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方圆二十里,周边七八村,上下三十年,一群六零后。特定时段、特定地域、特定群体。底层小人物的《史记》。</h3> <h1><font color="#ff8a00">乡村往事之11: </font><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b></h1><h1></h1><h1><b><font color="#ed2308"> </font><font color="#39b54a">麦 收 时 节</font></b></h1><h3><font color="#ed2308" style="font-weight: bold;"> </font><font style="font-weight: bold;" color="#ff8a00">秋实</font></h3> <h1><font color="#010101"><br> 站在家乡的山巅,看着到处荒芜的田地,疯长的野草,忽然想起久违的麦浪,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些热闹非凡又叫人难熬的麦收时节。</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端午节前后,太阳就开始毒辣起来了,满山遍野的绿油油的麦田似乎一夜之间就被烤得金黄。烈日下,微风轻轻吹起层层麦浪沙沙作响一一麦收的时节到了。<br> 农人们开始磨镰、修叉,找绳子、尖担。生产队也开始紧场、架灯,紧张地做着麦前准备。大庙旁的场里已泼了水,铺满了旧麦秸。老禄喜穿一件粗布圪塔扣白衬衫,头上戴顶破草帽,脖子上搭块蓝道道白毛巾,一手拿着木锹,锹把上套着牛绳,一手举着牛鞭,赶着牛,拉着碌碡不紧不慢地碾压着麦场。他一边吆喝着牛、骂着,一边唱着:“在宫院我领了万岁旨意,上前去劝一劝驸马爱婿。劝驸马你休发少年脾气……嘚嘚,你妈的跑的呀个(甚地方)了?……”<br> “禄喜爷,你唱的好哩们!”正在一旁修碌碡架子的保管员有喜舅说。<br> “好甚哩,就会几句。”老禄喜说。<br> “禄喜叔,快了没?差不多了就来我吆唤人们收拾,赶紧把场拾辍好,明天一早就开镰,凑这几天天气好。”队长洪志从庙旁的砂坡上下来,站在场边火急火燎地说。<br> “迷早(明天)先割呀个?”有喜舅问。<br> “老规矩,先从碑楼条、红条里,阳坡上开始。”洪志说着,一边吆唤着场边的几个小后生。<br> “来来来,你们几个都过来,操起叉子收拾”。于是老禄喜卸牛,其余人叉麦秸,麦场上一时忙乱起来。</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十几个男劳力和五六个年轻姑娘们就肩扛绳、担,手拿镰刀,头戴草帽出发了。到了地头,在队长洪志的指挥下,三三两两各自组合,迅速地动作起来。年长一点的打头从地中间开豁,年轻人紧跟其后,每人一垄(两行)。只听“唰、唰、唰”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几块地中间就都割出了丈把宽的豁只,就像理发师从人头顶上理了个豁口。不一会儿就有年轻人感觉腰酸背疼吚吚呀呀的开始叫喊起来。<br> “一只手拢好麦子,一只手拿稳镰刀,弯好身子,稳稳地,一下一下的匀称的割。不要慌慌张张,一忽一试的,一会就割得脚面上了。”打头阵的华洪文麻利地割到地头,返身对还在半地里的年轻姑娘谋谋吆喝着说。<br> “哎呀!”谋谋叫喊着直起身来,草帽也被风刮的地下了。她边从地上拾草帽边抱怨:“这真是球活受哩。”<br> “嘿嘿,谁叫你不好好地念书来?这会才知道这洋洋罪不好受了?”同一块地干活又瘦又小的殿福爷凑上来笑着说。</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早晨的时间显得那么短暂,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早饭时分,好几块麦子已割倒在地。“时间不早了,赶紧准备扫尾收工吧,吃了饭早点再来。”队长洪志说。于是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把割倒的麦子抱在一起。男劳力们每人捆两捆麦子,用力把尖担的一头深深的插入麦捆中,然后蹲下身来形成个马步,左手在后压着担子,用右小臂弯处一个猛劲把七、八十斤的一捆麦子托起,举过头顶,走两步,向旁边的另一个麦捆深深的刺去,然后蹲下身来往肩膀上一扛,用力挑起来。两捆麦子在尖担两头一前一后随着人的步伐有节奏的晃悠着,有的尖担还“吱咕、吱咕”地响着。女人们在后跟着,替男人们拿着镰刀,浩浩荡荡的从红条里上面的山梁上下来,走向大庙旁的麦场。</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麦场被一道二尺多高的土堎分成上下两块,上边的大家叫“小场”,下边的叫“大场”。老禄喜、有喜舅等几个人早已等候在那里,招呼着、指挥着。担麦的人一到场,稳稳地一站,把前面的麦捆往下一压,然后抬起右脚猛地向前一蹬,“嘭”的一声,前面的麦捆立刻从尖担上脱滚到地面。随着身子顺势向后倾“咚”的一声,后面的麦捆连着尖担也着地了,然后翻转身来用脚蹬着麦捆把尖担使劲地抽出来,解了麦捆,把绳子套起来往肩上一背,扛着尖担回家吃饭。这边场里的人可顾不得吃饭,立刻摊场,用木叉把到场的麦子抖开均匀地铺在场里,让太阳暴晒。</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早饭刚刚吃过,碗里的米汤还没喝完。副队长万喜舅早站在大院后墙上两手捲着喇叭状吆唤开了——“男女社员劳动走唻嘿,全部到红条里割麦唻~~”。他的声音尖细而悠扬。<br> 上午的队伍庞大多了,除了哺婴儿的那三五个外,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有近五十个人。对于一个仅有一百多人的小村庄来说,那就算是倾巢出动了。<br> 这次队上提前就作了安排,几十个人分成了若干个组:队长洪志带了六、七个六十岁以上的算作老年队。支书洪长带了七、八个四十多岁的算中年队。共产党员、妇女队长老金英带了十多个中青年妇女组成了妇女队。韩老婆子、洪志他娘、二姥姥、我外祖母、老喜英们六七个是老婆婆队。副队长万喜舅带了十多个青年专负责担麦,算作运输队。大家分了地段,分头进行。<br> 太阳的光线一阵比一阵强烈,满世界都是热烘烘的。麦芒在人们手上拉出道道血痕,汗水又不停地浸着、腌着,火燎燎的疼。大家一边割着一边说笑着。<br> 隔沟对岸的山头上也到处是割麦的人,不时有说话的声音飘过来。那是邻村的土地。<br> “呀!吕家庄家也开镰了啊!”谋谋惊呀地说。<br> “人家昨天就开了。”洪文说。忽听的对面传来了歌声。<br> “实心心不想离开你, 一走千里没日期, 莫怪哥哥扔下你, 穷光景逼到这田地。 不怕(那)风沙吹着你? 不怕路远累煞你? 扭住你胳膊拽住你的衣, (哎格哟哟)死活也要跟着你……”<br> “嘿,老香蛋只又吼(唱)上了。”殿福说。<br> “又唱封资修,又快叫批斗狗日的了。”谋谋说。<br> “急球了,工作队也暖(热)得跑球了,这晌(段)龙口夺食哩,还能顾球上批斗球人?”地圪塄上的小伙华伟只说。<br> “说话能不能文明些?一句一个‘球’,带把子,小心没人改(嫁),媳妇子也娶不下了。”华洪文把华伟只教训了一顿。<br> “来来来,喝米汤了,绿豆汤唵,快点来。”正说着,喂牛的由炳荣手提一篮只碗筷,肩挑着两桶米汤,脸红扑扑的,两眼笑咪咪地来了。他是队上安排的送米汤的。<br> “息息吧唵,过来息息喝米汤”队长洪志招呼着大家。<br> “喝米汤了……”华伟只、谋谋等年轻人镰刀往地上一扔,一跳三尺高奔过来了,其余的人也慢慢聚拢过来。一时间碗筷声叮当作响,人们熙熙攘攘。<br> “炳荣叔,老香蛋唱的外(那)你会不会唱?”华伟只说。<br> “老香蛋唱的甚咧(什么)?”炳荣问。<br> “能有甚?就是外流氓调调,甚的死活呀(也)要跟着你。”谋谋插口说。<br> “外?会了。人家外是男女谈情说爱哩,咋能说是流氓调调!”炳荣说。<br> “对,就是外谈情说爱,你们后山里的外半夜里打伙计串门子。”华伟只喜皮笑脸地说。<br> “爬你妈逼的净是胡说八道。你们直隶人才是半夜打伙计串门子。”由炳荣骂道。<br> “行行行,不是打火计,是谈情说爱,不管甚,你给大家来一段。”华伟只说。<br> “来,唱一段,唱一段。”有几个人齐声附和着,一边啪手。<br> “好,唱就唱。”由炳荣说着唱起来。<br> “蜜蜂呀那个落在呀这窗眼眼那个上,想亲亲那个想在呀这心眼眼那个上,到树芽那个开了花呀这顶顶那个上,操心心那个操在呀这你身那个上。蜜蜂呀那个落了在呀这窗眼眼那个上,想亲亲那个想在呀这心眼眼那个上,夕阳呀那个落在呀这山跟那个底,一桩桩那个心事呀想起那个你。一对对那个蝴蝶呀在绕天那个飞,不想那个别人呀单想那个你,不想那个别人呀单想那个你…………”<br> “再来一个”大家啪着手,有人吆喝着。<br> “行啦,行啦。听听就行啦,不要叫传到工作队耳朵里找麻烦。”支书华洪长伸着他那个长颈鹿似的脖子说。<br> “不怕球,炳荣叔是共产党员,又不是球老香蛋外‘坏分子’。”华伟只说。<br> “行了,共产党员也不行。赶紧干活吧。”炳荣说。<br> “好了,散了散了,开镰吧。”队长洪志也凑势吆喝。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地界又紧张地干开了。<br> 天空是那样的蓝,片片白云慢悠悠地自南向北飘移。飘过来,飘过来,越过山梁,越过沟坎,在满山遍野金黄的麦田上形成一片一片飘逸移动的阴影,带来阵阵凉意。然而好景不长,转眼云朵就飘走了,太阳再次露出它那凶狠的面目,似乎比先前更热,于是大家又等待下一片云彩的来临。<br> 不久,妇女们就陆续开始撤离了,她们要回家准备午饭,要经管孩子。麦田里只剩了男人们,原先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消停了许多,四周围只剩了“唰、唰、唰”急促的割麦声。</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村小学也放了半个月的“麦假”。四个年级,二十五个学生,四十多岁的刘宽厚老师这时正领着学生们在最高的柏挂顶上刨“甜草根(甘草)”。这是一种能泡在水中喝的植物,解渴消暑的最佳饮品。茶叶对于北方的农村人来说那是一种可听而不可及的“奢侈品”,而这不要钱的“甜草根”据说比茶叶的功效还好。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智慧,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细心的刘老师怕孩子们拾麦上火,所以每年“麦假”初都要领着大家先准备这“饮品”。<br> 下午,小学生的拾麦也开始了。二十多个孩子在刘老师的带领下手拿浸泡着“甜草根”的形状各异的玻璃水瓶,衣兜里装着根细麦绳,有几个脖子上还戴着红领巾,大家站着队唱着歌,向已割过的麦田进发。<br> “我是公社小社员唻,手拿镰刀呀身背小竹篮哎,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呀越干越喜欢唻,哎嗨嗨,哎嗨嗨,贫下中农好品质……”歌声在小小的山村回荡,更增加了麦收时节的热烈气氛。<br> 来到麦田,在刘老师的指挥下,大家排成一个横行,弯着腰一边拾着一边向前移动着。一会儿你前他后,先前的横行队伍就乱了,远远地望去,麦田里就像放着一群吃草的羊。大家吵着嚷着,不时地传来小学生告状的声音。<br> “老师:你看二旦只跑的下面地里了。”<br> “老师:你看兔喜只跑到上面地里偷麦铺子了。”<br> “快回来!怎么不守纪律。”刘老师吆喝着。出轨的几个像兔子一样又蹦了回来。</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第三天一早,公社中学向各村派出的“麦收支农小分队”也来了。一个姓张的男老师,带着十个十四、五岁的初中生,由村贫协主任武如意引领着,先在各家吃了“派饭”,然后上了柏挂顶上。<br> 学生们大多是第一次割麦,激情高但技术差。张老师和武如意一趟一趟地,一个一个的反复指导——“躬下身来,左手反过来,手掌朝外迎着麦子握起,右手镰刀往回割,然后将割下来的麦子,顺着麦垄,集中放在一起。一次不能揽得太多 ,那样左手握不住,右手割起来也费事,留的麦茬也不能太高。双手配合”——他们一遍一遍地教导着。突然有一个一失手把镰割在腿上了,顿时鲜血直流。武如意一看,急忙向村里呼喊:“快!快!叫贾玉生上来!有人割住腿了,快!”村医贾玉生是个刚从河北迁来的单身中年人,听着喊声立刻带了小药箱向山上跑来。这时有扶伤员的,有递工具的,有围着看的,有拿着镰刀站着发愣的,麦地里乱作一团。</font></h1> <h1><font color="#010101"> 晌午过了,大家都吃过饭午休,只有麦场上的人还在忙乱。小场里的麦子还铺开晾晒着,几个人正在用叉孓翻场。大场里两头牛分别拉着两个碌碡,一前一后,在老禄喜的吆喝、导引下碾麦。<br> 直到下午六点钟左右,经过两轮的碾压,起场的时候到了。卸了牛,场里的五、六个人都一齐来起场,叉了麦秸,用木铲把麦粒推拥在一起,用扫帚再细细的清扫。一切就绪后大家才都坐下来喝水、休息,等待晚风的来临。<br> 太阳慢慢的褪去了炙热,但空气仍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的气息。<br> “呀,禄喜爷,今日这场怕是扬不成了吧,你看这天气到现在也没有要刮风的意思。”有喜舅说。<br> “不怕,再等等,黑将来(天快黑时)再看看,实在不行了把木风车抬出来。”老禄喜说。<br> “哎呀,这么一大堆麦子用风车?把人摇死了。”一个年轻后生说。<br> 太阳快要落山了,大家焦急地等待着,谁心里也没底。突然,起风了,阵阵凉风轻轻地吹过来。<br> “呀!有风了。”刚才说话的后生尖叫道。<br> “有风了就赶紧起来操家伙动手。”老禄喜说着立刻站起身来。<br> 于是,木锹与地面的摩擦声,麦子落到地上的声音,用扫帚掠去麦糠的声音,间或的说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仿佛晚风中飘来一曲最美妙的交响乐章。</font></h1><h1><font color="#010101"> (写于2016.8.29)</font></h1> <h3><b><font color="#39b54a"> (曹柏廷2016.8.29 文中插图选自网络)</font></b></h3><h3><b><font color="#39b54a">(本文为作者原创,版权为作者所有。转载必注明出处,侵权必究。)</font></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