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梦》开篇这首不起眼的小诗,滴泪为墨、研血成字,道不尽千古文章的无尽苍凉,说不完万代文人的际遇辛酸。“文章憎命达”在曹雪芹身上应验,他少年家境衰落,中年历尽磨难,晚年痛失爱子,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曹雪芹终其一生的凄凉落拓,感怆悲零,想必中国的读者早已不陌生了。翻开一部巨笔微雕、沧桑满怀的《红楼梦》,兴衰之速、境遇之奇、人情之薄、悔恨之深,岂止“小说家言”,而是曹雪芹一生心路风霜的大折射。
恩宠备至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祖上是清代皇族包衣。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曾做过康熙皇帝的奶妈,祖父曹寅从小就是康熙的奶兄弟,两人“明里君臣,暗里兄弟”。
康熙皇帝为了酬报孙夫人的养育之恩,特意派遣她丈夫曹玺到南京去做江南织造监督,曹家先后三代四人担任这一肥缺要职。康熙南巡有四次由曹寅接驾,场面之盛,荣宠之深,借《红楼梦》中赵嬷嬷之口说那真是“千载稀逢”。曹家备受皇恩,鸿运当头,随着康熙朝的六十年盛世,享尽了人间富贵繁华。
大厦将倾
然而富贵盈室,莫之能守;君恩难恃,兴衰异数。康熙驾崩,雍正继位。这位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严苛帝王,登基之后立即颁布了数不清的紧急诏令,针对当初与其争位的诸位皇兄及其党羽,展开了骇人听闻的残酷清洗。由于在皇子争位中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曹家受到雍正严酷打击。
山雨欲来,曹家顿时大厦将倾。在这样“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刻,生不逢时的曹雪芹降生了。那一年(雍正二年,1724年),全家正为填补数十年来接驾皇帝的巨额亏空东挪西借,终日惶惶不安。
他父亲曹頫这样凄切地上奏雍正皇帝:
江宁织造、奴才曹頫跪奏:……窃念奴才自负重罪,碎首无辞,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实出望外。奴才实系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
然而刻薄的雍正终是没能原谅他们。曹頫终于因“行为不端,亏空甚多”被撤职抄家,后又被逮京问罪,枷号示众。
被抄家那一年,曹雪芹才三岁多。当时正值年关,这本是阖家欢乐、万民同庆的好日子,可是曹府上下却陷入一片恐慌混乱之中,这给幼年的曹雪芹留下了不可抹灭的记忆。
大难临头,曹雪芹由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转瞬间成为犯官罪人的孽子孤童。后来雍正暴毙,乾隆继位,为聚拢人心,朝廷撤销了对曹家当初的指控。正当曹家境况开始好转,中兴有望时,岂料又因牵涉皇孙谋反的“弘皙逆案”,再次被抄家问罪。
这次比雍正年间的那次抄家情形更惨,如果说那次还能“跑门路”找靠山暗中维护帮衬的话,这次是彻底的众叛亲离,无依无靠了,诚如《红楼梦》中所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终堕泥泞
曹雪芹的家世就是这样奇特。一方面他们是接近皇权被万人艳羡的内务府显贵,享受着人间罕有的富贵繁华;另一方面又被喜怒无常的皇帝时刻操纵着命运,是生杀予夺皆受制于皇家的“世代家奴”。就连曹雪芹当年深受皇恩风光无限的祖父曹寅向康熙皇帝谢恩,追述身世时,还要称其先人为“包衣老奴”。
其中血泪,历经了曹家沧桑巨变的曹雪芹刻骨铭心,没齿难忘。他在《红楼梦》中借贾府奴仆之口,说出“你知道‘奴才’那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惊魂一语,内含多少感慨悲凉?
曹家衰落后,穷困与贫窘一直追随着曹雪芹,他先后寄居过自己的姑母家、岳丈家,也曾住过庙院、马棚等地。曹雪芹出身富贵,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现在却寄人篱下,其内心之凄凉可想而知,熟悉他的朋友形容他道:“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他对这个社会有太多太多的感触,从此潜心文字,回归内心。大约在乾隆九年前后,二十岁的曹雪芹动笔写作《红楼梦》,并一发而不可收拾,由原来“闲来偷笔”变成了终身的事业。
字字血泪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门前冷落车马稀,苦雨凄风伴孤灯。
他春蚕吐丝般呕心沥血地写作,《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只能停留在手稿上。他的心血结晶,除了二三位好友知己传阅外,进不了市场更登不了大雅之堂。这样一部传世巨著,居然是曹雪芹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条件下,于废旧老皇历的册页上写成的。
乾隆二十八年,京城痘灾流行,这场瘟疫与秋天竟无情的夺走了曹雪芹视为生命的儿子,儿子的夭折,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他悲痛万分。不久他便感伤成疾,一病不起。
当然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石头记》。在他有生之日未了的夙愿,未竟的事业。他有时想到失去的爱子,想到自己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厄运,心中充满了悲伤。
乾隆二十八年除夕,这一天,外面一片香烟爆竹而又风雪交加,一代文星曹雪芹怀着悲伤,怀着哀怨,怀着缺憾搁笔长逝了。只留下琴剑在壁。笔砚零落和未尽的书稿。几个朋友的捐助,帮助他的后妻料理后事。薄薄的棺木,草草的下葬,唯有寒烟衰草伴着那一角荒坟。
一代文豪,竟然落得个“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的下场,面对抱恨而终的曹雪芹,连他的好友敦诚也禁不住哭奠道:“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悲欢如梦
曹雪芹经历的人生,天地巨变,风刀霜剑。虽然功名无望,无缘补天,但他立志将半生兴衰际遇,“抄录传奇”。他阅尽人情,遍尝世味,才能“迷”得执著,“悟”得通透。他的作品描写沧海桑田,人世风尘,更具一番雄浑开阔的视野,力透纸背的悲凉。他在《红楼梦》开篇写道:
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这段看似漫不经心的文字后面,掩藏着多少人生的悲欣交集、大彻大悟?“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现实既不可问,曹雪芹只好一头扎进他的太虚幻境,过上了神游八荒的快活日子。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奇人,他本来可以世袭成为显赫富贵的第五代江宁织造,却在贫困落魄中成为文学大师;他毕生只想写一本书,却完成了大半部就离开人世;他留下了半部《红楼梦》,可有人毕生研究这半部书仍没有研究透。
梦回红楼
不过曹雪芹,也并非是那个一直苦哈哈的清瘦文士。他又高又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大脑袋,性格豪爽豁达而不失心细。
写《红楼梦》的时候,已经是趿拉着鞋子,寄居于北京西郊的某个中年人,有过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有过对人生无数次思考的人,等到人生的走过一多半后,才能更透彻,更淡定,所以,他再落笔写红楼,就会更从容。
事实上,纠缠于人生意义的人,常常是年轻人,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因为他们没有历经过磨难,所以他们爱把人生想的很复杂,把人性设想的很挣扎;而等到什么都经历了,反而更喜欢现实的、世俗的人生场景。
所以,曹雪芹落笔的时候,才会以老年人的笔调,把年轻时期自己家族那些迂腐的,逍遥的,混吃混喝的,没头没脑的,精明能干的那些人物写出来;他会精致的摆谱的写出一道菜的做法,一付药的配料,一个公子配有多少个丫头。
还有,公公怎么跟媳妇偷情,小叔子怎么调戏婶子,这些场景,让老年的曹雪芹回忆,生活化十足,世俗劲十足,世人爱看红楼,看一百遍都不烦,就是因为,这些故事,这些琐事,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快乐。
只有经历过切肤的痛苦,才更会有对世俗生活依恋。
诚然,《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当然不是因为这些世俗的场景描写上。他的伟大,在于他有着对人生最透骨嶙峋的思考,他在站在儒家、道家、佛家各种人生体现之上,对活着的一种深度思考。
人生的中年,当一切都经历之后,该走的走了,该散的散了,爱的爱过了,狠的也不怎么狠了,争的不争了,怨的不怨了,什么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不是结束,而是明白。
明白人生最终的走向,这是一种非儒非道非佛的人生哲学,有“了然于心”作为垫底,再投入现实生活的快乐,《红楼梦》和曹雪芹的伟大,就在于他比谁都超脱,又比谁都世俗。
随着时光流逝,曹雪芹携着《红楼梦》远离我们而去,只留下人们在言情、戏说中,在世俗生活中苦苦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