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丁蜀之二：蜀山老街

笑而莫言

　　世界上只有一把紫砂壶，她的名字叫宜兴。宜兴紫砂，闻名遐迩，寻其源头，根在丁蜀。

　　准确而言，源起蜀山。说到蜀山，必提老街。蜀山老街，又称古南街，明清一条街。她东接东坡书院，西濒蠡河，北通蜀山大桥与古北街相接。老街长约一公里，目前保存完好的街道约400米，街宽仅2.4-3.4米，地面上铺砌着一米多长的整块花岗岩条石，下面设有排水管道。街道两边林立着两层楼明清建筑，下层多为商铺，沿街清一色长条木板拼门，上层多为旧时住宅，雕花窗格，古朴雅静。老街不仅是宜兴紫砂的发祥地，也是明中晚期至上世纪60年代宜兴紫砂的生产和销售中心。山上是泥土与火焰的世界，山下商贾云集，烧成的紫砂器从蠡河码头启程，进入太湖后被运往全国各地……蜀山的热闹延续了近500年，直至改革开放后，随着陆路交通的发达，紫砂生产中心转移到丁山，蜀山才沉寂下来。

　　记忆中的蜀山老街，依山枕水，古色古香，宛如江南女子，浅笑嫣然，清新怡人。奶奶的娘家就在老街旁。十岁那年，跟着奶奶一路小走，来蜀山参加她本家侄子的婚礼。印象中最深的就是街西北的老桥，天紫石材，拾级而上，与家边常见的水泥、黄石桥相比，显现出别样的端庄与典雅。桥两边摆满了各色农副产品，挤挤挨挨，桥中间行人、自行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叫卖声、吆喝声、车铃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下桥向东，商铺云集，沿老街延伸数里，人头攒动，一片繁荣。这是平生遇到的第一座让我怦然心动的桥，可惜彼时没有相机、手机，未能定格下老桥的风姿。上世纪八十年代，陶瓷行业迎来了发展高峰，大量的缸、盆等大宗陶瓷实用品要靠大型船只运输，老桥的桥洞严重阻碍着船只运行。在经济发展重于一切、可持续发展理念又尚未萌芽的年代，这座经历明清风雨、走过民国、踏入新社会仍风姿绰约的老桥，终结了。我追索她的昔日颜容，身边的摄友竟无一人留其倩影，苦苦追问度娘，度娘亦一脸苍茫。老桥，走得如此干净利落，留给后人无尽思恋与落寞。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单拱特大的钢筋水泥桥。桥面最底下的几长条老天紫石材，取自老桥，近六百年的鞋履之恋，它们原本坚硬的石质多了几分柔和，添了岁月的光泽。睹物思量，对老桥的念想，如陈年的老酒，渐次浓烈。

　　一只富有灵性的猫猫，它在这古旧的条石上，闻到了久远的气息。它一本正经地踱着步，一如充满智慧的哲人，深思着，熟虑着···

　　老街，是我记忆深处的特殊地标，也许因为她是奶奶的故乡，也许因为我对她一见钟情从此倾心。工作后，我多次来到老街，一遍一遍，感受条石的质朴悠远，品味街巷的绵长悠深，感慨砖木小楼的古老悠久，在拍子与紫泥的声声对话之中，在蜀山古刹钟声与山下琅琅书声的奇妙应和之间，遥想老街旧时光景。2016年，我已是四次拜访她。最近的一次，是在国庆期间，我邀乔大侠同行，再次寻访古街。乔大侠是新入行的摄影者，曾为我拍下许多美好瞬间。这不，我手抚桥栏，耳听蠡水，拾级而下，若有所思的一刻，被她定格了。

　　这是新桥的栏杆，所谓新，相对近六百年的老桥而言。它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业已三十多年，若是男子，三十而立，正值盛年，气宇轩昂，意气风发。但卅年之它，尽显沧桑。杂草钻出栏杆，映着近旁斑驳的墙头，俯视底下微澜的蠡水，眺望对岸熟悉的村落，宁静，和谐，与老街格外应景。

　　蠡河仍是水上交通要道，不赶时间的大宗货物和建筑材料仍选择用船运输，毕竟成本要低得多。现在，全国各地推进城镇化建设，大缸大瓮等大型陶瓷实用品的需求量少而又少，大桥初建成时，大船满载缸瓮、穿桥过洞、驶向全国各地的繁荣景象已成为昨日盛况。如今的蠡河，冷清多了。

　　遇上晴天，无风无波，立于桥中央，看蓝天白云悠游水中，两岸房屋静静倒立，远山连绵，鸡犬相闻，就这么远离尘嚣，远离纷扰，返璞归真，安然乡野，十分惬意。

　　步入老街，尽管脚步轻轻，仍惊扰了青藤下休憩的喵星人。它慵懒起身，朝我们睥睨一眼，扭转身，归于深巷。

　　青藤傲然，新叶娇嫩，枝头含苞，柔须微卷。它目送喵人，又迎老者。吱呀门开，白发老人，颤颤微微，行至篙下，哆哆索索，小心收衣，转身回屋。屋内晦暗，前堂不宽，长几方桌，高背靠凳，旧时陈列，如出一辙。无人与语，无声附和，多半孤老，无妻无嗣，一路走来，最终寥寥，留恋故土，尚能自理，独居于此，安然度日。

　　再东百米，人渐多。正值餐点，一位阿姨坐于门前小凳，看着前方过客，吃得正香。对门邻居出来散步，临街而立，有茬没茬，聊上几句。

　　阿姨扭转头来，见我与乔侠，上下打量，以为是港客侨胞。我们笑着，闲聊几句，她也笑了。国庆人多，一拨一拨，走街访壶，川流不息，客我难分。倒是檐下灯笼，红艳而淡定，随时笑迎八方客。

　　你在街头看风景，街头的人在看你。步入大街，人人皆风景。这里的住户，早就习惯了立于街旁，看人来人往，聊茶事壶事檐下事，绵绵延延，若能道破六百年，细诉老街前世今生，荣耀坎坷，那木门上的铜兽，定然会巍立街头，固守老街，福祐乡邻。

　　门是做旧的新门，长条板，朱红色，木纹清晰。黄铜把手，塑以狮头，金毛卷屈，口含圆环，双目炯炯，威严无比。风雨数百年，是时候适度修葺，再放光彩了。

　　这屋也刚刚修缮，蓝灰墙砖，红木门框，饰以窗格，旧时挂锁，在古旧老街上略显俏皮，别致却也和融。

　　近几年，老街上许多颓败的老屋，得以出新，保持了基本风貌，也融入些许现代元素，灯火辉煌，网络通达，影音高清，加之巧妙的室内设计，绿植点缀，假山装饰，游鱼嬉戏，古琴妙音，现在的老屋，成为做壶品茗论道的佳绝处。曾经，它们是谁的居所？谁人在屋内把玩泥巴，随心而动？

　　是一代宗师？初为谋生，拜师学艺，既而心醉，几十载如一日，沉于丸土，醉心壶艺，精益求精？

　　是无名工匠？身强力壮，读书无望，转而制缸，臂怀缸缶，手按明针，转旋缸动，明针安然原地，吻遍缸缶每寸肌肤？

　　是居家之妇？一日三餐，拖儿养老，为了补贴家用，起早摸黑，拍泥打条？

　　它盛极几世，也曾落寞。在一批批原住民条件好转，纷纷搬离老街，定居城镇，或入住豪宅后，这里成为外乡人的租住地。

　　简陋的房屋，简单的工具，制作着同样简陋的陶品。

　　直到1996年11月，老街成为省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她才逐步摆脱“养在深闺人不识”熠熠明珠偏蒙尘的窘境。工艺大师们的旧时住宅，挂以匾牌，点亮身份。紫砂泰斗顾景舟先生的南街旧宅门匾，出自徐秀棠大师之手，悬于门头，分外气派。

　　徐家是丁蜀旺族，子孙众多，遍布各地，欣欣向荣。紫砂业内，汉、秀皆大师，汉棠专注壶艺，秀棠主攻雕塑，秋色平分，各怀绝技。

　　顾绍培大师旧居。他擅长捕影捉线，创新形意，提倡“在艺术上应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

　　老街深厚的底蕴，古雅的环境，也吸引来一批批新生代的壶艺家。雨茗就是其中一位。时值壮年的他，遇见老街，听从内心呼唤，放弃了世人眼中的好工作、高薪资，创立了“雨茗轩”，写字、做壶、喝茶、舞剑、打太极、走世界，以茶会友，以壶交友，以武聚友，将日子过得云淡风轻，从容安逸。

　　和雨茗一样，道法自然，温润我双目的，是老街不经意处的缸瓮罐盆，它们曾经是储物的必备品，如今淡出生活，有的置于墙边，安安静静，装点一处角落，记录一段历史。

　　有的砌成墙头，或整个套砌，或碎片拼接，自由成趣。高温烧制的裂釉淡彩，更映衬长巷深深，老街悠久。

　　小巷至半，折道向南北。南约十米，即为蠡河。墙上展示陶都人物景象，谓之“工匠精神”。向北，为蜀山之麓，但见一长方山明树绿，生机勃勃，宛两边镶边的长画轴。

　　临河的墙上，因水气丰沛，长年不见阳光，青苔恣意生长，浓浓郁郁，为墙铺上了厚厚的绿毯。风儿多情，不知从哪携来种子，悄悄扎根发芽，绿墙多了一分立体感。

　　老街东南角，红砖烟囱高高挺立。那是曾经烧制陶器的窑址所在。

　　老街东端，便是东坡书院。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一声“此山似蜀”，独山从此为蜀山，蜀麓秀美，宜居宜学，大学士恋大好溪山，买田阳羡，办学品茶，书香茶香，香袭古今。

　　老街是画，墙白瓦黛，小楼对望，石巷深深，线网交错，在画家笔下，她就是江南的女子，素雅温婉，娴静怡人。

　　老街似诗，在骚人的眼中，那条深巷，就是戴望舒心中的雨巷，盼望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老街如歌。悠悠转转六百年，平平仄仄自成调。绵绵延延四百米，一石一缝均入韵。白锤家家哀玉响，彼起彼伏的节奏；青窑处处画溪烟，袅袅多姿的舞后。蠡河谱曲，蜀山填词，黑砖灰瓦悠悠弹奏，一代代老街的行者居客倾情演绎，一方方窗格条石轻轻唱和，这歌，唱了几百年，历久弥新，韵味独特。

　　独爱老街，她的历史，她的故事，她的神韵，在每扇“幽暗的不起眼的门背后”，在每块长长的不言语的条石上，在每枝碧绿的不叹息的青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