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何为逝者?生命?岁月?时光?除此之外呢?数千年的光阴流递,往往来来,息息生生,甚至,河流中的每一滴水都不复原状。又有什么不曾逝去或不会逝去?
这种疑问只是一闪即过,太艰深了,我无力也无意探究。
我对河流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亲近,一种欲罢不能的依恋。河流很长。往上溯源,有峡谷高原,有雪山冰峰,书中读知,并不曾亲见;逐流而下,经平原,入海洋,匆匆数瞥,算不得熟识。我所熟识的只是河流腹地深处一些毫不起眼的水流,它们曾经在我家乡的大地上清澈自在地缓游,也曾经在河流的胸腔中起伏澎湃,最后,东流至海。
我家在赣北,河流之南,典型的丘陵地貌。没有高山,自然也没有大水,蛛网似的小港汊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村落与田野间,它们的共同之处是经过无数道弯弯拐拐之后,汇入那座不远处的大湖,再由大湖进入河流。所以,它们是河流伸展在大地上的一根根毛细血管,纤细却活泼在河流庞大身躯之内,循环往复。因为它们,原本略显呆滞的土地有了自由与灵动。
七O后的乡下孩子,没有什么玩具,只好跟着山水自然找乐子。春天,雨水最多,几场春雨,水田里的紫云英疯丫头似的,紫红艳绿披披桂挂地铺满一垅垅田畈。乡间土路难免拖泥带水,穿着雨靴,几个孩子一顺溜地从红红绿绿中犁过,回身望望,紫云英没事人似的挺着身子。港汊中的水一天天长高,没过田地,漫过土路,放学路上,几条鲫鱼在路中间蹦跳,一阵忙乱,累极的鱼在手中不再挣扎,吃饭时,饭桌上多了一碗香喷喷的鲫鱼汤。
夏天,艾蒿草微微地香着,港汊成了小河,水清见底,水菖蒲与野芹菜对影自怜,鱼虾们围着野菱角转来转去,不知打着怎样的主意。正是农忙双抢时节,港汊岸边的田地里到处都是人,暑假了,大点的孩子在田地里给大人帮忙,小点的,就在水边看着牛吃草,其实只是时不时瞅一眼,只要它不跑到田地里吃庄稼就行,几个人头一埋凑一堆斗草玩,热了,找个水浅点的地方猫在水里凉快一会,等听到大人的叫骂声再“嗖”地一下钻出来,朝着牛狂奔——牛吃地里的庄稼了。
秋天,田地里的庄稼陆续收回家,大人们开始在田头水边铲草皮,晒干后堆在一起烧了做肥料,傍晚放学回家的孩子远远看着一处处青烟,撒腿就跑,随便从哪块地里挖几个红薯或掏几个土豆,用棍子把它们塞进火堆深处;有女孩从家里偷几个鸡蛋,从作业本上撕下两张纸,用水打湿,把鸡蛋一裹,小心翼翼地塞进火堆边;还有调皮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从港汊里摸了几个小乌龟小螃蟹,也略微包一包塞进火堆边。各人吃得一嘴喷香,心满意足地躺在火堆旁闲扯。再晚点,就听见各家大人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该吃晚饭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拖着书包,慢吞吞地往家走。
冬天,大人们忙活得差不多了,塘堰、港汊的水都浅了,该为过年的餐桌作些准备了,男人们纷纷搬出自家的渔网,再拿出自家洗澡的木盆,倒扣在地上,上面紧紧绑一块木板,扎成划子,水面宽的地方用得上。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老人在旁边看着热闹,男人撒网,女人和孩子在岸边捡鱼,捕的鱼堆成一座小山,按每家人头数,平均分配。
回忆往事,平静幸福。不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自恋,不是物质充裕的满足,不是见多识广的愉悦。那是一种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给自然的安然与自得,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在与笃定。
去家虽数十年,但无论学习工作,我的生活,从来不曾远离这条河流。因为父母故土难离,也因为自己对那片土地的眷恋,一年之中,总要回乡数次,那片土地越来越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田野还是那片田野,但田野中劳作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老,大片的田地荒芜,租给种树的人种起了成片的意杨。水也不是原来那水了,小港汊们即使在丰水的夏季也变成了水沟,不远处那座曾经烟波浩渺的大湖水面都已严重萎缩,冬天,划个小船就能到湖对岸。
村落还是原来的那些名字,但房屋大多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房子象不用花钱似的,没休没止地盖了一栋又一栋,在城里辛苦打工挣下的钱只有变成房子才觉得安心踏实,虽然,它们大多数时间都是空着。村子里,留守的都是年高的老人和稚龄的孩子,年轻人只在春节时才回一趟家,住个十来天,挣到大钱的,开着几十万元的新车,在家门口的公路上来往穿梭,原本宽敞的乡村公路也匪夷所思地偶尔上演一两出堵车大戏;挣到小钱的,动辄掏出一包中华烟请人抽上一支,再不济的,也要买回一大堆花炮,除夕初一,花炮声震天动地,把个村子闹腾得烟腾雾漫,与隔湖远望的那座云雾缭绕的名山遥相呼应。
儿时的伙伴,大多天南地北,见面时彼此都会哈哈一笑,感叹岁月太快太急。聊着聊着,话题都集中到钱上,张三大发了,买了几栋楼;李四赚了,又添了一部新车;王五找到了一条生财之路,生意做到了武汉南京……发了的人压根不想克制自己的志得与意满,赚了的人是满脸遮不住的春风,生财有路的人眼里放着精光。当然,还有更多没发也没赚多少的人,见面之后,匆匆忙忙地寒喧几句,便开始说今年挣得少,明年准备换一个城市打工,听说那儿的工资高钱好挣。
“挣钱了没有”取代了传统的“吃了没有”,人们交流着挣钱的信息,寻找着挣钱的机会,炫耀、羡慕、嫉妒、失落、渴望,河流深处,躁动着一处处焦虑与不安,这种躁动,如暗流涌动,时隐时现,挟裹之下,泥沙俱入。
没有人提起儿时的光景。
小时候,邻居家的小男孩皮得很,一次大约干了件很不好的事,他父亲随手抓起一根草绳当着全村人劈头盖脸地抽打他,一边打一边骂:“混帐东西,逆了天了。”那场面至今难忘。
蛛网样的小港汊日渐干涸,原因很多,气候变化,人口增长,降水减少,农村水利长期失修,等等。但是,再往深里想一想,这样的结果有没有人类逆“天”之因?
我的那些焦虑不安的乡邻们,他们微弱如一线细流,流入大大小小的城市,用劳力谋求生活的前途。他们不属于哪座城市,不能享受作为一个市民应有的权利;他们却又不甘心留连故土,做一名社会发展洪流之外的旁观者。文化的不同、教育的差异、思想的分歧……来不及、等不及、管不了,他们只顾随着洪流,焦虑不安却不得不前行。
为什么会这样?
自然蕴含规律,人类总是向前。
譬如河流,行经高山深峡,流急涡深,明礁暗滩,惊险万分。到了平缓地带,平和稳重,理性包容地接纳每一脉水流,合理实际地引导着它们的方向,泥沙靠岸,水流向东。
逝去固然难免,惟愿,河流恒在,流淌不息。
惟愿,河流深处,炊烟起,百谷生,清风徐送,绿水长流;惟愿,河流深处,鸡鸣犬吠,百姓乐居,民乐家丰,宜家宜业;惟愿,河流深处,老有所养,幼有所教,人皆有所乐,时进民进;惟愿,河流深处,每一滴水珠都闪耀着光泽,以最活泼而自在的身姿汇入河流之中,与河流亲密同行。
写于2013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