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旧居的窗口》（下）·潇潇雨（王世杰）

潇潇雨（王世杰）

       我与妻徘徊着，兄弟与侄女便先行走上了二楼，忐忑地敲响了那扇屋门：

        咚----，咚----，咚----，咚咚。

        很快，那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位四十几岁的男子，圆乎脸，板儿寸头，敦实的身材。“您找谁？”侄女简单说明来意，主人很客气，洪亮的嗓音连连说道：“没事儿，没事儿，进来看吧，请进，请进！”

                          （下图）

        我夫妻俩走上二楼，走进阔别28年的旧居。高阔四米的净空没有变，整面墙的通透大窗没有变，周遭的挂镜线没有变，每一个设施，每一个角落，迅速进入眼帘，大脑迅速调取着以往的记忆图片，咔擦，咔擦……

        （下图）

        新主人J先生是位个体户老板，他买下了二层楼一半的房间，还买下了底楼一半的房间，包括我家以前底楼的一个小房间，还有另一户临街的房子，全被他开窗做门，改成了门面房，先是商店，现在成了一家小饭店，堪称是事业成功的年轻人。（下图）

        征得同意，我顺手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还想拍下完整的壁炉，他说帮我把大床移开，我看到壁炉的淡紫色瓷砖更换成了灰暗色的石片，轻锁眉头，不解其意。

        J先生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说：“ 我把这壁炉动过了，我床头冲着它，壁炉透风，就把壁炉给封死了，而且抹成了平面。”

        我心幽凉：“ 那突出墙面的黄铜拢烟罩肯定是拆卸了吧？挡火围栏也给敲掉了？ ”

        沉默……

        我忙说，谢谢您了，不要搬床了，我就只拍照壁炉的上半部分吧。

        我不能公布好心主人室内的照片，所以我把它裁剪掉一半，只把壁炉的上半部分展现给大家。壁炉上方，是房屋一处稳固的结构性平台，那上边，我家曾摆放着晚清或民国时期的瓷花瓶、瓷帽筒等，没逃过“ 破四旧 ”的厄运，自己敲，自己砸了。幸好，留下了一台老座钟，德国造，马球牌，背后有戳印，1925年生产。如今被我压在箱底，虽说已百年老态，但却承载了太多的记忆，留个念想吧。这老座钟，上海收藏界，称其为“和尚头”。

        

        我想再看看隔壁的两大间，那里有我19岁离开家乡前与兄弟的居室。两大间各自有门出入，它们之间曾是玻璃隔断隔开的，隔断两端，各有一个装饰用的罗马风格的“塔司干式”柱，简洁、素雅。这柱子与壁炉，都是此楼室内装饰的特色。J先生说：“ 隔壁两大间还空关着哪。” 果然，两个门上都贴了封条，落款是 “ 某某教育局 ” 字样。

        文革中，这两大间搬来一家在房管局工作的人，不久，又置换成为了“承德道幼儿园”的大班教室。孩子们唱歌跳舞，打闹哭泣，家长们来来去去，可是热闹了几年，如今幼儿园没有了，这房子也就一直空关了这么多年。

        对门金爷爷家，有金家孙辈所属，但也是长年空关。

        真想再看看我少小时光居住过的这两大间，其中之一，有朝北的窗子，也是同样四开扇拱券式大窗，窗外正好是承德道28号王家大院的那颗老椿树，树高十多米，树冠硕大无比，犹如一把大伞，把整个院子都遮挡在荫凉里。少年时，我为这颗树不知画了多少张水彩画，随着春夏秋冬四季，随着清晨、黄昏的光影陆离，无时无刻不在变换着色调。

        这个王家大院，是王筱汀的宅邸。他是北洋工业重臣， 袁世凯经营实业的主要助手，开滦矿务局，启新洋灰公司，耀华玻璃厂，北京自来水公司等，均由其掌管，他还是袁家帮办军务的幕府。大院内本有两栋中西合璧的青砖两层小楼，外檐头上有西式的砖雕花纹，甚是精美。

        （下图的窗仍是J先生家朝南的窗子）

        J先生带我们再往后走，厨房，属他一家独用了，再里边还套着一间房，他也买下了。这套房间里曾在文革后搬来了一对老两口，二人新婚来此。邻里间慢慢熟悉了，女主人L姨便说出了她的家事。她说，她的前夫死了妻子，她去续弦，不久，前夫去世，她又嫁给了现在的先生，现在的先生也是死了妻子，她再做续弦。L姨比我母亲大上几岁，这是一位颇有些涵养的老太太，她极尽全力地友善对待前夫和现夫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都不是她亲生，但都能和她和睦相处。L姨信奉天主教，一年四季挂着长长的项链，当中坠着一个带有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还让我看过十字架背面“意大利亚制造”一排英文字。

        L姨跟我的祖母很谈得来，有什么都讲给我祖母听，唯一没有泄露过的秘密，就是她结婚前的身世。尽管刻意回避，但老街坊邻居们还是有些印象，她就是文革前，对面首善堂修女院的修女，文革开始，遣散了她们，分配了工作，因年纪大，工令短，工资低，没有家，没有住处，只有嫁人，寻求一个栖身之“窝”。她言谈话语间，虽也常有些许影射，但朦胧含糊，从不说明说透，我祖母也从不问及。

       岁月流逝，L姨逐年衰老，对未来有过清晰的预计。她告诉我祖母说，一旦他先生走到她前边，她将回到祖籍地的乡下，去投奔乡下的妹妹……

        九十年代初，听我母亲说，L姨的先生去世后，她很快料理清楚与先生子女财产事宜，便一个人回唐山老家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老人家前半生发愿献身基督，后半生虽然还俗，但侍奉了两任丈夫，爱怜了他们的子女，也算是爱天主，爱世人，传播福音，服务他人了。        令人牵挂的是，她回归祖籍，不知她妹妹是否接受她，更不知她妹妹的儿、孙辈们是否接受这位天津归来的姨奶奶。感觉得出，她从没有放弃基督的信仰，死后的灵魂一定会升入天堂吧。

        想来，L姨的晚年很可能是悲凉的……

        （下图来自网络，做了虚化处理）

        

    

        老邻居们，家家都有些变故，世界就是时间的函数，时间变，世界变，世间一切永恒变化着，运动着。这座楼也有如《七十二家房客 》话剧，各有各的曲折人生 ，这家、那家，楼上、楼下，搬来、搬走，像是舞台“出将”、“入相” 。

        三楼，有过秦家，老奶奶很慈祥，长子是儿童文学作家。还有过：乐家，虞家，翁家，都是上海人。翁家太太人很热情、爽快，文革之初，是她先号召全楼的邻居，今后大家都不要再以 “先生、太太 ” 相称了，众人纷纷响应。还有天津京剧团的青衣演员Z老师，休息日，她家常传来咿咿呀呀，有腔有调的练唱声。

               （下图为风貌建筑保护标志）

        离开旧居，脑海中蹦出几幅画面：一百年前，一位有钱的外商，投资建造了这栋楼。后来，人口激增，挤进来多家房客。再后来，改革开放，住宅楼如雨后春笋，林立城市四周，这些老楼的住户又逐渐减少，老楼又逐渐回到了有钱人的手中……

        流连回望，旧居的窗口逐渐远去，楼中的故事，也将渐渐朦胧。我知道，岁月不停地冲刷着现实，冲刷着历史，但它们只会淡去，却永不会消逝。此刻，我清晰看到的，是那栋四联排建筑的东侧立面，它身披红白相间的新衣，婷婷玉立在蓝天白云下，在鲜花绿草间……

（下图，四联排建筑的东侧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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