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 圣诞钟声敲过,热闹的人流如潮水般退去,尽管还有些依依不舍,喧嚣了一天的外滩渐渐沉寂,大雪把外滩染成了白色。<br> 街上,只剩下横七竖八的车辙和深浅不一,方向各异的脚窝,雪依然肆虐。</font></h3><h3></h3><h3><font color="#010101"> 这是2004年的上海。</font></h3><font color="#010101"><br> 这个城市好久没有下雪了。<br> 南京东路。一家家店铺相继打烊,可霓虹依然妖冶,变幻着鬼魅般的颜色,把周围的世界打扮得五颜六色。<br> 靠近外滩的一家店铺。远远望去:橱窗中,模特女郎还穿着夏季的衣裳;撩起的大腿已无法忽悠人们的视觉。它脸上写着忧伤,眸子里空空荡荡,眼睛里一片迷茫――除了雪,还是雪。<br> 她知道:今夜,是圣诞节。<br> 早在一个月前,它就看见对面的酒吧在忙活。门口摆上了圣诞树、门上的花环还配上了叮当作响的铃铛,店里的美工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罐“白雪”都下在了窗户和玻璃门上。每天一大早,滑稽可笑的圣诞老爷爷就开始了一天的吆喝,不停地把手中的袜子分发给路人。模特无法作个鬼脸,但心里好笑,因为她知道那袜子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酒吧介绍和定位资料,嘻嘻!<br> 海关的自鸣钟敲了两下,指针已指向凌晨。这时,人和车彻底没了踪影,所有活动的影像最后都消失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车辙和脚印被慢慢地覆盖着,最终所有的痕迹都被白雪抹掉。</font> <h3><font color="#010101"> 夜深了,浦江两岸的窗口犹如人们的睡眼:灯光一个个熄灭,大楼隐身向无边的黑夜,一座座地不见了轮廓。<br> 此时的外滩,几只流浪狗串上了观景台,它们肆意溜达着,东闻闻西嗅嗅,自顾自地寻觅着游人们闭合,城市又恢复了寂寞……远处,又传来一声汽笛,不知又是那条船的叹息。 而后,城市彻底陷入了死寂。<br> 忽然,南京路上那个橱窗女郎的眼睛一亮!噢,原来是酒吧旁那幢老式洋房的楼上有了灯光。她之所以能那么快就看见,是因为她的脸一直都朝着这个方向。<br> 橱窗女郎知道,那是沈阿婆的家,尽管从来没和她打过招呼,但她们早就相熟,她知道老人现在孤身一人,可从前她曾有过幸福的家。那时她有个老伴儿,还有个儿子,家里的一切事务都由阿婆说了算一一她有个温和的老伴和内向的儿子。<br> 沈家阿婆很会疼人,除了自己上班,每天还要料理家务; 家虽然不大,但被她料理得井井有条。老伴是市里建筑公司的施工监理,工作忙,下班晚,但每天回来都有两样可口的小菜在等着他,再咪上点儿绍兴的老酒,唉,别提有多适意了!在邻居的眼里,沈家阿姨有两个儿子,老伴儿就是最大的那一个,嘻嘻! <br> 沈家阿婆每天买菜都从橱窗女郎的面前经过。商店里的保安是宁波人,和她是同乡,所以很熟; 每次经过这里,都会用家乡话聊上几句。临了,保安还会看看阿婆的菜篮子,打趣地说:“阿婆又买了这么多好小菜,沈师父真有福气啊!”一来二去,沈家的事都被橱窗女郎听了去。</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伴在一次施工中受了重伤,当场就死了,沈家阿姨悲痛万分。但人死不能复生,悲痛之余,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可又偏偏祸不单行,灾难再一次降临在沈家阿婆的身上,她唯一的儿子自杀了――就在离家不远的外滩跳了黄埔江,据说是因为失恋。<br> 这接踵而来的打击让沈家阿婆一病不起,整整躺了半年。记得病好第一次出门,连商店的保安都吓了一跳,简直判若两人……她老多了!<br> 这一年,她办了退休手续,主动向居委会要求,去外滩作义务治安员。经里委与派出所协调,同意了她的要求。至此,外滩多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白发治安员。<br> 和别人不同,她除了白天去上班,晚上也要去,最特别的是她后半夜也要去。别人猜测:她可能是因为想儿子才去的,她想和儿子说说话,因为她儿子就是在后半夜跳的江……<br> 夜里,只要她屋里灯一亮,她一准又要到外滩去。<br> 这不,果不其然。一刻钟功夫,沈家阿婆从弄堂里出来了:身上穿了一件旧了的藏青呢子大衣,头上裹着她自己织的棒针围巾,小心翼翼地踩着雪,向外滩方向走去。<br> 夜更深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可是对面酒吧的灯火依然通明,好像还有些人在嘻闹,萨克斯管的靡靡之音还会不时地从门缝里传出来。橱窗模特一脸的不肖,估计这些音乐对她来说太熟悉、太老套。<br>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酒吧里闪了出来,看上去已经烂醉如泥。长长的围巾拖到地上,他使劲儿往上一甩,围巾便在脖子上兜了两圈儿。他勉强扶住墙,歇息了一会儿,便似醉非醉,似舞非舞地向外滩方向“舞”去。<br> 此时的外滩已无一人,雪下得更大了。<br> 酒吧里出来的那个醉汉,挥舞着双手,踉跄着奔向岸边,扑倒在栏杆上,大口呕着秽物。吐完,他从衣服里又摸出几瓶酒来,往喉咙里灌了几口便脱了大衣,跌跌撞撞地狂跳起来,一会儿扑倒在地,在雪里打着滚儿;一会儿又做着夸张的动作,好像与风在拥抱,与雪在亲吻又像与人在倾诉…… 不远处,躲在一边的沈家阿婆看在眼里,她一直在辨别着这个人是个醉汉还是个神经病。<br> 借着灯光,她看得出这是个小伙子,挺体面的人儿,穿着打扮也不俗,而且还很帅,就不知这是为了什么……沈阿婆思忖着。<br> 这几年,沈家阿婆在这里已经救下好几个人,上海和外地来的都有。失恋的,看不起病的,考不上学的,找不到工作的,生意失败或股票亏了的……可眼前这个人就有些说不上。受了很大刺激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不会深更半夜到这里来,顶着大雪,动作又如此狂乱和乖张。最终,阿婆好像有了结论:准和失恋有关!</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得找个借口开导开导他……”阿婆正想着,只见那人从地上爬起,向岸边奔去……阿婆急忙大喊:“站住,不可以!”就冲了过去,想一把将他拉住。慌乱之中,止不住脚步,阿婆被雪滑了一跤。<br> 那人回过头,仿佛满脸的泪水……阿婆一惊。他慢慢地把阿婆从地上拉起。阿婆只觉得他满身都是酒气,就说:“你还年轻,怎么可以……”可诡异的是他把阿婆一下拥在怀里,阿婆慌乱地挣脱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br> 只见对方转过身,自顾自地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再无意义了……”一面说着一面又向远处跑去,阿婆在后面喊:“站住……站住!”可追到身边才觉出尴尬:“你!你……怎么可以……向江里小便?”沈家阿婆又恼又气。<br> “哦,我刚才喝了太多的啤酒……”<br> “喝啤酒就是理由啊!?”<br> “那你要干什么?!”<br> “干什么?罚款!”沈阿婆掏出口袋里的红袖章。心想,我得想办法带他离开。<br> 小伙子揉了揉醉眼,看了看,便"哈!哈!……"地狂笑着说:“你这老太婆,半夜三更还吵着罚款!你们上海人就知道钱,真他妈的傻……”<br> “啪!”<br> 小伙子后面一个字还没出来,就挨了沈阿婆重重的一记耳光。他气愤极了,向阿婆挥挥手,最后还是放下了。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上海人真奇怪,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半夜三更还跑出来……难道真的就是为了钱?”<br> 小伙子恨恨地向放大衣的地方跑去,喝干了所有的啤酒,摔碎了所有的酒瓶,做了个预备姿势,飞快地向栏杆跑去……眼看就要跃入江里。<br> “戆度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就是我儿子跳江的地方啊!”追过来的沈阿姨大喊。<br> 小伙子已跃上栏杆……在沈家妈妈撕心裂肺的喊声中,他回头了……在跳入江中的一瞬间,一只手触到了栏杆,他抓住了。<br> 沈家姆妈哭着跑了过来,紧紧拖住他的另外一只手,拼命往上拉:“孩子,你不能死,你还有爸爸、妈妈吗?你你死了,你知道他们该有多痛苦、多孤独,你不能……不能这样自私啊!”<br> 在沈家阿姨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翻回岸上的小伙子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br> 原来小伙子和女友都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女孩儿在上海工作。半月前应智利邀请出国演出,本来说好今天从圣地亚哥飞回来,可是,飞机却不幸在中途失事了……沈阿姨禁不住把小伙子紧紧地搂住,抱在怀里,两个人都失声痛哭起来。</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天亮了,小伙子被沈家姆妈领回了家。这一切又被橱窗女郎看在了眼里:“嘻嘻!又一个想死的没死成!”<br> 不久,小伙子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来到了上海,在女朋友原来的单位工作。<br> 转眼,2005年的圣诞节就要到了,沈家姆妈收到一封寄自歌舞剧院的信。楼下王阿姨问:“沈家妈妈,你干儿子来信了?”沈家阿姨笑着说:“是请柬,兰馨大戏院的观摩票!” <br> 圣诞节那天,沈家姆妈梳洗打扮了一番,还特地做了头发。正赶上商店保安老林休息,就约上了他,一起去了兰馨。<br> 开演了,帏幕缓缓拉开,沈家姆妈典雅端庄地坐在第一排。<br> 这是一出双人歌舞剧,剧名叫《孤独双人舞》。说的是两个都市白领,一个出差去了国外,一个还在上海;女孩儿和男孩儿说好,约定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赶回上海一起过圣诞; 然而,飞机出了事……可在那天夜晚,那个女孩儿的魂灵还是赶了回来,他们在外滩相遇,女孩诉说着她的遭遇和难舍的惜别。那个男孩儿泪流满面,一遍遍地说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让我随你而去,让我也去死……”<br> 沈家阿婆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花,想起去年那个飘雪的圣诞夜和小伙子狂放的动作,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对保安说:“他那些怪诞的动作,在这里倒是很贴切!"<br> <br> 2006.9.4</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