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文革题材小说,其实算是我除了琼瑶、金庸、古龙外接触较早的文学作品,上高中和大学时看的最多的杂志是《十月》和《中篇小说选刊》,当时鼎盛的作家及作品基本与之有关。《绿化树》《年轮》《玫瑰门》《今夜有暴风雪》《灵与肉》一大批优秀作品引领我深入那个时代。晚一点像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天浴》《陆犯焉识》、迟子建的《树下》,余华的《活着》《兄弟》,王朔的《看起来很美》《阳光灿烂的日子》等等,都和那个时期有关,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作品。这些作品通过各类人物形象的不同视角述说了一个个故事,大多数都叫人非常难过,似乎胸口压了个石磨。懂得了在那样一个时代,人性的黑暗是如何得到了一个通道,妖魔鬼怪被打开封印,可以大摇大摆、明目张胆的在世间为非作歹,却也懂得人性的美和善即使被压抑到像微弱的烛火,也从未曾熄灭。 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选择了与其他人作品全然不同的叙事角度,他大张旗鼓的描写性,性器官,性事。这种风格使之成为一面旗帜,迎风招摇飘展。前段时间流行的《欢乐颂》里有句台词提到“王小波式的有趣恋爱”,吸引了许多人的探寻,看着关关臆测赵医生的含含混混,我也好奇。因为之前我也未曾读过王小波,虽然耳闻其作品文字的大胆,但想识得庐山真面目,只有深入其中。 王小波曾说过,黄金时代是他的宠儿。在谈到小说的创作时,他说:“《黄金时代》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地重写。现在重读当年的旧稿,几乎每句话都会使我汗颜,只有最后的定稿读起来感觉不同”。 其实,单个《黄金时代》的中篇只有54页,非常短,描述了知青王二与医生陈清扬在云南下乡期间从认识,建立友谊,发生关系,逃跑,归队,挨批斗,分离,重逢的故事。我很快就读完了第一遍,然后觉得有点晕,因为真的没读懂,想不通。这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为此,我又读了一遍,还是不行。我因此甚至百度了一些关于《黄金时代》的书评,想搞清楚困惑我的问题是否有答案。但很多人讲述了文章复杂的叙事结构,时间空间的跳转,人物分析等等,有点玄,有些虽然解读的社会性很深刻却也不能解答我的问题。 究竟什么让我困惑呢?就是我想不通陈清扬为什么会在明白自己爱上王二后就决然的离开?那么他们之前的交往和性爱就仅仅是真的只为友谊?为什么为了友谊都能做爱和在一起,反而真爱了倒不能继续了?陈清扬这些做法背后的意识流究竟是什么呢?王二对他们的相处又一直是怎样的想法呢? 就是这些,潜伏在文字下面,让我不敢轻易把书扔在一边。王小波花费十几年精雕细琢的作品,一定不是简单的讲个故事,惹人发笑,标新立异的,那么他如此离经叛道的写作风格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中国的正统文学是羞于谈性的。这二十几年以来,它才不断登上大雅之堂,在一些个性化作家笔下,又犹如洪水一般泛滥(那种为博眼球的性就不提了)。但我读王小波作品里的性,还是有很不同的感觉。比如《废都》里的性,读来有点下流;《丰乳肥臀》和《白鹿原》里的性,就是生活中男女情爱的性,很正常。他们笔下的性,是一种本能,是丰满小说人物的血肉。可读完王小波笔下的性,感到除了本能,它更像一个武器,是王小波的武器,是他作为文人,向这个时代和社会反抗呐喊的武器。这种印象给我的感觉很鲜明。在那个颠倒黑白,秩序混乱的时代,即使我什么也不能做,看起来窝囊至极,被别人随意戏弄,命运随波逐流,可我的基本人性是任何人无法压制的,我还是我。我就是要耀武扬威的挺着我的小和尚,向这个社会宣战,来吧,我不会泯灭和屈服。他常常描写王二性器官的超大尺寸和状态,显示它生机勃勃和昂扬斗志,真像拿着武器冲锋陷阵的战士。 在这种印象下,再读王小波作品里的性,就没有丝毫淫秽的感觉。它很真实,也很真诚。它从未给我撩拨的感觉,反而常常有一些感动。因为它就是生命和自我,在混沌世界里保有的本真,在黑暗中带给自己的一丝光亮。 当我第三遍读完黄金时代时,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陈清扬会在知道自己爱上王二后转身离开。因为她明白,王二不爱她。对她自己而言,原本做爱一直是她在兑现伟大友谊的诺言,现在忽然变成了爱情,这是对自己的背叛,也是对王二的背叛。她本来是因为无法扭转别人叫她破鞋,干脆就真的和王二搞破鞋算了,那时她是清白的,她从不觉得自己有罪,可是一旦真的爱王二,就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她不想爱别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忍受摧残的,这污浊的世界如何容得下爱情这样美好的东西?既然是奢望不如不要,及早舍弃,省的看见它破裂的痛苦,就这样吧。 带着这种自以为是的理解,我又读了两遍,觉得终于可以自圆其说的理解它的情节了。在《黄金时代》里,我最喜欢陈清扬。她有着一股与环境不相容的纯真和坚持,有着男人都少有的义气和勇敢。就因为她漂亮,别人就把破鞋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其实里面隐藏了多少男人对她的想入非非和女人对她的心怀叵测。她希望能和王二这个真正的病人探讨她不是破鞋,可王二却用符合时代特色的颠倒逻辑告诉她,“大家都说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没什么道理可讲。” “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个汉来。” 当别人开始传言陈清扬在和王二搞破鞋时,王二又告诉她,他们无法证明自己无辜,倒不如证明自己不无辜。在王二21岁生日那天,在一通义气和友谊的宣教下,陈清扬接受了王二的友谊,两人完成了性交。在解读这件事时,我想这其实源于陈清扬内心深深的寂寞,她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无端就成了破鞋。周围的人都是敌人,她也希望有一个人和她交谈。她想要这份友谊。那时候她并不爱王二,所以即使有时候他们的身体在一起,她也还是觉得非常孤独,她有快感也不会叫出来,因为他还不配。她内心也有美丽的想象和奢望,可她又知道人活在世上是为了忍受摧残的,她面对一次次赤裸的现实,只能打破幻想,接受真实。在他们上山,逃跑的过程中,王二有一次亲吻了她的脚,有一次在以为她睡着时亲吻了她的肚脐,直到有一次把她扛在肩上过沟时,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狠狠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她终于爱上了他。女人总是要感到对方是用心爱你时才会被打动,而以前那个走路很快从不回头看的王二是不能打动她的。也因此我明白了书中为何每次出完斗争差的陈清扬与王二做爱时,经常禁不住叫出来,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爱他了。 当她明白自己终于变友谊为爱情时,面对那群天天要他们交代作案细节的偷窥狂,她承认,搞破鞋是因为爱。这样他们倒无罪了,得到了释放。而这个事实王二是在二十年后的重逢告别时才得知。火车开走,天各一方。 王二如果早知道陈清扬爱他,这个故事会改变吗?我想不会。引一段经典语句吧:“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这个阶段的王二,生机勃勃,并不能承诺什么,还没有到定性的时候,他要自由,要爱,要性,这些才是人的本性。他没想过要爱陈清扬,或者说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爱陈清扬,但他肯定给不了陈清扬想要的爱。陈清扬说他永远是个混蛋,他也的确是个混蛋,只不过他是个真诚的混蛋。就像他对友谊的理解。“其实伟大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一切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我的话也半真不假。但是我随时准备兑现我的话,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却。” 在他们的黄金时代,一个一直被当做流氓,一个一直被当做破鞋,可是,这依然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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