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无声 【我的中学老师4】

爱聆居

【本篇较长,建议阅读时开启音乐,谢谢 】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入谁家。(唐 王建诗)) 初中平面几何,张老师任教。老师姓李姓张,不在意,在意上的课是否有趣。开头两堂课,板书不多,尽是说,这条线,那个角,慢悠悠南浔普通话,听不出名堂。接下去一节课,老师好,同学们好,坐定后发现,老师是带着家伙进教室的,家伙是教具,圆规三角板,第一次见识,好家伙,有老师的矮小衬着,感觉超大,比例失调,引发稀稀落落的笑声。 很快,真真一息息功夫,笑声消失,课堂四角落,惊起一片呼声。黑板上相继出现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梯形,尾图,乃一顶天立地大圆。这堂课,旨在介绍最基本图形。其实大可不必,方和圆,还用得着老师讲?需要解惑,是老师的空手绘图手段,横平竖直,是怎么做到的,尤其是画圆,的溜滚圆,这么大直径,收尾接上起笔,竟然没有毫厘之差。关键是,做到这些,老师没有动用教具,包括圆规,都只是摆式,躺在桌上四十五分钟,来时怎么放,走时还怎么放着。张老师画图,全部工具,一支粉笔。 圆是真圆,好有比方,锅子,桶鼓,晴天大太阳,八月半穿云银月亮。五十多年过去,学过的几何,差不多全部还给了老师,老同学碰头,数说当年上课的先生,必有张老师,徒手操作板图,果断,干净,准确,说他画好后,大家看看,已经蛮圆,他拿了揩黑板,踮起脚,毫不犹豫揩去一只角,重描一笔,扔掉粉笔头,再不看黑板,声色不动,继续上课。同学们从底下看上去,果真比原来又圆了不少。惊呼复起,扑楞楞鸽群般飞出窗外。教过代数吴伯钦老师,个子全校最高,有一米九十几,这个时候,学生眼里,估摸不足一米六的张老师,不说高过吴老师,起码他们俩个是一般高了。 崇拜的力量,真是无穷大。 十五六岁男孩子,讲是初中生,白相兴趣,还是比读书大。午饭后,我们几个住宿生寻块水泥地,拿粉笔头乱划,横不成,竖成斜,腰圆,椭圆,暴一头热汗,终是圆不成中秋月。张老师捏着洗净的碗筷,起先声色不动,站一边看,终于熬不住了,家什放地上,陪我们在水泥地兜圈子,划圆,讲一点小窍门,画方,大家退到路边头,老师蹲下身子,粉笔头贴地上,一路快速后退,两道直边出来了,形成神奇的九十度角,待他站直身子,我们抢着拉对角线,很有点争功讨好的意味。阳光下这一息辰光,真有趣,真开心。数学老师成了图画先生,跟几何,几何沾不上一点边,我们克制不了好奇,争着问,怎么方,怎么圆,怎么生花妙笔。 老师笑眯眯说,从小喜欢,我有一点美术基础的。 老师这话说的,真是轻松。 (张老师培育的蟹爪兰) 张老师平时话不多,内向。文质彬彬,步履轻快,上下着淡色哔叽,跟白晰清爽长相,浑然一体,不大的眼睛,配浅褐架梁,有聪慧和顺的光芒,在镜片里闪烁,他这个温润样子,跨过校门外一步两爿桥,有垂杨、廊檐、暖凳相衬,是一幅江南明清风情画。 表相归表相,内心是内心。内敛、温良、慈和,能画方,善绘圆,张老师偏偏填不了一份履历表。薄薄一张纸,明明放桌上,他感觉是顶头上,是磨盘,是铁砣,是十万大山。 读书需要,工作需要,一路过来,填表,打头三个必填栏目,一二栏,姓名张翔声,出生年月,1935年4月,闭煞眼睛好填,刷刷刷,几笔就滑过去了,第三栏,家庭成份,手指头僵掉了,钢笔墨水凝住了,地主,破落地主,无论填那个,都纠结,都难堪,都窝恼,都心存委屈。读小学,不填表,填表,是上南浔私立初中开始的。尴尬的是,少年张老师,一边是,跟着林黎元校长,时不时走出校门,参加游行,举彩旗,呼口号,喊得最多一句,是打倒地主阶级。转身回学校,进教室,就听到有同学在喊他。 你的表呢。 在书包里。 很好填的呀,我们都填好,交给老师了。 知道了,我会填的。 前一天,表格没有下发,还只是听说时,他就睡不好觉,躺床上翻烧饼。次日进教室门,远远地,望到座位桌,放着的一张纸,像是一团火,都不敢靠近它。眼睛再接触老师同学,看到谁都不自然,“地主”两个字,好像给烙铁烙在脸上,大家看得到,这种时候,要是有个地洞,他也会钻下去。 家住南浔张王庙桥,现在通济桥下来的南西街,那房子,外面下大雨,屋里滴滴嗒,一副败落相。临解放时,家里就靠卖田卖地养家糊口,父亲没有其他能耐,有过一段,实在没办法,父母只得带着他去乌镇(姑姑家)过日子。读到初二,家里实在撑不住,将不得不停学了,林校长得知,提出只要家庭确实困难的,不论出身,一律给于补助,张老师得到了一点补助,不至于半途辍学。只是,有补助,还是弄不好,缺吃少穿,离开浔中时,还欠着学校两斗米。不久,凭着土改后,还在卖土地这一条,政府以破坏土改政策论处,父亲被判劳动教养。 看起来,是很难熬到初中毕业了。当时,南浔一般少年,学过算盘,识得几个字,则停下学业,跟人学生意。张老师不一样,想读书,学生意这路径,浑身不情愿走。儿子一颗心,别人不一定懂,娘完全懂。儿不用走,娘走,走的是外出帮工的路。少年张老师,看娘的目光有了内容。 你小人学本事。 管好自己读书。 铜钿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从小到大,学本领,好好读书,这些话,娘有否讲过,张老师全然记不得,搜肠刮肚想,也想不出半句。娘平时闲话不多,板起面孔讲正经话,更是不会。只是他们娘俩的眼睛一对视,儿子从娘眼里看到的,尽是这些,一句接一句,做人的道理,与其说听来,不如说,娘的眼里看来的。 在张家,娘是填房,是从大户人家丫头买过来的,她的娘家,在桐乡乡下,标标准准贫下中农。她一辈子只生养了张老师,他是她唯一的心头肉。年轻时,做丫头,带孩子,理家侍候人,什么样苦都吃过,娘是有自己特长的人。这一回,她说走就走,先是经人介绍,去了苏州,帮人家领小孩,在苏州做过一段,再去了大上海。 如今是,四川湖广的,不论哪儿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做人家帮手,早先,上海人独吃湖州保姆,不说语言相通,习惯相近,只一条,湖州女人会翻丝棉,这个本事就占尽了便宜。上海好人家,多穿丝棉袄,盖丝棉被,湖州出去做保姆的,哪个不会剥棉兜翻棉袄棉裤。娘手脚勤快,进上海,头一份寻到的,就是好人家,是华东局的干部家,干部高升,舍不得放她,跟着又去了北京。 娘月到月,寄来生活费,张老师升初三,先寄养在叔叔家,后入住学校,直至毕业。初中毕业,高中不读读师范,是冲着师范吃饭不要钱去的。有娘寄钱,“海岛”(湖师校址)三年,张老师算是最顺风顺水了。生活有着落,学习有收获,音乐,美术,二胡笛子,素描色彩,欢喜的东西,差不多都在这时学到的,“学校信任,由我管理全校乐器,我画的东西,有的作为教材,很有成就感的。”也是这三年,经常要填表,尴尬多了,认识固化,初中时泛滥的委屈,被磨平了棱角,“51年到53年,国家发展快,经常有同学被调走,最后剩下的,往往都是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凡事看穿了也好,一门心思想,早点毕业吧,毕业后做个小学教师,有了经济收入,可减轻娘的负担。” 1954年,传来消息,大学招生,光是高中生不够,要从师范生选一批。连续几天,教室沸腾,老师找同学,同学找老师,个别谈话,也有两三个人一起,跟班主任谈,进进出出的,很忙。张老师不忙,下了课,吃过饭,原路返回,独自进教室,看看书,弄弄琴。很凑巧,楼梯口,跟班主任老师对面相遇。 我知道,你想去考大学的。 不想,根本就没有想过。 大家都想的,有的人一心要上大学,课都没心思上。 我跟他们不一样。 一样的,可以想,应该想。 第二天,班主任给他带来了志愿表,跟其他同学一模一样的,让他填。照例是三大栏开头,有班主任鼓励,他填得很爽气。他想填音乐,拉二胡时,感觉手的跨度不够,将来提高有问题,转而想填美术,那里知道,这两门都不招,他就随便报了一门物理,结果录取在之江大学(后改名浙江师范学院)数学系。 四年读书,小心翼翼,前几年太平,最后一年,祸不单行,大鸣大放中,自己身上,连出了两件事:针对湖师有过一份通讯,后来不让出了,同学之间少了交流信息的渠道,为此,跟同桌同学写了一张大字报,指责学校“出版”不自由;另有一位要好同学,仗着出身城市贫民,头颈硬,乱讲话,被打成右派,“我跟他友好,他右派了,我跟他还是要好,往来照旧,被扣上帽子‘与右派分子勾勾搭搭’。”凭这两条,“我的班主席的职务,在毕业之前被撤掉了。” 张老师很敏感,很不安。尽管这个主席之职,不过是替同学提供服务的辛苦差使,学校当初,是作为好学生,专门让他从其他班级调任的,由此可见,撤职的严重性。他早已琢磨过,影响自己,有四条,地主出身,直系亲属劳改,鸣放表现,三条齐了,还有一条,在校期间本人的觉悟,如果这一条再是差评,那就死路一条了。“临毕业,同学有了分配方向,一个个走了,拖到最后一天了,教室里几乎没有人了,学校的一位领导,由班主任陪同,来班级了,他们让我坐着,郑重其事地宣布说,你入学这四年,各方面的表现,还是可以的,学校决定给于分配工作。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决定了我未来的命运。” (娘在北京上海带小人) (娘在北京与一起打工的保姆们) (大学时参加国乐社团,排练的步步高彩云追月,曾在省人民大会堂演出) (在大学里) 杭州到嘉兴,嘉兴转菱湖,报到那天,张老师记分明,“1958年8月29日下午4点多,轮船靠到菱湖轮船埠头,从此在这座水乡小镇,开始我的教师生涯。”向总务主任潘绍勋报到,吃饭是伙房张阿二负责,与吴永成共住一室,他当时戴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初期,跟淡水研究所虞汉顺,就两个人,筹备浙江省水产专科学校,吃住在吴兴中学(菱湖中学前身。其时,吴兴中学校牌旁挂着“浙江省水产专科学校”新牌子),工作在章荣初先生老宅。比他们后到的水专领导,是嘉兴畜产公司经理,13级,老资格,碰到菱湖镇领导,我行我素,眼皮不抬,“我吃过的盐,比他们饭多,要我听他们的话,真是在说笑话。”对张老师他们,几个搞筹备的年轻人,只有随和,没有架子。后来,老师学生陆续多了,工作千头万绪,非常忙,还是很开心,为啥,这个阶段,这个环境,大家平等,出身淡化了,教师中,党员,工人贫下中农出身的,都有,没有看得起看不起的。有一次,一个领导跟张老师说,你是右派边缘呢,显然是看过他档案了,用的是开玩笑的口气,感觉,没有一点不舒服。虞汉顺跟他,朋友般相处,一次聊天,聊到周总理说过,革命工作不论出身好坏的话。 “周总理真说过这样的话?”在得到肯定的回话后,身上涌现的温暖,真不是我们后辈所能体会。1959年初,娘从北京回南浔,住不久,3月9日,张老师到轮船埠头,接娘到学校,母子团聚,再不分开。集体宿舍是不方便住了,他跟娘,入家属宿舍,楼梯下一间屋,62年结婚后,调入吴承德老师隔壁一间。 1962年夏天,离开水专调吴兴中学,领导安排他莫干山疗养一个月,这份待遇,或者说荣誉,等于给水专筹备阶段的表现,盖了颗大红的印章,张老师内心的喜悦欢乐,一下子被推向了极致。这一年,28岁的张老师结婚,第二年,有了大女儿,四年后,第二个女儿出世。当了大半辈子保姆的娘,开始带自己的骨血,尽心尽力,自不必说,“夫妻俩收入,八十几元工钿,五个人过,蛮好了。” (娘怀抱张老师大女儿) (娘怀抱张老师小女儿) (一家子) 在水产学校工作时,吴兴中学老教师钟淡玉先生,身体不好,张老师顶班,代了二三个月“立几”,就是王哲清、陈安时他们的高三。正式调入吴兴中学,他接手高二高一的代数,和初三(1)班的班主任,高二,就是潘开弟、王玉华、费尧他们班,备课笔记,学生情况,诸事停当,开课二三个星期,计莹莹老师调入,她是杭大研究生。冯校长找他,通知他,准备准备,让出高中的课,转接初一的课。 用不着准备,说调整就调整,“那个时候,人就像钟表,上足了发条,只知道拼命工作,名誉得失这些东西,连想一想,都是浪费时间。”老师跟我们说“我有一点美术基础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多少年过去,他清楚记得,三(1)班班长是朱先强,同届教过的学生有姚俊杰,姚与我一个班。 1966年不期而至。 “五.一六”过后,老家南浔石前浜,有人来外调,只是向他证实,是否是那地方人,确实后就回去了,再没来过。土改后,父亲卖土地,这些都是公开的事,谅也没有其他事了。外调过后,他长舒一口气,感到一阵轻松,暗自保佑,接下去,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 8月29日,全校大多数教师受辱游街,张老师又躲过一劫,“在初三(1)班教室,教育大楼一楼,位于东南的一间,我们教师都在那里,等候红卫兵发落。只要底下有一个人跳出来,不管他是谁,只要有人叫了你一声,你就得出列,就得接过苕帚,或者簸箕,或者字纸篓,就会有人,往你身上脸上刷墨水,你就得离开教室,准备着,跟队伍游街。我进了教室就没有动,没呛过一声,眉眼不抬站那儿,听着其他老师,一个个被喊叫,走掉,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没有人喊‘张翔声’,我知道自己太平了。” 停课闹革命前,张老师替代调走的曹祥官老师,接任初三(5)班班主任,才一年,交往不算多,只是,所有学生的毕业鉴定,是他一手写的。有学生,根据平时表现,猜测自己的鉴定不会好,就寻事生非,就朝他凶。 把我的鉴定表给我。 不在我这里,都交上去了。 底稿呢? 没有底稿。 凶他的学生,居然就此罢手,不凶了。张老师暗自庆幸。“8.29”游街轮不上,他有归纳,“也许是,平素待人和顺,少结怨之故吧,这个阶段,别的没有,就这点事,红卫兵学生就没有再寻我。” 革命在不断深入,群众组织风起云涌,几个老师凑一凑,也可以自行扯起一杆旗来了。张老师有自知之明,冲劲足的造反队,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不参加革命组织,就没有红臂章戴,没有红臂章,就没有护身符,处处遭人看不起。于是乎,有王伯彝姚铁刘名世包永乐,他们几位老师组织了一个队,张老师就加入了,也不问清是造反呢,还是保皇,还是消遥,反正因此,有个红箍箍可以戴臂上了,腰背可以稍许挺直一点。后来弄清楚,他们这个组织,属于谁都不得罪的温和派,主要忙乎的,就是转发材料。姚铁老师字好,刻蜡纸,张老师,“有点美术基础”,就画插图,铁笔磨蜡纸,弄出刻刀味,版画毛主席头像,红黑套印那种,每期报头,都有他的作品。 湖州骆驼桥闹街,竖起巨幅毛主席像,菱湖紧跟,镇工会,全镇政治文化中心,请来南埠老知青刘祖鹏,彻夜绘画《毛主席去安源》,蓝衫,红伞,山岭,云彩,一点点完成,引无数人前往观看,全镇轰动。 湖师美术教师林伟楠画油画,张老师看到了,很感兴趣,他睡不着了。东寻西找,弄得几只面粉袋,缝起来,绷在二米乘一点五米木框上,烧好牛皮胶,石胶,刷过一遍,等干透,再刷一遍,刷过许多遍,感觉涂油彩上去,不会渗透到背面才作罢。他做这个准备,如同给学生上课,一是一,没半点马虎,最后,把这个大家伙搬进自己睡房,“底边搁地板上,顶边就要触到房梁了。房间小,觉得画布特别大,整个屋,让一面大白布压着,透不过一点气来。” 颜料紧张,弄不大到。徐光中老师,一条命,被66年风暴卷走了,留下一竹篮的颜料,张老师只添购了几支白色的,其他的,都用徐老师遗留的。说起来,“海岛”读书时,徐老师是春季班,比张高半年,两个同在一个美术班呆过。徐生前,画过一幅毛主席,张别无选择,也是毛主席,是身穿绿军装半身像,面相看,是中年毛泽东,最显著,是军帽上一颗红五星,十个立面,非常规正,市面上很少看到。必竟是头一次画这么大幅画,必竟画的是毛主席,张老师闭门造车,小心再小心,“画了多少日子,自己也记不得了,反正日里夜里画,起码超过一个月的,一点点磨,生怕哪里不像。最头疼,房间小,又让一张床占住了面积,想退到一定距离观察效果,就很难,又必须得观察,迫不得已,不停地爬上爬下的,活像只猴子。” 画像脸部完成后,明明自己满意的,还是迟疑不决,索性搬到楼下过道,一边画,一边听取“群众意见”。菱湖几个画画的,都来看了,“反应很好的,指着画上的五角星,说我这点红颜色用得真好。立体得得成功。”学校老师中,有步兆祥老师,他看过后,眼睛瞪得老大,声音放得很低:你张老师完全可以去镇工会,画《毛主席去安源》。“群众”里,也有我,不知是谁,介绍我到教师宿舍来的。我看到时,有一抹斜阳,插进天井,一时间,觉得环境很特别,色彩很丰富。画面吃不到光,明部暗部,都有很多东西。看过后,觉得匪夷所思,跟教数学的张老师,距离实在是大。 张老师不会注意到我,他必须关心另一位老师。 哎呀,真想不到,你画得这么好呀。 一般一般,你多提意见。 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谁敢提意见。 张老师一张脸,拉开的面皮僵住了,收不回去。那位老师,他的身份,已荣升造反派小头头。真是瞬息万变,语言转换间,不知啥时候,头头的一支手臂伸了过来,一动不动,驻在张老师眼鼻子底,两颗指头,中指和食指,细微地,不易觉察地,交换着上下变动。 意思很清楚。这幅画像的样稿,是张老师向他借来的,现在他提出要回去,不需要理由,没半点商量余地,即刻就要。眼看着,整幅画就要完工,人家这是要釜底抽薪。之后,他千方百计找代用品,费了许多功夫,总算把余下的,胸肩部分画完,“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点点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他拿去,损人不利己么,想不出是要派什么用场,他就是要拿去,你拿他怎么办?” (水产学校部分师生) (张老师画的毛主席) 1970年秋,张老师请假出远门,到上海看医生。上一年,他爱人得癌症,开过刀,遵医嘱,次年必须复查。安排小女儿跟娘在菱湖家里,带上大的一个,三个人坐上了通宵轮船。人勉强抵上海,寻招待所,跑医院,大人小人,挤公共汽车两头照料,菱湖的长途电话,夹脚屁股追来了,是从淡水研究所打来的,爱人的哥哥在那里上班。 老人家过世了。 自己跳河里,寻死路走掉的。 听到头一句,张老师两腿发软,眼泪水迸出,脑门起乌头旋。妻子大病起,他跟人说,家里一根大柱倒了,现在老娘,连个招呼都不打,撒手走掉,又一根大柱倾塌,一个家,双柱裂,叫他再如何支撑! 去上海的三个人,再回菱湖,娘已化为泥冢,家里只剩小女儿,嘤嘤哭泣,孤苦无助。娘入葬的地方,在人民广场南边,南浜大队的一块桑叶地里,离致她非命的河道,咫尺之距。儿子不在身边,替娘操持后事的,是曾经一室共眠的吴永成,他叫的帮手,他找的地方,抬尸体,找地挖坑,使的工具,都从他管理的,学校劳动工具间拿,铁锹,铁钯,柳条筐。 一个高高黑黑瘦瘦,一个矮矮白白瘦瘦,站在月光下。 寻到时,看得出挣扎过? 吴永成不响,眼睛倒挂。 入殓时,穿的什么衣? 吴永成没出声。 起坟时,应该不会弄错吧,脚底板朝北,头朝南。 不要问了。吴永成的嘴巴,像是铁锁锈紧了,细节问题,一字不吐,只晓得摊开一只手,要张老师给他五块钱,用作支付口罩费。从河里到岸上,从地面到地下,都需要帮手,这点钱,是用在众人头上的,“就是口罩费,其他开销没有。” 好几天,张老师走进走出,碰到老师,熟人,没有一个人跟他多说话,顶多眼稍豁一记,点个头,了不得了,同情的话,一句也听不到,好像都开过碰头会了,态度出奇地一致。菱湖医院经手的两位医生,张凤理和王之为,虽然话不多,总算还是说了一点,心里得点安慰。老书记秦祯礼,代表组织把他叫去,说,我给你讲讲过程,“那天上午,被居民会叫去批斗,下午,老太太就跳了河,没有人看到,这条河里,东洋草很多。”几句话,说跟不说一样,张老师在上海时,爱人哥哥电话里,说的就是这几句。 按规定,人没了,户口需要注销。隔天,张老师去派出所,所长是全镇,极少的穿正规警服的公安,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蓝,革命红旗挂两边,他俩熟,边办理,所长说,张老师,你不要受母亲的事影响,路上碰到武装部长李玉堂,他说了几句跟所长意思差不多的话,都是宽慰话,张老师身上有了些暖气。派出所回学校,路经居民会,墙门旁边,一坨窄墙,平时张红榜,贴选民名单的地方,有一份大字报,由上到下,拖到地脚跟。纸色,字迹,很清楚看出,这份大字报,已经张贴许多日子了,尽管下半部分已破碎,落款面目不清,开头部分一字不少,标题《责问居委会》,清晰可见,“你们可知晓朱美宝是何许人也”,“她是地主阶级”,“她是地主婆”,“为什么选她当小组长,你们的阶级斗争观念哪里去了”。 朱美宝,即张母。 这几句话,张老师看得心惊肉跳,面孔绯红。这些笔迹在,是谁所为,他也不需要再了解,一下子,什么都清楚,仿佛又糊涂,脑子一片空白。 无心插柳。娘的死因,有了答案。 张老师无心深究,娘到菱湖不久,居委会怎么会看上她,选她当了小组长。我的同学肖海英家,跟张家住一个院子,“小小个子,白白净净,特别清爽一个老太。”徐光中老师夫人沈文秀老师,带个小毛头,在新溪乡下教书,周日回家,起早,隔壁张家老太敲门,“沈老师呀,粥烧好了。”开出门,见是她,满满一碗粥隐汤,双手端着,笑吟吟站那儿,多少慈爱。她一直跟沈老师说,粥隐汤营养,小人吃了好。肖海英说了件芝麻事,有邻居家,敲碎块璃玻,捡捡拢,堆大门外了。张妈妈路过,回家拿了苕帚簸箕,一粒不剩,仔细扫了,双手平端,跑远去,没了影子。回来,答邻人问,“废品收购站搬远了。” 娘走掉的一天,正好中秋。那些日子,人前,张老师买菜,过街,跟人招呼,都是老样子,一个人时,没有四眼见了,他恸哭,昏睡,发呆,糊思乱想,娘儿俩个,一生中数不清过往,一会儿四海翻腾,一会儿波平浪静,妻子不知道,女儿不知道,枕头知道天知道。窗外一颗月亮,大睁着眼睛,他会不由自主跪下去,向着南浜方向。 别人劝,都一个口气,不说,不想,一切朝前看。 朝前看,哪里是,说看就能看的?宽松后,上面来人,调研民主党派求发展事,下面说“这几个入党不够条件的可以”,“这几个”当包括张老师。淡淡一句话,让人从头凉到脚。没多久,张老师入了民进,并担当了一点职务,县城开开会,坐轮船报销,吃一餐公家客饭,也轮得到了。有次说到娘。民进正色道,这个要查的。结果是,湖州派人,菱湖接待,磨盘推了几圈,回到老地方。 从此不提娘。 百家姓,“九居世泽,百忍家声”是张姓通用堂联。张姓有著名《百忍歌》,将“忍”提高为个人修身一种准则,人生一种境界,是大人气量,君子根本。季羡林先生有文《容忍》,说到在旧社会,新年贴春联,只要门楣上写着“百忍家声”,就知道,这一家一定姓张。中国姓张的,全以祖先的容忍为荣。数典忘祖,张老师断然不会,一味百忍,不思考,也不是张老师。娘走了,眼睛“说”的做人道理,一条一条,儿子都记住。 (中秋节,与86届4班学生赵新合奏十五的月亮) (与菱中电脑兴趣小组) (与菱湖医院院长在一起) (与79届毕业生沈忠明合影,他录取在中科大数学系,现为美国某大学终生教授) (在菱中校门口) (与66届初中毕业生相聚在旅游地,张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 (菱中四十周年时,与冯校长,吴承德、包永乐老师) (我与张老师) 1970年,娘走57岁,1977年,恢复高考,张老师42岁。两组数字,让教数学的张老师,好好地一阵盘算。这年始,张老师一直担任毕业班,与李永福老师联手,78、79、80、81、82、83,连教七年高二即毕业班(其时高中二年制)。这些年,暑期开始给学生补课,“补课补出味道来了,79年,一只题目,我辅导的,高考卷上,一式一样有一只,大家说我不得了,会猜题,其实完全是巧合。”自己这个说法,又自己推翻掉,“带毕业班,我还是上心思的。年年高考,变化这么大,怎么跟上去?每年八、九张高考卷,我必须早早地买下一本,分析动向,了解变化,着迷了一样。” 年过四十后,张老师别的不想,只想一件事:如何在45分钟内,让学生得到最多,“我上课,喜欢做纸板模型,纸板要先上漆,漆之前,先刮一层浆糊,这是窍门,浆糊干后再刷漆上去,煞亮。棱锥、圆柱的展开图,是要剪出来的,剪好后,包拢来,搭起来,都要有倾斜度,有点难的。 “光用纸板,不解决问题。两只对顶的,双圆圆锥,一根柱,咬住两只圆柱的顶角,不太好弄。礼拜天,去化学厂寻熟人,弄一圆的铁片当底板,讨一根细铜条作柱用。接着跑铁工厂,把两个焊了起来。回家,沙皮打,手感,不光滑不收场。圆锥、曲线、椭圆、双曲线、抛物线,都可以在这只模型里切出来了。” 有学生见到,惊呼起来,“张老师上课,像变戏法。”该生初中时有领教。一日,老师提一只小黑板进来,起先不在意,挂起来,看到上面是两只长方形,图钉绷棉沙线,一瘦高,一矮胖些,老师问,哪个面积大,他说矮胖的大,老师取出剪刀,喀嚓一下,剪断棉沙线,比划着,说清楚“周长一定的长方形,面积有各种各样,有一个面积最大的。” 老师的“一点美术基础”像发酵粉,从我们那个年代起,做了几十年馒头,还在发,“把知识更全面、更综合地在短时间里表现出来,让同学们获得。”他的课,一直在“朝前看”。 倚此背景,那个“巧合”题应运而生。 79年,为提高教育质量,上面要求利用幻灯。菱中数学教研组,不用商量,张老师挑重担。其实也不是什么重担,他教平面几何,从来就是自制图形的,驾轻就熟,幻灯,不就是图片么,他朝这个方向寻去,“证明勾股定理”一题,自已跑到他跟前来了,高考复习,他用幻灯详解,“一个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一条斜边,两只正方形,中间拉条线,翻上去,成三角形,代替了用尺,添上两条线,两只三角形涂点颜色,两只三角形全等的,为啥全等,一清二楚。一共用了七、八片幻灯,重叠起来演示。两个班,集中在阶梯教室上的课,我问大家清楚吗,近百名同学朗读一样,齐声说,清楚了。” 这一年高考,“请证明勾股定理”一题赫然在卷。千金的一位姚姓女同学,步出考场便惊呼,神了,这不是张老师刚刚给我们幻灯讲解过么,我一上来就先把它做了,这点分,稳拿了。 当年数学试卷,乃国家教委数学研究所潘承彪教授出题。对中学数学教育,老先生自有考虑,基础知识是第一位的,从来反对难题偏题。他出题,独辟蹊径,也就不足为怪了。结果是,全国此题的答对率,没有超过百分之一。一时间,潘老压力不小,逢人作揖打招呼,更有人放马后炮,高考题,叫这个老头儿弄,不出怪事才怪呢。 显然,张老师是站到潘教授一边的,“答对率这么低,说明大家都轻视基础东西。勾股一题,我的平几拼图,是最简单一种,可以三角代数法,还有用解析几何证明。如果我这样做,引导大家去钻牛角尖,学生会抱厌,张老师顶简单的证明方法不讲,专讲难的。” 那几年,菱湖中学升学率冒尖,湖州中学、湖州二中都派了老师来掏宝,挤入教师办公室门,看到桌子上堆着油印件,得到应允后,你一本、我一册的,一抡而空,“哪里是什么好东西,都是我们自己编,自己刻的,平时教学用的资料。我的数学资料,每年刻的,汇编一册,至今我都保留着。做中学老师,能有什么建树呀,这的东西,有实例,有心得,自己重视,当学术成果看了。” 86届,是文革后,第一届三年制高中,吴永成班主任,王伯彝的语文,张老师从高一到高三的数学,这一届的师生共同努力,高考成绩特别突出,“他们这届,毕业三十周年庆,活动准备了一年,很隆重的,最远的同学,一个加拿大,两个美国的,也来了,所有费用,北京的一个同学包了,他有上亿身家了么。” 过眼烟云,都是往事。张老师95年退休后,菱中留他,返聘工作了五年,之后,湖中也要他,教研组长都想给他排课了,无奈,大女儿大女婿坚决,湖州买下房子,那儿也不让去,住新家。 “孩子不知道,我教一辈子书的人,哪里是,说闲就能闲得下来的。”新房子的车库,被张老师一眼瞄上,2000年9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开始家教。高一、高二、高三,一齐来,开始有10到20个人,后来减少些,一直以每年的十九张高考试卷为参考教材,辅导学生,到2015年6月30日,80岁收工,车库见天热闹,“最后一名学生,是我的学生潘顺林的女儿,经过近一年的辅导,最后以文科623分总成绩,录取在台湾一所大学的会计专业。” (老夫妻俩长江旅游) (与大女儿大女婿) (张老师的素描) (张老师阳台结出的水蜜桃) 张老师湖州新家,在白鱼潭小区。2016年9月20日,我第一次登家门,他在此,已住过十六个春秋。82岁的张老师不教书了,他拉二胡,“笛子吹不了了,气接不上”。他画钢笔画,“色彩搞不了了,弄弄单色小幅”。一幅写生作品,描绘的是温家宝到白鱼潭的情景,黑白处理,透视,线条肌理组织,都是下足功夫的,“当时,温总理走的这里,我站的这个位置,树干的粗细比例,树冠的大小,我都是专门研究过的”。他喜滋滋引我入阳台,有几盆花,很普通,“前几年栽过一盆桃花,年年开花,开过无数花,真好看,枝美,花美,花蕾美”,我很想逗他,怎么没有同时植一株李呢,桃李芬芳,应了当老师的荣光。他住的二楼,与院内树木十分亲近,站在阳台,几可触摸枝叶,“你看,你看,小区绿化,不错的”。 这么站阳台欣赏,忽然冒出《十五夜望月》: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入谁家。唐代诗人王建,比较陌生的古贤,他这短短四句,却了不得,被誉为世上最寂寥的中秋诗。 猛记起,一周之前,正是丙申中秋日。这会,跟随张老师,站阳台这么久,说花,说树,说琴,说画,单不说十五望月。人望嫦娥他望娘,从此是,年年秋思入张家。老师心声,如冷露无声,于云天翱翔。 (老夫妻俩恩爱一起,月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