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榆生:律诗之极盛
自大历以迄长庆,六七十年间,有意别辟户庭之诗家,约可分为平易与奇险二派。韩愈为后一派代表,孟郊、卢仝、李贺之属辅之;由张籍、王建,以下逮元稹、白居易,则属于前一派;分庭抗礼,并见创造精神。此外作者亦多,而创格稀见;性灵陶写,多以律诗,绝句亦甚盛行,故当补述。
大历年间诗人纷出
《唐诗纪事》以卢纶(字允言,河中蒲人)、钱起(吴兴人)、郎士元(字君胄,中山人)、司空曙(字文初,广平人)、李端(字正己,赵郡人)、李益(字君虚,姑臧人)、苗发(晋卿子)、皇甫曾(字孝常,丹阳人)、耿湋(字洪源,河东人)、李嘉祐(字从一,赵州人)为大历十才子。《唐书》有吉中孚(鄱阳人)、韩翃(字君平,南阳人)、崔峒、夏侯审,而无郎士元、皇甫曾、李益、李嘉祐。要之诸人在当日诗坛,皆有所自树,且多以律绝擅长者也。 钱郎最工律诗,故当时有“前有沈宋,后有钱郎”之说。李益在贞元末,与李贺齐名;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碧鸡漫志》)。王世贞云:“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艺苑危言》)张实居论七律云:“天宝以还,钱刘并鸣;中唐作者尤多,韦应物、皇甫伯仲(冉、曾)以及大历十子,接迹而起,敷词益工,而气或不逮。元和以后,律体屡变;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虽不足鸣大雅之林,亦可谓一倡三叹。”(《师友诗传录》)然则虽谓自大历以来,为律诗之极盛时代可也。
十子之外,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人)以律诗负盛名,有“五言长城”之自负语;七律影响亦大。秦系(字公绪,会稽人)与长卿善,诗亦功力悉敌。又有释皎然(姓谢氏,长城人)、严维(字正文,山阴人)之流,作家盖多不胜举矣。录诸家代表作各一首:
《送耿拾遗归上都》(刘长卿)
若为天畔独归秦,对水看山欲暮春。
穷海别离无限路,隔河征战几归人?
长安万里传双泪,建德千峰寄一身。
想到邮亭愁驻马,不堪西望见风尘!
《山中酬杨补阙见访》(钱起)
日暖风恬种药时,红泉翠壁薛萝垂。
幽溪鹿过苔还静,深树云来鸟不知。
青琐同心多逸兴,春山载酒远相随。
却惭身外牵缨冕,未信尊前倒接䍠。
《春思》(皇甫曾)
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
家住层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斾勒燕然?
《赠钱起秋夜宿灵台寺见寄》(郎士元)
石林精舍武溪东,夜扣禅扉谒远公。
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
苍苔古道行应遍,落木寒泉听不穷。
更忆双峰最高顶,此心期与故人同。
《至德中途中书事却寄李僩》(卢纶)
乱离无处不伤情,况复看碑对古城?
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
颜衰重喜归乡国,身贱多惭问姓名。
今日主人还共醉,应怜世故一儒生。 律诗盛行期之歌行
在律诗盛行之际,有韦应物(京兆长安人)、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绍述王储,上规陶谢。钱榘谓:“韦公古澹,胜于右丞,故于陶为独近。”(《砚佣说诗》)应物又兼擅歌行,为白居易所推服。居易尝云:“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与元九书》)其歌行如《鸢夺巢》:
野鹊野鹊巢林梢,鸱鸢恃力夺鹊巢。
吞鹊之肝啄鹊脑,窃食偷居常自保。
凤凰五色百鸟尊,知鸢为害何不言?
霜鹯野鹞得残肉,同啄膻腥不肯逐。
可怜百鸟生纵横,虽有深林何处宿!
则亦与白氏新乐府同其旨归者也。宗元诗刻意学谢,代表作如《南涧中题》: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苏轼以为“忧中有乐,妙绝古今”。盖由盘郁之久,一时触发,又非大谢之所能笼罩矣。 大历后诗
大历后诗,宗元之外,有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人)。论者以为高于刘长卿(《说诗晬语》)。禹锡晚年,多与白居易唱和,时号“刘白”。其诗讽托幽远,又极注意民歌。既以王叔文党,坐贬朗州司马,蛮俗好巫,尝依骚人之旨,倚其声作《竹枝词》十馀篇,武陵溪洞间悉歌之(《全唐诗》小传)。居易相继有作,遂开后来倚声填词之风焉。为录《竹枝》二首如下: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散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瞿唐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原律诗之为体,最宜竞巧一句一字之间,雕镂风云,涂饰花草。唐人酬应之作,以此为多。而韦柳于韩白二派之外,独出心裁尚古体;禹锡又复注意民歌,以一变近体律绝之风格;亦研究唐代诗歌史者所不容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