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align="center"><b>作者:张瑞 摄影:张宁 冯素平</b></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 以声写静本是中国文学的传统。秋,从气脉上说,是沉静下来的时节,外物的繁华与形式到了极致,恰是由盛而衰的一个节骨眼,敏感如古人,就会把这种幽微感极力地发挥了去。于是,写秋,仿佛无法避开秋声。</font></h3> 说到秋声,印象最深的当属欧阳修的《秋声赋》。 少时读书,读到“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只觉满耳的金石之声铮铮铭铭,凛冽,硬气,杀气腾腾。那时年轻,会为那些波涛夜惊衔枚疾走金铁皆鸣的意象感染了去。而今读来,佩服的倒是欧阳公对秋的理解,归纳了来不过这样几个字——刑,兵,金,商,夷。 说秋为“刑”,是因为古时处决犯人,往往是在秋天,是谓秋刑。想来是呼应着这季节里的肃杀之气,由此延伸出的想象倒是秋的可怕,总之是凋零败落之意吧。 兵,是发兵作战,是因为古代打仗,时间一般安排在庄稼收成后的秋后。这样安排想来有他的道理,一是不至于损害了庄稼,二是又因为农闲时节,人口有了富余,才有精力去打仗,于是发兵,所谓的“沙场秋点兵”是也。 说秋为金,本也不陌生,来由是按五行之说,把金木水火土分配给四季,秋分得的是金,这其实有道理,秋本来是万物失去水分的季节,但还不至于干枯到“木”了去,金光灿灿,那本来也是金秋的颜色,所以十分恰当。 至于商,按欧阳子的解释是“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其实商字本身给人的联想是黑色的,古代音律里又属商声部,想来都是秋雨梧桐叶落时的那种悲戚恻隐之感,郁结得很。 还有夷字,能有夷为平地的力量,肯定有着摧枯拉朽之威,“物过剩而当杀”,简直就哲学,是岂止于秋,岂止于自然的一份清楚明白,万物定律。 喜欢的是古人肯这样的来看待了四时之变,那其实是一份聪明。而有闲有心的肯瑟缩于一室,静静地听了秋声的那些士子,原本也不会是人生得意了去的权贵与赢家,即便欧阳忠公,可相国,可文坛大哥,还不是也要“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颓唐了去。 对自身生命价值实现的要求总是被荒芜的现实冷落,这原本是士子们生命无法躲避的痛;生命置于一个个荒芜的季节里而年华老去,华丽的愿望总是来不及了地幻灭了去,这原本才是最让士子们揪心的地方,于是这秋的意象就那样入情入理地入了士子们的心而成为中国文学的一个悲秋的传统。 这样的秋注定是落寞的,那一腔落寞向谁去说呢?想当年欧阳公闻秋声,慷概激昂间的一番陈词,不过也是“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只闻四壁虫声唧唧的一腔落寞罢了。其实他的落寞,多少还是有一些形而上的生命体验,真正悲秋悲出深广意味的,当是老杜。 杜甫诗歌,宽广无际的悲愁是其底子,这也难怪,他追逐了一生,其实也不过依附某个朋友混饭吃,他的悲剧其实是小人物而胸怀大志——只是这大志并无机缘来成就,好的时候不过一小吏,能住一间茅屋都会让他欣喜地唱起“黄四娘家花满溪”,不好的时候就拖着个病身四处漂泊,以致最后死在了一只破船上,其实那时局那国运哪是他等小人物操得了的心,他却在一个秋日登上高台,唱出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恢弘——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流浪老人瘦弱的身躯,何以抗得住这样的秋风秋意的大气魄。而一个忧愤深广的老人,在萧萧的黄叶飞扬声中,将沉重的忧愁镶嵌进时空当中,却成为历史场景中的一帧经典图象。 当然这是传统眼光里的秋声,那秋声大多不过是个引子,其实是触摸着生命深处的悲凉。其生命力强大了的,就在这些秋声里绽放出了光彩,如那些红叶一般,熠熠出了滴血的光华。 近人写秋,往往只会循了老路,而那秋心也不过是牵强附会了去。也有翻新意的,不过也就是“我言秋日胜春朝”式的无畏的喜气,品位的简单到底脱不了鸡汤的嫌疑。要说对秋的味道把握到位的,我倒觉得只有那个郁达夫。 郁达夫在气质上是抑郁的,趣味上偏于古典,这恰好合适,是承袭中国文化古韵的那份合适。 其实郁达夫是江南人,而秋的文脉是在北方,但郁达夫的气质就与故都与秋声那样相谐了去。 民国时期,江南才子住北平,本也寻常,就如周作人,古古董董的,又偏好趣味,人生也波折,想来对秋应该有着冷暖间的了悟,他却只肯写了《北平的春天》。老舍,精通京派文化,市井趣味,他写季节,却是大老远地写《济南的冬天》。只有郁达夫,从江南跑到北平,写一篇《故都的秋》,这其实有趣,这其实是气质文脉上的事情。 一个清矍的灰袍的先生,租一间老屋,泡一壶清茶,品秋听秋。于是他看那些秋声里的树,是“象花而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他听那些蝉鸣,是“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他甚至听那些市井闲人见面打招呼,“天可真凉了”“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啊”会觉得北方人的口音,平平仄仄出一种味道。 我一直觉得郁达夫的秋天尤其是秋声写得有趣。琐琐屑屑,静得一派絮语。悲愁不及老杜,哲学也不及欧阳公,但审美上却强极了他人。有一种古国古韵的士大夫气质——不华丽,讲韵味;说冷暖,话家常;但终究是不染烟火气的一派青绿山水。 我的尤喜郁达夫的秋声,倒还有的是一点关乎秋声的记忆。 记忆里北方秋天的到来是从秋声开始的。哪天,忽然早上醒来,听到的是屋外“沙沙沙沙”的落叶声,那些杨树叶,多得一堆一堆的,打着漩儿的落,呼啸着落,遗落的几片,在枝头瑟瑟地抖,就有了麻雀,枯黄焦躁的,叽叽喳喳地混在里面,模样上有些不辨,仔细看却是飞了的是雀,落了的是叶。 要是傍晚,夕阳横着打过来,树啊房子啊全都罩在一种浓稠的光线里,一半亮一半暗地截然对立着,空气却是凉的,适合穿了暗红的毛衫,拖地的毛裙,那裙裾在秋风里与落叶飞扬,背景是那座青砖的图书楼,那时候一到傍晚校园里就会放那首叫《秋日私语》的钢琴曲,叮叮咚咚的,缠绕进夕阳的光缕里,雍容华丽成一幅油画。 那时候还会在秋日里登山,北方的山,不会峭拔,但一律有一副嶙峋之态。山上的植被不会茂密,那树枝却总肯疏影横斜了去,亮着几片红叶,炫耀着一瞬的灿烂。也有草本的,是那些碎碎的菊,石缝里长出来,不容易吧,笑得一脸阳光。 也会遇到果,山楂一般是敛着的,红也红的拘谨,遮遮掩掩的。柿子就会张扬,灯笼似得,啪的一声打开,一树的华丽,一山的华丽,都鬼魅妖冶了去的样子。恍然间,寂静的山涧,咚地一声,有柿子落了。 这时候登山的人,大多会啸上几声,空旷里几声啸叫,在山谷间撞来撞去,有一种碰壁的逍遥,江湖的快乐。 再有就是,雨一层一层地上来了的夜里,炉火开了,锅子里冒着热气,白水煮豆腐,蘸了韭花酱,边吃边聊一些花妖狐魅的传说,竖了耳朵听,似乎有野猫轻盈了身子踩着院墙飞檐走壁,似乎雨打了梧桐屑屑地在奏着乐曲,夜半无人私语时了…… 来西南多年,季节的暧昧不清让我的感觉听觉在退化,对季节变换再没有了那些敏感。今晨看家兄拍的那些红叶黄花,那盎然的秋意到底让我想起了北方的秋天。 这样絮絮地想着时,其实到底还是明白,他乡是没有秋天的,秋天在北方,那瑟瑟的秋声,是在我的心里的。 <h1 align="right"><b> </b> 2016/11/26 </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