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蛮”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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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的“野蛮”母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前,母亲不“野蛮”,非但不“野蛮”,还很温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兄弟姐妹九个,二男七女,母亲在家里排行老二。母亲十三岁便出了家门,到上海去给人做保姆。母亲小学都没读完,但人很能干,她常对我们说:“若是我不退学,怕是能中个状元哩,若是我不去上海,跟着你们外公学剃头,怕也是个剃头的行家里手哩。”我外公是个剃头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和母亲成婚后,从省城回到了老家,那是个沙地小镇。父亲在花边站工作,母亲则进了胶木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在胶木厂上班,活儿很是辛苦,需得三班倒地干,生产各种开关盒子。母亲负责加工,把胶木粉装进铁模具里,再将模具推入机床中,加热加压,如此,胶木制品便制成了。前道工序倒还简单,后道工序却既难又费力。加压加热完成后,须得由人把几百度高温的模具取出来,先冷却,再将模具里的半成品取出,翻转,而后用力磕打,方能把半成品磕出来。模具既烫又重,必须戴厚厚的手套,还得有强大的臂力和腰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了节省厂里发的线手套,母亲尽量用旧的,破了就用胶水一层一层地粘。她把节约下来的手套给我们做线衫、线裤、线帽和线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厚厚的,像是打了一层袼褙。我曾多次想要动笔,写一写母亲这双手,可每次一提起笔来,却又不知从何写起。那手上的每一处伤痕,每一个老茧,似乎都在诉说着母亲的辛劳,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悲伤,双眼也不禁湿润起来,实在不忍心继续写下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了补贴家用,母亲还会在三班倒的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地做些花边活。碰到时间紧的活儿,她常常通宵达旦地忙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辛劳给我们带来了安逸的生活,让我们成为小镇上的小康家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母亲对政治运动毫不关心,父亲却加入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成为保皇派的一员。那时,父亲整日灰头土脸,只能借助抽烟排解烦闷。他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大发雷霆,甚至对哥哥动粗,打得他死去活来。母亲总是在一旁哭泣,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她会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边哭边喊:“不要打了,要打就打我吧!”那时,母亲刚过三十,却看上去已经像个中年妇女,眼角出现了鱼尾纹,手背上也有了明显的褶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父亲被调到县城工作,母亲便承担起管教我们的任务。母亲对我们管教得不怎么严,只是在作息时间上,却要求我们严格执行,别的方面则基本不管,因为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顾及更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得初冬的一个晚上,风高月黑,母亲去上夜班,我和哥哥到后门的池塘边玩,发现湖面上有鱼在浮头。哥哥拉着我回家,拿了手电筒、鱼叉和水桶,一路小跑,来到池塘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上,我们一共捉了半水桶鱼,可谓收获颇丰,我和哥哥都高兴坏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哥哥掏出钥匙开门,谁知门却被反锁了,我俩敲门,使尽浑身解数地敲,敲了十几分钟,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心里一沉,想:坏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时,已是午夜时分,街上黑黢黢的,隔壁小太婆家里窜出几只猫,它们闻到了鱼腥味,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荧荧的绿光,在我们脚下停下。寒风阵阵,身上的汗被冷风吹干,我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时我才感到家的温暖,可我们却被母亲关在门外,因为我们违背了母亲的规定。母亲要求我们“十点之前必须睡觉”,但现在已经过了午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寒风中,我们冻得瑟瑟发抖,站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此时,门隙里透出一点亮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母亲站在门口,满脸憔悴,眼里噙着泪花,哽咽着说:“你们是不是要我死?你们在门外面,我怎么睡得着?你爹回来我非告诉他不可,得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她看到鱼叉,又看到水桶,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弯下腰,拎起水桶,把鱼倒到街上,说:“谁稀罕这几条鱼!我要是小太婆就好了!”隔壁小太婆八十好几了,一生独居,只有十几只猫陪伴着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鱼在地上蹦跳着,银色的鳞片在夜色里下一闪一闪。旁边的猫看见了,飞也似地扑过去,又引来了一群猫,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荧荧的绿光。我知道,把这半桶鱼倒掉,母亲也很心痛,但与我们不守规矩相比,这鱼又算得了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她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免得我们遭受皮肉之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不善言辞,她所有的温情都体现在日常的行动中,而她刚烈的一面则被她藏在心底,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绝不轻易展示出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哥哥能够健康成长,母亲居功至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九七年,父亲得了尿毒症。开始我们都觉得这病能治,跟别的病一样,只要打针吃药就行。后来,我才知道这病是不可逆的。但母亲不相信,四处求医问药,西医不行就看中医,中医不行就求神拜佛,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做血液透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通过熟人,从省中医院请了个老中医,据说这老中医专治尿毒症。母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时的父亲,人已浮肿,用手指在脸上一抠,就是一个小坑,身上还出现许多红斑,体内的毒素已经开始往外攻了。老中医开出的药方是用中药泡澡,一天两次,用出汗代替小便排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父亲用中药泡澡那些日子里,正值仲夏,家里整日弥漫着一股呛人的中药味。母亲亲自为父亲洗澡,每次都累得大汗淋漓,身上沾满了褐色的药汁,活像个油漆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过中医治疗,父亲的病情有了些起色,母亲喜出望外,逢人便说中医的好处,对肌酐、尿蛋白等肾功能指标也说得头头是道。她坚信父亲的病一定能治好,厄运绝不会降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出乎母亲意料的是,父亲的小便突然枯竭,中医治疗的效果越来越差。母亲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中医疗法只对急性肾衰病人有用,而父亲的双肾已经衰竭,只有通过血液透析和换肾才能保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做血液透析。在作出这个决定前,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擦着眼睛。我从未见过父亲流泪,那泪水是从他心底涌出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心里清楚,这尿毒症虽然不至于危及生命,但对一个男人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他才五十五岁,看上去却像七十岁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见父亲落泪,她那刚毅的一面立刻展现出来。她扶起父亲,安慰道:“血透就血透,我会照顾你的,等有了肾源,马上换肾,你肯定能恢复如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年,父亲患上了肾衰综合症,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是心脏积水引起的心衰,常常在后半夜发作。如今,只要晚上十一点后家里的电话响起,我就会习惯性地心里一紧,心跳也会随之加快,生怕父亲又发病,需要立刻送去医院抢救。有时我和哥哥去得稍微晚了些,母亲就自己背着父亲,从六楼艰难地走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寒风中焦急地等我们。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生病的父亲身上,却忽视了母亲。其实,母亲也老了,她比父亲还大几个月,身体也不怎么好,她的右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是青光眼,那是她年轻时做电焊工留下的后遗症。此外,母亲还有胸膜炎,时不时就会发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九九八年的岁末,父亲做了肾移植手术。换肾后的父亲,容光焕发,又重回工作岗位,精神头十足。他还有一年才退休,他说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母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重拾自己的爱好,家里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后,父亲竟然感染了病毒,住进了上海长征医院的重症监护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在医院附近的社区招待所住下了。我们让她住宾馆,她不肯,说:“宾馆不能烧饭烧菜,招待所可以。”母亲还是想亲手做饭给父亲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医生把能用的抗生素都用了,还是不见效,只能靠物理降温,在肛门里塞“消炎痛栓”。这活儿护士都嫌脏,母亲却亲自做。为了不弄脏医院的床单和棉被,母亲在做之前先把父亲抱到躺椅上,再在床上铺上吸汗的布,然后把父亲抱到床上进行物理降温。父亲有时会大便失禁,弄脏母亲的手,母亲就去卫生间清洗干净,回来继续为父亲降温。当我们看到母亲这么做时,心里都不是滋味,决定给父亲请个护工,母亲却坚决不肯,还怒气冲冲地说:“要别人来照顾的话,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你们也不用去上班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独自一人在上海,举目无亲,既要买菜烧饭,又要到医院照顾父亲,更苦的是她还要跑别的医院。由于一些特殊的化验在长征医院没法做,要到瑞金医院,母亲便拿着血样挤公共汽车。她心里挂念着父亲,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就被汹涌的人潮挤到了门边,手里的血样险些被挤掉。她连忙用身体护住血样,手里紧紧攥着,生怕有什么闪失。好不容易到站了,母亲晃晃悠悠地从人群中挤下车,汗水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衫。她顾不得自己,一路小跑着赶到了瑞金医院,将血样交给了医生。母亲一下子瘦了十多斤,头发也白了,她含辛茹苦,一心只盼着父亲能早日康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病,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已是无法治愈。要保肾,性命都难保。到后来,父亲又出现脑梗死,神志不清,我们只得让父亲弃肾,舍车保帅,停止服用免疫抑制剂,回萧山第一医院治疗,重新做血液透析,以排除父亲体内的毒素,增强父亲的抵抗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家后,我们让母亲在家休息,若再让她照顾父亲,她怕是要彻底崩溃。可是,母亲坚持做饭给父亲吃,还自己送到医院。看我们照顾父亲,她怎么看都看不顺眼,又开始自己动手。失去知觉的父亲,眼睛朝母亲一瞥,母亲就很兴奋,说:“你们看,你们看,我一动手,你爹就高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许是母亲的行动感动了上苍,父亲的病情竟奇迹般地好转,过了二个月,父亲可以起床活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切像是做了一个梦,一切从头开始,父亲再次依靠透析机生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OOO年,父亲第二次换肾。母亲汲取教训,没有特殊情况绝不许父亲外出,如外出必须戴口罩,饭前必须洗手,饭后必须刷牙,管父亲像管小孩子一样,非常严格。母亲有时外出买菜回家,发现父亲不在,就急得不可开交,一边拨打我和哥哥的电话,一边到小区里去找,像找离家出走的孩子,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前母亲怕父亲,现在父亲怕母亲,父亲也知道,如果没有母亲,他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老天给了父亲机会,给了他一盏神灯,可这神灯的油还是干了,因为他没有像阿拉丁那样,有枚神戒。平静的生活只过了八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〇〇八年,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母亲得知后,突然“野蛮”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哥哥咨询了许多专家,决定不让父亲动手术,采取保守疗法。母亲知道后,情绪瞬间变坏,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你们说不动手术就不动手术?难道你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爹死!你们必须去上海,去北京,哪怕去美国也要给我把最好的医生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是肾移植者,且移植了两次,须终身服用免疫抑制剂,否则移植的肾就会被排斥。如今,父亲又罹患肺癌晚期,如果再动手术,无异于雪上加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为了母亲,我和哥哥还是带着父亲的病历和影像资料去了上海长海医院,找到了朋友介绍的教授。这位教授曾医好了我朋友的朋友的肺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教授看了病历和影像资料后,直摇头,说:“看来不行,动手术百分之百不行!”我忙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教授说:“目前,唯一的办法是进行介入疗法,我同学他们在搞,对肝癌很有用,肺癌不知行不行,我打电话问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教授拿起手机,拨通了上海肝胆病医院翟博士的手机。翟博士是吴孟超的学生,而吴孟超是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名师出高徒,师徒俩还都是黄菊治疗小组成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见到了曙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翟博士与教授会诊后,告诉我们:“手术摘除肿瘤,万万不可,唯有采用介入疗法一试,但成功率极低,你们需要自己拿主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种介入疗法名为“射频消融法”,是以高温射杀癌细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犹豫不决,心下忐忑难安。黄菊不也未治愈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治与不治?这成了一个难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到家,我们将情况告知母亲。母亲情绪激动地说:“速速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介入治疗进行了三次,不仅未见成效,反而加速了父亲病情的恶化。父亲身上的脂肪,仿佛被癌细胞吞噬殆尽。母亲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突然大发雷霆:“谁让你们动手术的?还吹嘘给黄菊治过病,我问了,黄菊早就死了!你们爹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就是如此“野蛮”!说完,她便拂袖而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此,我一直自责,满怀歉疚。以父亲当时的状况,在治疗中承受痛苦,何如带他出去旅游,让他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死亡报告上这样写着:尿毒症,肾移植二次,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脑瘫,肺癌,肺癌转移。世间如父亲这样集多种病症于一身的人,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幸的母亲,在父亲生病的十多年里,她既是妻子,又是保姆,还兼任医生和护士,扛起了生活的重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去世后,母亲欲哭无泪。她承受了最大的痛苦,流尽了最多的眼泪,熬过了最难熬的绝望。母亲整个人都垮了,神思恍惚,与人说话时,眼睛不看对方,而是看向别处,仿佛在自言自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如《心是孤独的猎手》里所说:为什么?相爱的人,有一方去了,为什么剩下的那一个不追随自己的爱人而去呢?仅仅是因为活着的要埋葬死去的?因为那些必须完成的有条不紊的葬仪?因为那个活着的人好像走到了临时的舞台上,每秒钟都膨胀到无限长,而他正被许多双眼睛观看?因为他要履行职责?或者,因为有爱,剩下的那一个必须活下来,为了爱人的复活——因此走了的人就没有真正地死去,而是在活着的灵魂里成长再生,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别人问起母亲老周到哪里去了时,她总是轻声回答:“老周出差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察觉到母亲的异常,她的眼中充满了无奈和无助,仿佛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我联系了医生,希望能帮她走出困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去!医院我去的还不够吗?我就是死也不去医院!”母亲激动地嚷道。父亲在世时,她把医院当作圣殿,那是她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父亲的依赖;父亲去世后,医院却成了她心中永远的伤痛之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只好自己去找医生。我找到了萧山最好的精神病医生,他曾是第一医院的院长。我详细地向他叙述了母亲的情况,希望能得到专业的帮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认真地听着,不时皱起眉头,然后轻声说:“你母亲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说完,他开了药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药很特别,需要搅拌在饭里,和饭一起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每次吃饭前,我们都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把药放进饭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母亲最终还是发现了。她默默地看着我们,眼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内心的脆弱和无助,她像是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勃然大怒:“你们以为我得了精神病不成?怪不得近来我总是觉得不对劲,总是昏昏欲睡,原来是你们在捣鬼!从明天开始,你们都给我回自己家去吃饭,我不需要你们陪了!”言毕,她将饭碗连同其中的饭菜扔进了垃圾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再三解释,说这是治疗神经病的药,并非精神病药物等等,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说到底,我们自己也难以厘清神经病和精神病的区别,抑郁症究竟是属于神经问题还是精神问题,或许只有专业人士才能解释清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面对母亲的“野蛮”行径,我们只好暂时退让,以退为进,让她尝尝一个人的滋味。同时,让我的妻子充当联络员,每天与母亲通个电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那时,一群推销保健品的人瞄准了母亲,他们一口一个“妈”“大姐”“老板娘”地叫着。他们说母亲病得不轻,先让她听课,免费试用,还赠送礼品,然后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就像战士归队,精神振作了起来,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坚决认为自己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她说身体整天摇晃,尤其是腿,像踏在棉花上一般,有时像弹棉花。推销员说:“这病只有他们能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是,母亲慷慨解囊,花一万买了一只饮水器,升级又花好几千,说会生产碱性水,这碱性水包治百病。又花了一万多买了康佰磁性床垫,这床垫也治百病。买了孢子粉,蛇酒,虫草,海参,海藻,螺旋藻,玛咖……三万元一只的神戒,磁枕,磁衣……在保健品推销人员面前,钱不再是钱,如同毛草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钱用得差不多时,母亲想到了我们,但又难以启齿。她另辟蹊径,打电话给我妻子:“我便秘了,痔疮发作了,我要去医院把它割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一个人有病时说无病,无病时说有病,那么,他或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立即联系医生,在萧山医院安排好床位,让母亲住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动手术前,看见别人都在做肠镜,母亲突然提出也要去做肠镜,说自己便秘可能不是痔疮引起的,是肠出了问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做完肠镜,第二天割了痔疮,我们给她请了护工。想不到她与护工又较上了劲,动不动就骂护工,要辞退她,说护工的工资她可以买好多保健品,让人哭笑不得。但与邻床的张伯伯却很投机,张伯伯是个退休教师,两人还出去散步。我以为有戏了,让母亲找个老伴不失为一个良方。我高兴得屁颠颠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我一打听,人家的老伴健在,这姻缘如同喇嘛头上的帽子,黄了,否则,母亲成第三者插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希望母亲在医院里多住一段时间,等痊愈后再出院。想不到她只待了五天,吵死吵活要回家,说家里的花要渴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又一次在她的“野蛮”面前,弃械投降,顺应了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回医院复检的时候,又出了状况。母亲在复检时突然尖叫起来,把医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做的手术出了差错。医生连忙把我拉到护士站,低声问道:“你妈怎么回事?”他以为母亲有精神病,我赶忙解释道:“我母亲患有抑郁症。”他点点头:“怪不得,手术前,她的举止就有些反常,老是说腿不行,摇晃摇晃,把一丁点不适无限放大。我开个单子,你带她到精神科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精神科,不叫精神科,叫心理科,求诊的病人很多,个个神情都与我母亲差不多。看病时,母亲还好,与陌生的病人聊天,但一到家,看了所配的药,她就不乐意了:“这医生有病,又给我配精神病的药,坚决不吃!”说完把药扔出窗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药名叫“盐酸度洛西汀肠溶胶囊”,只有医学博士才能明白,里面只有八粒药,说明书倒很大,有报纸那么大,正反面皆是。从药的成分分析到抑郁症病人自杀的原因,自杀还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人到老年人,分门别类,连篇累牍,洋洋万字,佶屈聱牙,字又小得如女人脸上的雀斑,仅不良反应一览表就占四分之一的页面,涉及人体的各个方面,从身体到身心,都有副作用,而功能只有几个字:用于治疗抑郁症。怪不得母亲起疑心,正常人也会被逼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和医生都治不好母亲,但是,一场意外的事故却治好了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我甫进办公室,便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妈出车祸了,情况很严重,正在第一医院急诊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惊愕不已,如遭雷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赶忙叫上司机,冲进电梯,又嫌电梯的速度太慢,恨不能从十七楼跳下去。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医院后,母亲正在拍 X 光。我冲进 X 光室,结果已经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谢天谢地,还好,只是左手肩胛处脱臼,没有骨折和骨碎,而且也不是被汽车撞的,是一辆电动三轮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脸煞白,如一张白纸,嘴唇浮肿,还流着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坐在轮椅上,失了魂儿似的,被吓得哇哇乱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推着母亲回诊室。医生忙得焦头烂额,病人个个都疼痛难熬,眉头紧锁,龇牙咧嘴地呻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医生从电脑上看了母亲的 X 光片子,说:“还好,只是脱臼。”说完立刻开始治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治疗完毕,母亲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再也“泼”不起来,手臂搁在绷带上,像伤兵刚从战场上下来,嗫嚅道:“幸亏穿了红裤头,不然命都丢了。”母亲属马,那年是她的本命年,犯太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院后,暮色苍茫,在外面吃了晚饭,就直接把母亲带到了我家,强行让她住下。她无可奈何,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在我家睡过,也没有在我哥家睡过,她太倔强,太执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搬进新居后,曾叫母亲过来住,她死活也不肯,说:“宁愿死在老小区,也不住在你家。老屋热闹,晚上你父亲要回来。”我父亲就在老小区的家里驾鹤西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母亲嫌白绷带难看,就用丝巾代替,无所事事,白天到我哥那儿,与缘孙女一起在小区里逛。以前她基本上不去,怕带不好小孩,遭我嫂和侄女她们白眼。现在的孩子,很金贵,像我侄女的女儿,保姆都换了四个,其中三个是菲佣,现在那孩子就由菲佣管着,英语也会几句,与太婆有些生分,但这次受伤,倒是让一老一小产生了感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晚上,母亲就爱坐在电视机前。她常看的节目有“阿六头讲新闻”“老娘舅”之类,最爱的要数相亲节目,特别是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每一集都不会错过,我还以为这节目被广电部枪毙了,已经好久没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看电视时,我通常会在旁边看看书,或者用 iPad 上上网。母亲对节目里 24 位女嘉宾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连那些被牵手的嘉宾她也记得。我很是奇怪,后来才知道有些是重播。她最喜欢那位主持人,说他有特点,嘴有点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着看着,母亲突然会兴奋地叫起来:“爆灯了!”我问:“什么爆灯了?”母亲说:“就是女嘉宾看上男嘉宾了。”果然,24 位美女中有一位面前的灯亮了起来。母亲还总替男嘉宾担心,说:“男的话绝对不能多,话多了,灯也灭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在我家待了不到半个月,就把小区里一半人家的情况都搞清楚了。她知道我家楼下的人家是哪儿的,为什么只有周末才来住。隔壁一楼住的还是靖江老乡,这我倒是知道,但记不清她家里人的情况,母亲说:“她娘当过靖江公社的妇联主任,她有个女儿,刚出国留学回家。”还知道有一家只住着一个老太婆和保姆,老太婆怀疑保姆偷东西,而她女儿却认为不打紧,去个强盗来个贼,保姆都一样,与其换个人来偷,还不如老的好,该拿的也都拿了,会生悔过之心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之,如果母亲在我家住半年,小区里的人估计也都认识得差不多了。现在的邻里关系很差,如同陌路,主要是像我母亲那样的人少了,我们呢,热衷于赚钱,人情自然就淡了,常常以自我为中心,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连自己的同学也只是发个微信什么的,很少见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在我家时,家里养的花都起死回生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冬天里,我对家里的花儿怠慢,既不把它们搬进屋里,也不浇水,结果好多花儿都快死了。母亲见了,就嗔怪道:“要么不养,要养就好好儿地养。别以为冬天就不用浇水了,人为什么天天要喝水,花儿也是一样。”说完,她就去摆弄那些花儿,尽管只有一只手能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随着早春的来临,那些原本病恹恹的花儿,竟奇迹般地发出了新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场车祸让母亲不再“野蛮”,家里也终于云开雾散了。真可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前,母亲温柔地呵护着我们,我们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还认为是理所当然。当母亲变得“野蛮”时,我们却不能用温柔去化解母亲的“野蛮”,甚至连陪她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呜呼哀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2023年12月3日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