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昆明滇池戏鸥) 在母校菱湖中学读书时,初二下半学期至高二下,我的俄语,都是金楷先老师任教,几乎一课没落,整整七个学期。我们间铁定的师生关系,不知是因为年龄相近(我们这一届学生与他仅差10岁上下),还是老师率性随和的性格,做老师的,没有显出应有的威势来,师生轻松相处,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我们老学生眼里,比起父亲,金老师更像是亲切的兄长。文革动乱,学生稀里糊涂结业,不久,老师从菱中转练市中学,然后举家远赴南疆,成了湖州最早去边远省市支教的老师。离别长长的四十多年后,老师从遥远的昆明飞来,与同学们相聚,久别重逢,都白发对了白发,只是老师白的更纯粹,几无青丝,一片银光闪耀,老师拿白头翁自我调侃,引一片笑声雀起。菱中1947年初创,谓青树学校,校园极美,进门塔松成行,白头翁鸟喜伫翠浓枝头,那一点白,是冬日暖阳里的绝世佳景。 (退休后一直在云南最为知名的亨德森外语学校任督导) (2014年金老师慢慢淡出教育岗位,这年夏天,他从昆明回湖州探望师友同事学生) (同年他去香港旅游) 我不是他最好的学生,俄语勉强中游水平,但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的师生情。初中时光,有一天夜饭后回宿舍,半道上金老师唤住我,说是要上街去,他身边已经有另外两位寄宿男生,这让我吃一惊。初中寄宿生都是乡镇来的,胆子小,这个时候,一般是不敢出校门的。上街后,在一家叫“第二饭店”的馆子门口停了步,我们三个都有点犹豫:这个馆子,经常路过,却从未踏进去过。老师一步跨进去,大声说:“来四碗阳春面!”自己就在一只空着的四方桌前独自坐下了。过了一会儿,我们放胆把屁股粘上旁边的条凳,互相看了半天,才将筷子捏到手里,傻瓜一样低头偷笑。不能不说,这是我辈凡人一生的大事件,记忆中,随父亲去县城,上过一趟馆子,这次老师请客,算是第二次。 “阳春面”是“光面”的美称,是不带一点点浇头的。然而,那个豆腐渣山芋干充饥的年代,有葱香、汤鲜、面滑,已足够奢华,这碗热气腾腾的吃食,这辈子要忘掉也难。
昏暗的灯光,轻漫的烟雾,戴眼镜的小伙子老师,三个穿皱巴巴衣服的黑瘦的乡下孩子,在破裂的脏兮兮的桌板前各霸一方,狼吞虎咽,黑乎乎脑袋,先是罩到破桌板上,再是仰面朝天,把碗合到面孔上,酣畅淋漓,没让一滴汤水掉落。最后老师付粮票、钞票,快乐地一一撸过我们脑袋,看我们蹦蹦跳跳地摸黑返回学校。这场景,也许老师记不得了,可做学生的,永铭心间。那是全民饿肚子的年代。初一时满满四个班同学(少说有二百来人),一年之后大幅缩水,锐减为两个班,足足有一半的同学(多数出身农家),再没能跨进学校的门槛。金老师那时是刚出校门的快乐单身汉,他的意识里,我们这些乡镇的孩子,吃饭远比学俄文更重要。
(北京是他的出生地) (这帧他珍藏的3岁照,就是北京东方摄影拍的) (这帧是6岁) (这帧是67岁。三帧照如此顺序,是按老师发给我的,估计童心未泯的他有意而为之:让大伙看看,走过一个甲子,会有多大的变化)
金老师永远是衣着整洁,举止潇洒。在师生中,一口宁式普通话,孤高悦耳于江南小镇清一色吴语群中。板书,整洁而独特,中、俄文,皆漂亮。有学生摹仿经年,终不得要领而万分苦恼。1966年初夏一个下午,上课铃响,金老师一如往日,大步流星跨进教室,指导复习,以备次日大考。老师未变,学生却已不是旧日的模样。当着老师的面,突然地把书本和纸笔抛向高空,踩到脚底,撕扯课本作业本的刺耳声音,仿佛利器,无情地从老师的心口划过,刀刀见血。短短几分钟,抑或仅仅是几秒钟后,再看老师,愕然,无奈无助,失神落魄,嘴角似乎挂着笑意,其实比哭还要难看,彻底换了一个人,陌生到不敢相认。我们高二(2)班这群徒子徒孙的“最后一课”,金老师是见证人:中了魔的疯子,是怎样欢呼着把课本扔出窗户,任书页散开,高低翻飞,宛然伴随幡旗的冥片,一路飘远,宣告从此与俄文告别。
没想到的是,作别俄文的,是整个中学外语教程,后来中学外语唯英语独门。当时我想到过老师的,我们一般人没有也罢,老师可是靠它吃饭的。我想到过他的转行,首选应该是语文的。我们曾经一起“长征”,从太湖之滨步行“串联”上井冈山,老师一路上诗兴大发,逢景抒怀,时有妙篇,令我等仰慕不已。他的汉语是有深厚家学渊源的。曾外祖父張筠是光绪年间的翰林大学士,至今西安碑林里还保存有这位祖宗的墨迹。其六舅張善曾,耄耋之年成书《北京十三辙及词语汇编》。该书经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被誉为含古纳今的音韵专著。这位老前辈在自序中写道:“父亲张孟平是新文化运动的先行者,在《北京晚报》上连篇发表针砭时弊的‘今言试帖’白话诗,1921年与书法家沈尹默先生在我家创办‘辛酉字社’。”这位新文化运动先行者,便是金老师的外公。 (在云南,方便去东南亚玩,见了象他要试一下,蛇,也敢玩一玩)
金老师最喜欢的还是语言学。在高中学俄语、大学四年俄语专业,尔后中学教了四五年俄语后,华丽转身,选择中学英语教学为自己的终极职业。 半个世纪乐不思蜀,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因为父母的原因,老师自幼生长在金陵女子大学的校园,儿时就读于教会学校。他的英语启蒙老师是一位美国天主教神父Edward. J. Murphy,他的中文名字,叫做牧育才。牧神父以击掌或拍击讲台的节奏,教学子们大声诵读: I read often. I am reading now. 他特别在单数第三人称上下功夫:Edward reads often. Edward is reading now. The little boy reads often. The little boy is reading now. 一般现在时和现在进行时一气呵成。多年后,他们这一代学子忆及这终生永铭的妙法时,誉之为“节奏教学法”。金老师在母校弘光中学(现南京市第九中学)七十周年校庆时,曾撰文《忆学海一得》述及此事,后将此文译成英语寄呈牧神父,以谢师恩。1995年7月,时年已83岁的牧育才老师在回信中写道:I am so happy that my teaching of English and my method had such a rewarding effect in your own life of teaching.(很高兴我的英语教学和方法竟对您的教学生涯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幼年、壮年及至暮年,老师与英语结缘,走出了一片阔大的天地。教学之余,20世纪80年代坚持数年编写《云南省高考英语质量分析》;90年代,参与高评委工作,给数百篇申报职称的论文写专家鉴定;在《云南科技报》开辟专栏《英语拾趣》,数年如一日,撰写了数百篇精彩的短文。该当安享天伦之乐时,他被请出山,担任云南最为知名的“亨德森外语学校”的督导,听教师讲课、评教师讲课、给教师讲课。该校教员数百,学子上万,教员多为年轻人,不乏硕、博士、海归、外教。岁数一天天上去,英语教学的海洋无边无际,老师如鱼得水,忙白了老翁头,依然意犹未尽。 (晚年的金老师很希望出去走走) (他一辈子从事外教,比我们更希望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们做了功课,陪伴他出游俄罗斯) (莫斯科是必须的) (那里有俄罗斯历史) (有红场) (列宁墓) (莫斯科大学) (东正教教堂) (有了可以发挥的题目,老师又要开讲了) (大到惊人的城市绿化) 在古稀之年,老师写了一部名《行知双语》的书,在自己钟爱的领域,做一件自认为近乎奢望的事。他有自己的理论:人生的长度由神定,人生的宽度自己定。由此,他悟出两句话:往日甚堪回首。(So many good memories are stored in my brain.)人生七十今不稀。(There are much more old people over 70 now than before.)“往日不堪回首”,充满悲观和失望。英国诗人Pope说,“To err is human.”( 人总是要犯错误的。) 但我们不能沉浸在“不堪”中。改一个字为“甚堪”,就把人的精神气提起来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是因为科学不发达。如今科学发达了,生活质量提高了。把“古来稀”改两个字为“今不稀”。让你瞧瞧,七旬老翁不仅能耍嘴皮子,还能耍笔杆子,写一本老少咸宜的小书,为从事英语教学的年轻同行,为文学创作者,为从事文字工作的编辑记者,为开放年代各行各业的人们。
2013年暮春,我与另一位同学陪伴老师游览莫斯科和圣彼德堡,完成了过去近乎天方夜谭的夙愿。我们漫步在的涅瓦大街,风格各异的店招皆为似曾相识的俄文,随处可闻的俄语亲切又陌生。街道尽头赫然矗立着普希金雕像,老师向伟大的诗人致敬,站了很久很久。普希金是俄罗斯民族的文化象征,比诗更为不朽的,是他对传播捍卫母语的杰出贡献。俄语是人类语言的瑰宝之一,五十年前老师苦口婆心教给的,学生早已干净彻底地遗忘了。在涅瓦河游轮上,老师情不自禁用俄语唱起了《共青团员之歌》、《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热烈而深情,博得了满舱同行游客和俄罗斯朋友经久不息的掌声。望着老师轻泛银光的漫头白发,我知道,不是老师的歌声有多优美,是因为一位中国的知识老人在用俄语表达心灵,显现了语言跨国的无穷魅力。
一百多年前,一位波兰医生创造出世界语Esperanto, 因为是人造语言 ( artificial language ),至今未能流行,沦为“阳春白雪”。而英语却首先走向世界,这已是不争的现实。英语成了“下里巴人”。谁不会说Hi 与Bye?英语是一门能够在全世界使用的语言。中国改革开放才多少年?现如今,汉语也已经是一门能够在全世界使用的语言。游弋在圆融汉语、英语,两门当今最辽阔的语言海洋里,老师乐此不疲。 一生的大多数时光,能够自由自在、专心致志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寿至白头翁的金老师,是一位真正幸福的人。 (费许多心思编书,为孩子) (为大家) (看过多少书,提到这条河,涅瓦河) (还有这条舰,阿芙乐尔巡洋舰) (在游轮上,忘情地唱起了青年时光,在杭州大学求学年代的苏联歌曲) (同行的学生安行,为他口哨伴奏) (他居然自备了伴奏带,安行便鼓掌相伴) (看过冬宫看夏宫) (在圣彼得堡普西金像前) (在夏宫普西金像前) (愿遥远云南的老师,安享晚年,快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