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字之美【我的中学老师6】

爱聆居

在菱湖中学读书时,我认为,姚铁老师的字最好看。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五十年过去了,这个想法依然没有变。这里说的是硬笔书法,更细分的是板书,单指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字,和铁笔在钢板上刻蜡纸印出来的字迹。 初高中,使用铅笔钢笔,是先后的事,写毛笔字,除初中时阿公的暑期庭训,学校只教过一点点,几乎可以略去不计。抄写大字报紧急需要,毛笔忽然就吃香了,那是后话,回想我们老三届,整个中学阶段读书过程,看重的实用的还是板书。 板书,唯姚铁老师的姚体是美。 姚老师不上课,什么课都没见他上过,从未在课堂上,正二八经教过自己,也未见过,他跟别的老师一样,给别人上什么课。他是我们学校不上课、又实实在在教给知识的老师。 (有人能告诉我,这个时候的姚老师,该是几岁?) (这个大概20多岁吧) 老师不上课,做什么呢? 他刻钢板,学校的通知、告示,上课的讲义、习题、试卷,不分课程,语数政生理化,除了俄语不是他手笔(我们2班读俄语,不知道1班的英语是怎么个情况)无论任课老师是谁,发下来的黄乎乎的纸,上面印出来的字,一目了然,差不多都是熟悉的姚体。 偶而,他的字,也出现在学校黑板报上。 校门口直入,离第一排教室大概有六七十米,两侧梧桐,粗壮葱茏,近教室东侧,桐树下,两三米宽一米多高黑板,五六块一字儿排开,汪训耕的报头,马元正的标题,王小贝的文章,稍长,大约进了高一,我也挤进里面,陪在未尾抄稿,滥竽充数。 在这片单纯学生习艺的园地,忽一日,出现姚铁老师,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看姚字、喜欢姚字已久,真正看老师书写却是第一次。那天,我上完课,拿了马元正学兄交给的一篇稿,向板报走去,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看到姚老师在汪训耕的题图旁书写,已经有几个同学站旁边围观,我迅速插上前去,一点不客气,直接站到老师的身后。 (他们是姚老师湖中的同事吧) (又出现了,一定是同事) 捏粉笔的右臂,几乎是伸直了的,书写的手,是放松了的,三颗手指的指尖,只是轻轻点在粉笔上,手心空空的,可以放进去一只鸡蛋;左手呢,才不像我,死死地抓住稿纸,看一眼,写一下,像是要生吞活吃一样,他也拿着稿纸,只是快速地扫过一眼,大多数时间,这支手臂,连同稿纸,是插在口袋里的,这个么个姿态,加上他个子高,腰背直,在黑板上沿写时,微微后仰的身形非常潇洒,写到下沿,叉开双腿,腰背依旧不弯,看上去就很自如,他一边抄写,一边还和大家说话,场面很轻松。我则不然,心情跟现场氛围不协调,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后来,姚老师写毕离开,我也鬼使神差地跟着走了,要我写的板报稿纸,始终紧捏在裤袋里,没敢取出来,一直捱到吃过夜饭,太阳落山,才站回黑板前,幸好那天月亮光出奇地好,我站到板报前,从未那么认真、那么缺乏信心,又信心满满地在黑板上抄写完一篇稿件。 (上海南浦大桥浦西段桥下?) (这样盆花摆起的背景大概是很美的了,拍一张) (再拍一张) (这个“留春~”二字,跟姚字比差远了) (跟后辈同事?) (应该也是小一辈的同事) (这个照片是什么意思?请教) (阳光灿烂的姚老师) 姚字,单单用娟秀、雄健、流畅,或者龙飞凤舞这样的评价,显然俗气,有失公允。它就是匀称统一,清晰明了,稳健又不失活泼,端庄更其法度,单个看,灵动有余,整篇读,行云流水。总之,人生的脚步还只是从下昂跨到菱湖,视野之内,姚字之美,无可匹敌。还有更奇怪的是,刻在化学讲义的分子式,写上数学试卷的英文字母,专业性很强,偏生跟汉字一样,觉得他写的,更比任课老师的笔迹地道,正宗。初三毕业,中考复习,语文习题讲义下发,危南堂老师晃着手里的讲义,不带偏见地说,每一页都是姚老师刻的,很清楚,我不念了,回去好好复习就是。有年暑假,我带几张过期的讲义,到阿公那儿,作写毛笔字用,阿公眼睛很尖地拿过去,左看右看的,说,不相看,菱湖中学的老师就是有水平,写出字,个是个,尺量过一般,还飞快,有力道。 那几年,姚老师刻在蜡纸的字看多了,会觉得,普天下刻钢板的字,只能是这个写法,有另外的字体出现,便是大逆不道,有辱师门。低我一届的同学詹志树,初中毕业,进了杭州化工学校读书,放假回家,召我去他家玩,取出一张折成四方的纸,在他爸出售鱼钩的桌子上,小心铺展开,引我看。过去在菱中时,他跟我一样,也是“姚”迷,杭州读过半年书就“变心”了,以为山外有了山,我不买帐,杭州字,根本看都不看,就与他论理,脸都热了,那天有点不欢而散。 姚老师办公室,在高三(1)、(2)班之间,同室另有一老男,一中年女,均叫不上名字。有过一次,中饭后路过,中年女手执毛笔,专心在写字,我近前去看,当时说不上,后来知道,她临的是颜真卿的碑帖,正正方方的,我大概脱口赞了几声,她执笔的手,连忙摇个不住,转身说,我在向王泽老师学呢,他的字才叫字呢。王泽老师就是屋里那个老年男,他忙自己的,嘴角咧了咧,不说话。我有点懵,怎么这一屋子老师,都是写字的? 除了板书,姚老师的毛笔字也一流的。那天,我正往篮球场赶,看到学校传达室贴出大红纸,一张通知,内容不重要,重要是,字迹居然是熟悉的姚体,这时才知道,平时这样的毛笔字通知,有颜字味道的,一定是叫王泽的老师写的,怪不得不太好看,没引起过注意。姚铁老师寻常不出手,一出手,毛笔字也是相当地漂亮,你看,不说字,单是排列,天、地、左右,留得恰到好处,“通知”二字的大小,和正文的比例,大一点太大,小一点难看。那天的通知,引我好好立了一息,足足端误了半场球。 姚字,看是好看,真正要学着写,却不是容易一件事。我初三时,有过想学的实际行动,用的是笨办法,对着姚老师的讲义,逐字逐句抄写,上述月夜抄板报只有一次,月夜读姚字板书,却有过多次。每有姚老师亲自出马写的板报,那是放大了的姚字,机会不多,白天没时间,晚上看,一笔一划琢磨。实在是事半功倍。姚老师的字,哪里是说学就能学得了的呢,好比练跑步,起跑还弄不明白,就想陈家全。临池学姚字,我是彻底失败的。 (写过这么多字,竟找不到一个字。姚健说家里没有爸爸的字。我的成绩报告单,确定是姚字,早已弄丢。同学王国良热心寄给,拍得太糊,索性糊吧,让姚字永远是最美,留存记忆。) 文革甫始,正是写字出风头,大派用场之时,姚铁老师和姚体一夜之间失踪了,那么多的大字报,那么多的油印战报,不知别人有没有看到,反正十八九岁到处瞎忙乎的我,眼睛角里没有出现过。五十年过去,白白高高,眼睛不大,嘴巴不大,每天,着洗白了的中山装,头发打理得,不太整齐,也不太乱,下巴的连鬓胡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泛着好看的淡青色,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湖州城里人口音的姚老师,哪去了呢?有人告诉我,说姚老师后来是调湖中去了,老校长冯团挖去的。冯校长一直是识人的伯乐,调姚老师去湖中,到老了,湖州人回湖州教书,挺好。还有人,同是老三届的初中女同学说,你瞎七搭八,姚老师教语文的,当过我们班主任。 她批评得不错。我也有理由,已知发生过的事情,是一个现实,我脑筋里的回忆,也是一个现实,一个存在形式不同的现实。这理由,大致可以涵盖我其他回忆中学老师的叙述篇章。 最近,沈兴林学长告诉我,姚老师已经去世,给我联系方式,电话联系上姚老师儿子姚健,他告诉我,家父是1931年9月18日出生,2012年5月15日离世的。母亲尚健在,只是病重,已不能跟人交流说话。 (具像的,多么宏伟的大礼堂,不在了) (西洋味十足的,今天看也是美不胜收的办公楼烧掉了) (硕果仅剩的教育大楼,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令人欣慰,青树的初衷在,它是铜铸的,铁浇的,一代代老师学生,精雕细刻而成,好比,菱湖老桥,七十二座半,七十一座半都塌了,还有一座在,希望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