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童趣-------过大年

张俊杰

郑纺机那别样的年味让我魂牵梦绕

期盼

清晨，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花，我忍不住在一朵晶莹、素雅的花下，用手指慢慢融去障眼的薄冰，写上"年来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透过剔透的字迹，窥视窗外，"不觉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能看见：如约而至的雪，似朵朵棉絮飘飘洒洒，给广袤的大地轻轻盖上白色的被，给座座房屋戴上白色的帽，给棵棵树木披上白色的袍。我禁不住诱惑，脚踏松软的雪，伸手接住朵朵雪绒花，还没容我低头细细端详，便羞涩的变成无形无状的水，悄悄地从手缝溜去。我仰着面张望，雪花轻轻柔柔的洒落在我的脸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苍茫里，远处偶而传来几声催春的爆竹，我隐隐听了“年”脚步。

　　催春的爆竹，催来了家长们提前到手的工资。从那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感到"年"的滋味。

夜色朦胧，一排排、一栋栋家属宿舍里，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着和平而宁静的夜，窗前一幅幅剪影晃动，职工们掏出揣在怀里的工钱，指尖沾上唾沫星子，一遍遍的数，分文不少递给内当家的。主妇们翻箱倒柜，翻出积攒多日的布票，肉票，副食品票…仔细盘算着每一分钱的去处，暗暗上足发条，卯足劲儿。

朔风吹，五更寒。家属们便顶着风，冒着雪，掖着粮本，揣着票证，掂着面袋子，挎着菜篮子……个个行色匆匆。不一会儿，粮店、肉店、菜店…个个店面前排起了队。曲曲折折的队伍中，就数买粮的队伍最为壮观。早来的、晚到的，都怕来个"加塞儿"的，有人“好事”，撕上几片纸，依次写上“数”，挨个递给站队人手里，人人持"号儿"待购。晨曦里，人人揣着手，缩着脖，跺着脚，抖落着身上的雪。开门了，营业了，后面的仰着脖，踮着脚，慢腾腾往前挪；前面的，扛着粮袋，惦着油瓶往外挤。不用听口音，瞟一眼粮袋子：南蛮子，北跨子一目了然（建国初期，支内的南方人在粮食标准内每人多调剂几斤大米）。

呆在家里的孩子们也耐不住寂寞，禁不住跑来扎堆儿，也顺便捎带个小小的奢望：当买粮、油无法找零时﹙钱最小的面值是分，计算单位精确到厘﹚，柜台里的先生会隔着柜台，递出一两块螺丝糖凑数，家长随手塞到孩子嘴里，先给解解馋。

往日的灶台上，是孩子们取暖御寒的地儿，自打买来粮，割来肉，就成了家长们最忙活的地方。家家炊烟袅袅，煎、炸、蒸、煮…，没个闲的时候。趁母亲背背身儿的工夫，我悄悄捏块肉，嗞溜窜到背静处，偷个腥，先尝尝年的滋味。

平日里，粮本里供应的细粮少，杂粮多。红薯、红薯面，红薯干……吃的让人烧心。能吃上碗“大米干饭，肉浇头”算是奢侈。迎春的爆竹，改写了供应比例 ，细米白面多了，油水大了，其他凭票供应的副食品也多了。骤然改变的膳食结构，让我难以适应。贪图口福，伤及肠胃。拉肚、食积是常有的事。

厂剧团演出的（绣花女传奇）剧照

厂剧团演出剧照

　　催春的爆竹驱散了冬的冷清，送来年的喧嚣。

　　爆竹声声引来了几支敲锣打鼓的队伍，家属委员会庞（立荣）主任带领干部们扛着粉条，抬着肉，捧着绢花沿东戊种，西戊种，南戊种，丁种…满家属院的串，慰问军属，劳模。后面还夹带些凑热闹的孩子们。我家门口挂着的黄底红字的《军属光荣》木牌，此刻，是我显摆的资本，主任近前，拉着母亲的手嘘寒问暖。

迎春的爆竹激活了冷清多日的厂大礼堂、灯光球场和俱乐部…。礼堂里，头两天是各个单位的文艺汇演，歌舞升平；后两天是厂业余剧团、专业戏班子轮番登台，梨园花开；露天灯光球场鼎沸人声，黄委会，省邮电，铁路局…篮坛列强应邀而至，你来我往一争高低；俱乐部内霓虹灯闪，和着厂军乐队奏出的音符，俊男靓女翩翩起舞，舞者之中以支援内地的南方人居多。如果说，舞会是"阳春白雪"从者甚寡的话，那灯谜可谓是"下里巴人"的最爱，适者甚众。仰望挂在一根根绳上的谜面，苦思泯想，忽觉茅塞顿开，兴冲冲摘下，写上谜底前去兑奖。

迎春的爆竹越来越紧，不觉间，年近在咫尺。腊月二十九，厂办公大楼下的广场上， 一字排开的书案边，楹联书社的人提笔泼墨，在朱红纸上飞龙走风，书案前人群川流不息，人人小心翼翼捧着春联，频频用嘴吹着未干的墨迹。想当初，书法家毛秉乾的墨宝垂手可得；那曾料，现如今一字难求，要知今日，何不当初多索几幅对子也尝尝收藏者的滋味。二哥是年年先进生产者，是厂里团拜会的常客，每次团拜结束他都会捎点花生、瓜子，糖果，让我也尝尝当先进的味道。

除夕

催春的爆竹由零星的点；渐渐演变成相互晖映、纵横交错的线；到了除夕骤然间变成由千百万象素汇成的面，绽放的火树银花绘就一幅幅绚丽的画卷。

除夕，千门万户门框贴上对联，祝吉求祥迎新春。

除夕，是团圆之夜，是难解一个的团圆心结。

　　除夕守岁，堂屋﹙实际是迎门外间屋﹚设上香案﹙大方桌﹚，摆上父亲和祖宗牌位（黄表纸叠的），摆上个猪头和其他供品，焚上几柱香，为来日祭拜准备停当，母亲开始没完没了地诉说陈年旧事，寻觅流逝的时光，追忆过去的故事。千叮咛万嘱咐子女们：不求大福大贵，但求平安是福。

平日里能吃上饺子，算是奢望，更何况，家属院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第一锅饺子盛到碗里，要先端给左邻右舍的邻居们先尝尝鲜，品品味。母亲常说："旁人吃了出名，自己吃了填坑"，可轮到自己，只能吃个个七八成。也只有在除夕，家家户户都包饺子，才破了这规矩，要先尽着自家吃。馅儿里平添了个小钢崩，说是谁能吃到它能给谁带未来一年的好运。再闹腾的孩子们也不敢狼吞虎咽，细嚼慢咽"撞大运"。大人孩子都拘囿在"年"的礼俗里，饺子包完，不许说"完"，要说"满"。更不许不小心打碎碟子碗，怕给来年的带来晦气。

　　一到腊月，各家属委员会所属各分会开会学习（按片划分），上面识字的读报纸；下面南方人织毛衣、北方人纳底子，丝毫不敢耽误。除夕，用工人们的话说是：家属们手中的活计是“去毛、修正、交库"的最后期限。我母亲，多少个 日日夜夜，起五更、打黄昏、摇纺车，飞针走线做衣裳，累的十指关节个个肿大，仍不言罢。现如今，给新鞋塞上鞋楦，给新衣裳锁上扣眼，钉上扣子，再打上结，规规矩矩叠好，码在一边，这才算长长舒了口气。

令我魂牵梦绕的除夕，幸福指数伴着窗外翩翩飞舞的瑞雪急剧攀升，睡梦中暗暗盘算来日先跪拜祖宗、后跪拜高堂会挣多少压岁钱，能买多少鞭炮；在对来日充满憧憬梦幻中迎来新的一年。

初一

过年如陈酿的酒，一到腊月就芳香扑鼻，初一这天更惹人心醉。

三十儿夜短，初一天长。母亲又忙得一宿没睡，朦胧中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给我穿新衣，戴新帽，蹬新靴，递给我根系着一挂爆竹的小竹竿。风打门开，眼前豁然。纷纷扬扬雪花中，只见二哥熟悉的背影，敞着怀，猫着腰，舞着锹，令脚下积雪左右翻飞，身后留下一条褐色，蜿蜒的小路。漫天的雪绒花轻轻洒落，把刚刚开的路染得由暗变淡，由淡变白，又和大地融为一色。二哥扭头见我手挑竹竿站在当院儿，立马儿放下铁锹，用袄袖擦去额头的汗珠，从兜里掏出洋火，打耳根取下香烟，扭过身儿，背过风儿，撩开衣襟，一头扎进怀里，点燃香烟，深吸两口，忽闪着帽翅儿，笑呵呵跑到我跟前儿，小心翼翼点燃炮焾。门台上，房檐下，春联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姐、二姐捂着耳朵，侧着头，眯着眼偷看。噼噼啪啪爆竹霎时变成红黄相间的花瓣儿，纷纷扬扬洒落在皑皑白雪上。清脆的爆竹霎时引来万家灯火，左邻右舍，前排后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赶趟似得出来了，邻里相见，拱手抱拳，处处弥漫着年的祝福。红彤彤的春联下、门台前、皑皑白雪上，家家开出的一条条只有起点，没有终点的路，曲折小路不断延伸、汇集、拓宽。户户屋顶烟囱上冒着缕缕炊烟，夹带些鱼米的清香，混着鞭炮的声在漫天的雪花中酝酿…。起脊的房沿，倒挂着的一排排晶莹剔透、长短不一的冰挂，仿佛被愉悦的氛围感染、蒸融，落下滴滴幸福的泪花……家家户户共同绘就迎春的图，奏响迎春的曲，拉开过年的幕。

　　天放亮，我们兄妹五人先向祖宗牌位行大礼，后向端坐在床沿儿的母亲请安。母亲转身从枕头下拿出一叠崭新的号连号毛票，递给姐姐们和我每人五张，我在耳边晃着"哗啦啦"的压岁钱，心里话：今儿个，我的钱我做主。

大年初一，本是举家合欢聚的日子，无奈，人在职场，身不由己。二哥他加班，留下几多遗憾，却又收获着别样快乐。工友们约定：午休，各带饭菜凑到一块儿聚餐，共品南北家庭小厨，共享东西风味佳肴，其乐融融，别有滋味。打铁（锻工）的小伙儿吃得多，母亲总给他准备瓷丁丁两饭盒菜，再用笼布包上几个白面馍。

　　拜年这古朴的民俗，在郑纺机演绎着别样的景致。整整一个上午，东戊种，西戊种， 南戊种，丁种…方圆几十里地的家属区内，刚开始：三两结伴，渐渐：三五成群，再后来：成群结队。家属区满是如织的人群，一拨拨走家串户拜大年。工友串工友；徒弟拜师傅；过年，厂领导们更是忙活，年前团拜；初一，既要到厂里慰问加班的职工，又要到家属区拜访劳模和科技人员。厂里、厂外处处弥漫祥和的气氛，洋溢着朗朗的笑声。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过把电影瘾是少不了的。一连几天，厂里在建文包场电影，职工、家属都发票。站在黄河路西头高岗上举目东望，原本黑黢黢的煤渣路，早被皑皑的白雪覆盖，往日幽僻的黄河路上黑压压人头攒动。路中央、路两边，来的、去的都是赶场的、散场的人。有打着响铃，推着二八车的，前梁上坐着孩子，后衣架上坐着老人，携家带口的；有俊男靓女，成双成对儿打情骂俏的；半大小子更是满地撒欢儿，紧跑几步，在瓷实的雪地上出溜大远，一个趔介，摔倒在地，引来伙伴和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笑个不停；路两旁，绿莹莹的麦苗藏在厚厚的雪绒被下酣睡，孩子们纷纷把点燃的一个个豆芽子炮撒向麦地，催它们在年的喧嚣中苏醒。

电影是连场的，看完一场仍不解“恨”，偷偷藏在犄角旮旯里。大过年的，又是单位包场，服务员清场敷衍。铃响三遍后，趁电影院黑灯瞎火，猫腰找个空座，长舒口气，悠然自得，涛声依旧，不经意间逛了梦州。

　　过年，那"童心未泯，幸福无比"的日子让我留恋。在郑纺机别样的氛围里，留下一个个令我缅怀的瞬间. 人生如梦，不觉间已是给孙辈派压岁钱的年龄。玻璃窗上素雅冰凌花不见了、房檐下挂的晶莹剔透的冰挂没有了，那种手扶窗棂盼过年渴望淡漠了。冬去春来，物质的不再匮乏，年味儿却渐渐黯淡。晚辈们平时吃的、用的，比我儿时过年还好。禁放、限放爆竹，年悄然而至还浑然不知。时序更新，不觉平添了几多伤感，我也在渐渐褪去的年味儿里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