文,我忽然觉得,那些文字叙述,除了华丽和典雅外,一无是处。所谓想象与联象,可能永远无法抵达时光的远处,多么优美的文字,也不可能还原历史的真相。</div><div> 胡天八月即飞雪。胡天未变,胡雪犹飘。那是唐诗中的雪,从古及今,一落就是千年。</div><div> 初秋,山城里总要下雪。而一旦雪霁,天空就开始变蓝,是那种深蓝、冰蓝、童话般的蓝,蓝得叫人陶醉、心惊,恨不得让灵魂也融入天穹,成为一缕蓝色的风,一滴蓝色的雨……</div><div> 我在雪地上彳亍。从西街出发,一直走到南街。那里是邮局和车,所有的肉体和思想,都可以搭乘上属于自己的快车,通向四面八万。在邮局门口,常年游荡着一个瞎子,据说其深谙巫术,只要摸一下人的骨骼,即可断定生死祸福。曾有几个好事者,为验证瞎子的神奇预言,找他触摸手骨。瞎子一一摸捏,至最后一人,他突然停下来说:你长的是一身驴骨头,将来会遭报应。那人听罢,立马脸如土色,挤出人群,落荒而逃。原来驴骨为诬者隐语,是不赡养父母的隐晦说法。后经旁人证实,那人经常打骂爹妈,确有驴性。这个故事非我亲历,姑妄听之,姑妄言之。</div><div> 我在车站附近一处空地,还时常看间祁连藏民的身影,两个人,一老一少,穿皮袍,佩腰刀玉坠。他俩就坐在地上,面前铺一块红布,上面堆放着许多藏药,熊骨、鹿茸、雪莲、冬虫草、藏红花之类。卖药材,却从不叫喊,招徕顾客,默默守在那里,若两潭沉静的高山海子。有人讲,那个老者学问很大,通佛经,还能背诵《格萨尔王传》。但我每次经过那里,从未发现他跟县城里的人有过说话或交流的场景。在历史上,祁连藏民的先祖吐蕃人,曾跟当地的土著,做卖买,通信息,粮马互市,交往密切,而现在,他们的祖先早已如影随风,去向一片迷濛。于当地居民而言,藏人的语言早成了神话,时空相同,谁也听不懂彼此的心声,唯剰石头一样的沉默。</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拾壹</h3><div> &nbsp;</div><div> 那时候,我只在战争影片里见过电话机:小匣子,黑色,有个把儿。一般放在指挥所里,战斗打响之前,往往有军官站在桌子前,握住那个把儿,使劲摇几下,然后就对着话筒大声吼叫,发号施令……</div><div> 八十年代初,我来学校上班。彼时,单位只有一台电话,也带摇把儿,不过机体为枣红色,破旧却鲜亮。电话安装在门房里,用一木盒盛放,平时上锁,似有保密性质。单位有不成文规定:非领导不准随意拔打电话。</div><div> 爱人在另一地方上班。有一回,家里有个急事想跟她商量,本来是打算步行去她单位告知情况,谁知走到大门前,正好遇见看门房的老人,跟他说了,他倒是爽快答应,让我打一次电话。老人用钥匙打开那个盒子,小心地把电话机抱到我跟前,催我快打,并再三叮嘱不要让领导知道此事。</div><div> 我作贼似的迅速摇动那把柄,咯吱咯吱几声后,话筒里有了回应,一个女音问:喂,找谁?我赶紧答:找我媳妇。那边似停了几秒钟,暴怒:谁是你媳妇,神经病!电话嘣地挂断了,剩下的只是一串嗡嗡之声。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脑袋仿佛被人敲了闷棍,两眼冒星,心跳不止。</div><div> 一直没有把这事告诉别人,怕害臊丢脸(其实,我真不会打电话)。好久以后,我才晓得那年代接打电话的流程:客人先拨通信号,说清要找的单位,再由邮局插线员转过去,待接通单位电话,这才可以联系到你要找的对家。就过程而言,麻烦、复杂,胜过古代的快马传书。我不懂其中的奥秘规则,随意呼叫,难怪人家生气,挨骂当属活该。</div><div> 又过几年,学校的摇把儿电话换成了转盘拨号电话,迅疾又更换成自动程控电话,凡数变,一次比一次先进,且不再挂锁,许多办公室都装配到位,让教职工随意接打。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自从那次以后,我很少触碰单位的固定电话,生怕拨弄不好,再从话筒里无端冒出一句‘神经病’的骂语。</div><div> 移动电话什么时间传入县城,已无可考。我所知道的是在手机普及之前,人们还拿过BB机和大哥大。BB机小巧,有同事常跟钥匙链挂在一处,平时就吊在裤带上,遇有电话呼叫,那玩艺儿会吱吱呀呀的响起来,其声颇像老鼠鸣叫。大哥大则厚实笨重,形状类似砖头,一般是老板才能拥用。我见过有人在街上打电话,一手插在裤兜,一手拎着大哥大,转几个圈说一句话,声音故意拔高几度,吸引别人的眼球。那时候,对土豪的评价是:腰里别着大哥大,怀里搂着红嘴丫。前者是说他用的电话时尚,后者是说他玩的女人时髦,都是有钱人的标志。</div><div> 时代在发展,科技更是突飞猛进。大约在上世纪末,县城里有了电脑。我第一次跟同事去网巴,两人花了四元钱,他打游戏,我练习打字。初次按触键盘,手指拙笨如柴,怎么也戳不到那些字母,弄了半日,才鼓捣出几十个汉字,而同事也高明不到哪里,他玩的那个游戏,也只是个单机扑克牌,什么空档接龙之类。直到后来,学校配置了电脑,办了几期学习班,我渐渐有了点门道,知道了如何上网冲浪,如何用QQ聊天,如何写博客……</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拾贰</h3><div> &nbsp;</div><div> 我还记得那个场景:夕阳下,校园的小径上,两个年青人手挽手向宿舍楼走去,他们的背后是满树的黄叶,是归家的蝴蝶,是淡蓝的晚风……</div><div> 那个唯美而略带伤感的秋天,他们刚刚大学毕业,从省城兰州回到故土母校。一对情侶,抛弃了大城市的繁华、喧嚣,将黄河岸边的海誓山盟,化为一朵雪花,一片红叶,静静地泊于祁连山下。爱情与事业,即将从这里起航,没有谁怀疑,两个充满激情的三叶帆会遇到风暴巨浪,沉没在浩瀚的时光洪流之中。</div><div> 他们,都当了老师。男的教化学,学生给取了一个雅号:摩尔。女的叫兰,教英语,课余闲暇,还写诗歌散文。我读过她的文章,含蓄,内敛,朴实,叙述中有一种轻轻的忧郁。最重要的是他俩为人谦和,低调,言谈举止都显出教养和儒雅,颇受领导同事的喜爱。</div><div> 这之后,他们步入婚姻殿堂,买房,生子,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小家小户的日子,虽然年复一年,半凡而庸常,但他们过得有滋有味。那时候,在偏远山城,人们经常会看见一对年青夫妇,牵手散步,或行走于绿树成荫的公园,或来住在野花烂漫的河岸……摩尔和他的爱妻兰,浑身散发着一种小资情调,婉约、散淡、浪漫……</div><div> 我一直想,任何悲剧的开端,总少不了喜剧的映衬,唯此,悲剧才更震撼人心,更具美学意义。婚姻如同祭台,祈福于此,可能得到神明指示,满怀皆是星座,也可能转身便要坍塌,只剩爱情废墟。</div><div> 我已忘却了是哪年哪月,只记得有个下午,我上完课回家,突然发现兰抱着腿,半跪在门前的台阶上。我以为她崴了脚,赶紧上前扶了一把,想把她拉起来。兰没有动,只是抬起头,无肋地看我一眼,那一刻,我发现她已泪流满面。</div><div> 又过了几天,我才从同事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兰得了一种肌无力的疾病。肌无力被称为运动神经之癌,患者概率极底,但死亡概率极高。听医生讲,到目前为止,医学界还没有找到治愈此病的办法。也就是说,患上肌无力就等于判了死刑。</div><div> 逾一年,兰已不能正常行走,请假休养,跟摩尔四处求医问药,结果仍是无效。再两年,兰瘫患在床,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后来,又为了财产,双方对薄公堂。法院开庭那日,我看到兰坐在轮椅上,由娘家人推着,去打那个寒彻心肝的关司。</div><div> 婚姻破碎成瓦砾,爱情送进幽暗的坟墓,那些曾经的忠贞、坚守、誓言均被雨打风吹落去。成双成对的倩影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许诺呢?都成了镜花水月,都成了恍如隔世的回忆。</div><div> 那个马拉松似的财产讼狱,最终结果如何,我并不清楚。我知道的情况是,摩尔辞职离开了学校,先是去甘州教书,不如意,再辗转到新疆伊犁,最后客死他乡,成了底道的孤魂野鬼。</div><div> 摩尔死去不久,兰也跟着殒命。我去参加兰的葬礼,是冬日,乡村白雪茫茫。她的灵棚就搭建在一棵山楂树下,冷情,萧索。兰八九岁的孩子披着孝布,拄着丧棍,跪在雪地上,她的白发母亲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着女儿的名字……</div><div> 两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人相继离世,本应该悲剧已经落幕。殊料摩尔的老父竟怀揣炸药,将法院炸了个天翻地覆,自己当场殒命不说,还牵连了诸多无辜生命。这一事件惊天动地,成了中国当时最轰动的新闻。</div><div> 我的一同事,曾经在网上发一帖子,试图将这个事件作出客观、真实地叙说。帖子逋见诸网页,就招来全国网民铺天盖地的付伐。其实,那个时代,最缺少的就是理性,还有宽恕与反思,以及多元的法治视阈。</div><div> 就我而言,最不愿忆及的就是与血腥和暴力。此事过去多年,让我思考最多的还是摩尔与兰的短暂人生,因为只有透过他们的生活、爱情及婚烟,才可以窥见一个人心灵的光明与黑暗,透视到人性的斑驳复杂。</div><div> 2014年,我与几个同事编撰《民乐一中校史》,我负责“艺文”栏目,在收集师生文稿时,偶尔找到了兰的一篇散文,是写妈妈的,题目叫《母亲和碗》,仔细校对了一遍,再读,眼晴里就有了泪花……</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拾叁</h3><div> &nbsp;</div><div> 从前,这里是一片田野,农民种庄稼,小麦或油采,还有土豆、大蒜之类,夏日里,姹紫妍红,蝶舞蜂喧,一片田园风光。大约在1986年左右,这里建起了酒厂。名曰“滨河”。其实这里并没有河,离厂最近的应该是农家炊烟、青葱白杨以及庄稼的气息与清香。如果是冬天,厂墙四周的土地里,可以见到麦秸朵、飞来飞去的野鸽、流浪的野狗、牧羊的孩童……</div><div> 那时侯,酒厂规模甚小,类似作坊。酿酒的原料多为本地小麦或玉米,制麯发酵,蒸馏勾兑都用传统方法。产量不高,但酒醇味真,入口清香,辣而不冲,绵软细腻,如同仙醪。酒从粮食中产出,有天地日月精华,故饮之可健身,可延寿。</div><div> 酿酒产生糟子,或曰酒渣,有农人运回家,喂猪饲羊,种地肥田,环保、实用。酒糟堆积于露天,被阳光照着,被雨露浸着,被清风吹着,那种清香弥散于县城,氤氲出令人微醺的气息,整个天空大地均有被陶醉的感觉。窃以为酒乃神物,只有农耕文明才可以酿出其真味,一入工业时代,酒即失去其醇厚和清香,甚或变为毒物。</div><div> 酒厂最早产“滨河液”,后又有了“特液”、“佳酿”、“御液”、“粮液”……整个系列,牌子有几十种之多,不可一一记述。最早的“特液”不过几元钱一瓶,而到了后来的“酒粮液”已愈千元。细算之,每杯酒均超过十元,那种价格让普通百姓只能望酒兴叹。喝名酒的不买酒,买名酒的不喝酒。一切都在贿与赂的链条上运行,美酒名酿已成败坏风气的恶魔。</div><div> 我还是想回到“滨河液”的年代。</div><div> 礼拜六下午,几个朋友各掏腰包,凑出二三十元钱,然后买几瓶“滨河液”,几斤卤肉,便聚在某人宿舍,围坐于热乎乎的火炕上,聊天,吹牛,闲话就着烧酒,喝得迷天糊地。有时侯,酒买了,但又没钱买肉,只好弄几个苹果罐头,或从邻家要一碟醃白菜,照样酒兴盎然。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单纯,就那么几杯酒,喝的是感情,喝的是真诚与纯朴。</div><div> 进入酒场,时间一久,我也了解到当地的酒文化,打通过关,敬酒罚杯,都有学问。什么铁关、驴关、楼上楼关、风刮草帽关,什么吹拳、拍拳、卖拳等等不一而足。每一种划拳方法特点鲜明,可窥见其人的个性胸怀,或豪气干云,或激情万丈,或畏琐无赖,或胆小如鼠……尤其跟领导喝酒,酒场就会转化为会场,饮者须时刻竖起耳朵,听其训导开悟,生怕招来无端责问。一般而言,领导少有酩酊大醉之丑态,因为其输酒多被别人代喝,一场大战下来,自是不醉,且清醒如常。喝酒为领导保驾护航,也属酒文化之一。</div><div> 八九十年代,县城饮酒之风,可谓空前浓烈。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醉汉在街衢摇晃,有的喊爹骂娘,有的东窜西荡,尤如鬼魅。街上的树木,刚活过一年,就被醉汉们的酒尿,给浇洗得没了生机。两边的垃圾箱,也常常叫醉鬼们弄得东倒西歪。喝酒到如此境界,不能不叫人憎恶,痛恨。</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拾肆</h3><h3> &nbsp;</h3><h3> 县城东有一村庄,曰保家庄。考其保姓来源,或以地邑为姓,或以官职为氏,颇复杂。有专家推测,甘肃保姓可能源自元蒙贵族王保保一族,但也无家谱族谱凿证,聊备一说,尚存疑。</h3><div> 不过从有关资料看,县城保氏至迟在明代就已在此地繁衍生息,可称为真正土著。几百年来,保家占据东郊一隅,或经商,或务农,几经沉浮,依旧瓜瓞绵绵,终成县城一大族。</div><div> 我记得保家庄有一水潭,当地人称为涝坝。水不多,上面漂浮着一层绿垢,太阳照射,显出一种斑驳的颜色,犹如生锈的铜镜。夏天,经常看见孩子们围着水潭钓鱼,大呼小叫,胆大的竟光着屁股在水里戏嬉,浑身沾满黑泥,像一群活蹦乱跳的蛤蟆。涝坝低洼,临水处有一棵老榆,虬枝横空,树叶婆娑,被保家人称为神树。有老者言,那棵树是他们先祖所植,迄今已愈三百年之久,且树有灵性,祈祷即可禳灾祛病。我看过断枝处的年轮,实际不过百岁,致于灵性之说,疑其虚妄,不信。 &nbsp; 临街,有保家铁匠铺。有三个工匠,一人司炉,拉风箱烧火;一人握钳,夹着铁块放在砧子上支挥;一人抡动大锤,起落如风,砸起的铁花往四下里飞溅。他们主要打制镰刀、铲子、狗铁绳之类,偶尔也为马挂掌。那些将控车的马牵来,用绳子将其绑在一木架上,然后由铁匠把打制好的掌子钉在马蹄上,以此防止马在行进中打滑。许多个夜晚,我从铁匠铺前走过,看见炉火闪着红光,光膀的师傅抡锤打铁,挥汗如雨,那摇晃不定的影子被光焰涂了靛蓝的轮廓,场景恍惚,仿佛回到遥远的古代。</div><div> 保家也有屠户,以杀牛宰羊为业。年关将近,屠户便收购青海牦牛,从山里赶来数十头只多,聚于自家庄户前,进行宰杀。杀牛之前有祈告仪式,焚香拜神,把锋利的刀子浸在水盆之中,寒锋波光,恍如神的隐语。人杀牛,其行为已有罪过,那个拜神仪式,是否可算作心灵的某种救赎?</div><div> 牛被屠杀,骨肉堆积如山。城里人蜂拥而至,不到半天,即销售一空。剩下牛皮,也悉数被人买去。山城有回回专收购皮货,骑一辆破旧自行车,来回蹓跶,车座上驮着牛羊皮,吆喝之声不断,招摇过市,也算一景。</div><div> 我有一学生姓保,是保氏家族晚辈。我跟他师生情谊深厚,多有来往。有一回去他家,他父母用哈拉(旱獭)肉招我,当时正值鼠疫流行,卫生部门曾多次发出警告,禁止食用这种动物,我不敢动筷,谎称感冒腹泻,而学生老父则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我发现他家墙壁上,四面挂着孤狸、岩羊、猞猁的皮子,那些玩艺儿被烟熏火燎之后,显出古旧苍黄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似有张牙舞爪之势,令人恐惧。那夜,学生老父给我讲巫神赶尸的故事,说到高潮处,竟然连唱带跳起来,声振屋梁。我突然想起了消失于时光之中的游牧部落,眼前仿佛晃动着匈奴人、羌人、土蕃人、瓦剌人、鞑鞑人的影子。</div><div> 每次走进保家庄, 总会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个马孔多的地方,恍然就在我的眼前,隐秘,古老,诡异……</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拾伍</h3><div> &nbsp;</div><div> 也不知道,这个县城里还有个作家协会。</div><div> 名头很大,听起来好象是一个响当当的组织。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作家,最多也就是若干个文学青年,大家都有写作的爱好,互相抱团亲近,便成立了这么个组织。</div><div> 当然,在中国的体制内,任何民间组织须符合政府规定和相关法律,否则随意搞出个这社那会的,蹦跶不了几天就会被依法取缔。县作协成立时,一切按照上面指示进行,开会,选代表,订章程,酝酿讨论,无计名投票……程序正规、严格、繁琐,好象选县长一样。其实,就那么十来个代表,大家心知肚明,选票发下去,该画圈的画圈,该打叉的打叉,不到十分钟,选举结果就出来了。</div><div> 我当选为民乐县第一届作协主席。</div><div> 从来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还与什么“主席”有了瓜葛。那一刻,仿佛就在梦中。我的一帮文友们却欢呼雀跃,那样子就像完成了一项伟大使命,恨不得牵着我上街游行,向全县人民作一次史无前例地煊耀。为了感谢文友,我只能自掏腰包,请大家在一个饭馆吃了一顿“炒炮”,喝了几杯黄酒,待酒足饭饱后方欣然散场。</div><div> 其实,在上世纪九O年代,文学艺术已经边缘化,人们崇尚的是香车宝马、名媛豪宅的生活,物欲横流的时代,权力和金钱已攀上了金字塔顶,让万众匋匍在地,顶礼膜拜。而对舞文弄黑的人,社会上称为“文艺愤青”,或干脆叫“神经病”,充满了鄙夷与蔑视。</div><div> 写作是一件丢人的事(多么悲哀啊),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去搞。往往在夜晚,待万家灯火熄灭之后,我才坐在书桌前,摊开一沓稿纸,写下一些文字,诗歌、散文、小说,都创作,但无一成就。写出的东西拿去投稿,将那个装满梦想的牛皮纸袋,作贼似地塞进邮筒,转头匆匆离开,然后就是慢长的等待。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等待往往没有结果,最好的情况是等来一封退稿信,铅印文字,几句冷冰冰的套话,没有编辑的任何体温。</div><div> 很少在公众场合谈论文学,怕引起别人送来的白眼。记得有一次唱酒,有个文友突然叫了我一声主席,瞬间,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朝我射来,单位的一领导瞪大了眼晴,嘴角的肌肉霎时绷成了一条线。主席?谁选的主席?主席是随便叫的吗?我从他们的神情中很快读出了那种惊悚、迷惑及嘲讽,内心紧张万分,几近漰溃,恨不得有个老鼠洞钻进去。</div><div> 但不管怎么说,那个作家协会都是我们文学爱好者的家园,如同荒原,虽远离红尘,寂寞孤独,但依然有野花野草,自由生长。彼时,跟作协常联系的文友有:中峰、思潮、振武、世永、真学、金花、剑丽、鸣飞、登学、如浩……十几个人,在自己家里轮流作桩,吃饭,喝酒。酒酣之后,便开始在精神世界里漫游,谈论唐诗宋词,也评说顾城、海子,涉及最多的是文学与爱情的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观点。</div><div> 思潮是文联主席,有办公地点,平时主编《祁连风》杂志。我在课余闲暇,常去文联聊天、吹牛,有时也帮他们选些稿子。思潮和老薛都是热情好客,喜欢用马场青稞酒吊我的胃口,三人对酌,喝得天旋地转,方才作罢。喝高了,我们便登上楼顶,大声朗诵舒婷的《致橡树》,诗情与酒意合而为一,仿佛给我们枯燥的心灵带来了飞翔的翅膀。</div><div> 那时候,中峰先生已年过花甲,他写古体诗,也创作骈赋,自己挑头创办了“海潮诗社”,但因为没有经费办刊,就到处化缘找钱,乞求赞肋,往往弄得一身疲惫,满眼无奈。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诗人的价值还不如一个乞丐。跟中峰相反,真学写诗纯粹是为了自娱自乐。他曾自栩为激情诗人,夜晚灵感来袭,来不及寻找纸张,就把诗一首首默写在老婆的光背上,天明再看,尽是佳句。“妻背题诗”,一时在作协圈里被传为佳话。</div><div> 九八年秋,我们组织会员赴山丹开焉支山笔会。听说,北京来了大作家,我们每人都准备好了习作,打算请高人指点,尽快提高写作水品。谁料专家太少,根本就看不过来。我们几个美女作者好不容易挤到跟前,那几个专家便匆匆离去了,连个签名也未得到。那个黄昏,我们依然坐在焉支谷里喝自己带来的烧洒,有文友醉了,把自己的文稿撕得粉碎,一把扔进河流,象凋零的花瓣,随水漂去。</div> <h3 style="text-align:center;">后记</h3><h3 style="text-align:left;"> &nbsp;</h3><h3 style="text-align:left;"> 居祁连高地,不知不觉已是三十多个春秋。</h3><h3 style="text-align:left;"> 抬头依旧是祁连雪峰,苍崖云树,白云山岫,岩羊雪豹,神鹰古隼,亿万斯年过去,依旧安静、自由,悠然,无悲无喜,犹如神之遗址,万物皆沉寂于此,在浩大苍茫的隐喻中,眺望远去的时光,如烟如霞,似梦似幻。</h3><div> 俯视人间,光阴流逝若西风长河,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消隐,旧貌换成新颜,新颜又变作废墟。人事匆遽,生命短暂,所有的繁华与喧嚣,恩爱和情仇,转身就是苍凉,就是空空荡荡的虚无。跟天空雪山相比,人间岁月,时事春秋,仅仅是一个眨眼而过的瞬间,看不见永恒,生命的存在,也只能停留在朝露般的虚幻之中。马尔克斯在其名著《百年孤独》的开篇,有一个经典的句子:多年以后……这是事件发生的时间,也是作者的叙述时间,那个时间即属于过去,也属于当下和未来。我在写“县城往事”时,似乎也遵循了如此的时间设定。我把自己亲历的事件、人物,放在流动的时光岁月里,去表达,去再现,虽然都是断片与残简,但力求拼接出属于县城的一个特有时代原貌和风景。</div><div> 当然,没有谁能真正回到事件的原点,当岁月流逝之后,所有的记忆已经被时光删减、修饰甚致篡改。从这个意义上说,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是超现实主义的。作家普鲁斯特以写实闻名世界,但他描写的巴黎也只是梦想中的天堂。所以,回忆只能算作语言的废墟,其中的一切无法用现实去佐证、考稽和说明。</div><div> 我要证明的是,三十年过去,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看见这片大地上的雪山、云朵和星空日月。历经沧桑后,我依然爱着这个偏僻、荒寒、孤独的山城。</div><div> 写完《县城往事》,冬至即将来临。冬天走到了尽头,依稀看见春天的背影就在不远处。突然想起了两句歌词:</div><div> 如果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div><div> 如果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