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寄往天堂的信

桃之夭夭

父亲：
见字如晤。
对于你，我始终找不到一条合适的线，串起那些琐碎而久远的记忆。
一些往事，一些场景，一些片段，总会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像这样一个清晨。
秋意渐浓，细雨敲窗，你的信和字迹，便在这个日渐清冷的早晨，暖开了心扉。
淑萍爱女，见字如晤。你说。
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天气渐冷，要及时添加衣服，多吃熟食，随信附寄100元钱……
我看见这些字，穿过岁月的风尘，无声倾诉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怜爱和疼惜。

那时，我不知，你因胃癌扩散至贲门再次住进了医院。
我把满纸的焦急和询问，一封接一封的寄回家，我甚至把责怪和怨怼寄到了你的床前。而你，只能地看着我的焦急日渐堆积，无奈，无助。
你忍住那股来自腹部，让吃下去的食物喷薄而出的力量，努力把少量的饭菜保存在胃里。你忍住呕吐，不想让黄绿色的胃液吓倒身边的亲人。你强忍疼痛，不想让痛苦的呻吟慌乱了亲人的心。
你更不想，癌症的淫威将你击垮！
事实上，早在三年前，年富力强的长子离你而去时，癌症就夺去了你三分之一的胃。那时，你整日仰卧在被褥铺成的三十度倾斜的床上，不让吃下去的食物回流，靠母亲精心制作的营养面糊和擀制的透明面片维持生命的需求。
白天，你微闭双目，用沉默与疾病对峙。间或，你又闲庭信步，俨然一个儒雅的绅士。夜晚来临，你轻轻的叹息，和被黑暗极力压低的脚步声，却萦绕了整个夜空。
三年来，你日日饱受病痛的折磨，夜夜品尝失子的伤痛。你用坚强、隐忍和乐观，给我和我们的家撑起了一片晴空。
但是，病魔没有停息。它不肯放过饱经风霜、坚强如钢的你，不肯放过饱受疾病磨折和失子之痛的你，它又一次将你推到了生死边缘。

手术！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手术！
这是母亲痛定之后的抉择。
手术后的你，面色苍白，羸弱无力。
但是，你却脱离了时时袭击你的呕吐、恶心和无端的疼痛，也终于能够整理我堆积如山的焦急和询问。
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清晨。秋风送爽、日渐清冷，细雨在窗外滴滴嗒嗒。
你说，拿来信纸和笔。
那时，你的额头还浸着细细的汗。你斜靠在洁白的床上，把一本书放在膝上，然后认真地铺开一张信纸。
淑萍爱女，见字如晤。你写。
然后，你用左手扶着伤口，闭目。
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你写。
母亲帮你擦了一下额头的汗，然后轻轻握住你发抖的右手。你无奈地笑了笑，靠在床边，轻轻地喘气。
天气渐冷，要及时添加衣服，多吃熟食，随信附寄100元钱。你写。
这一次，好强的你，不得不让母亲拿走了写了一半的信纸，和滚落到床边的笔。
你眉头紧皱，躺在床上喘着粗气。
……

母亲说，这一封信，是你断断续续用了一天的时间。直到汗水湿透了衣衫，直到把假装的轻松和愉悦写进字里，直到把那些怜爱和疼惜写得气定神闲、若无其事，你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时的我，天真、任性，简单得如一张白纸，对于你与母亲用爱描绘的美丽谎言，笃信无疑。
以至，我现在都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这一些“见字如晤”的字，是羸弱的你，在经历了一场生命的劫难之后，用怎样坚强的毅力，悠然地在洁白的病床上铺开一张信纸，又承受了怎样剧烈的疼痛，神情自若地写下对幼女的百般呵护和万般疼爱的。
我明白，“见字如晤”，以及之后的廖廖数语，是你用舐犊之心，将那一尺多长如蜈蚣一样爬在胸口，再由左腹部延伸至后背的伤口治服。同样，又是深深舐犊之情，让你强忍病痛把这些表达关爱的字，写得若无其事而又精神抖擞。

我不信命运能由上帝安排。
但我信，冥冥之中，是血浓于水的父女之情，是割舍不掉的血缘亲情，让我与患病的你，携手度过了那段艰难时光。
那时的我，焦躁、烦闷，无端地忧伤，郁郁寡欢，常常暗自垂泪。
直到那天，喜鹊在教室窗外的枝头上不停地欢歌起舞，你的字，在我企盼渴望中蹁跹而至时，我的脸上才展开了花朵一样的笑。

时光飞逝，光阴荏冉。当年写字的你，已与我阴阳两隔。你的刚强与坚韧，呵护与疼爱已不能再现。但你留下的拥有温度的字，却是我月圆时的思念，颓废时的力量，无助时的安慰。让我在未来的时日里，饱受“见字如晤”的伤痛和欣喜。
逝者已矣。而我，却要饮着这永别的伤悲，继续前行。
当我渐渐老去，手捧拥有你体温的信笺，默念着你的呵护与疼惜，抚摸这些琐碎而久远的记忆，该是怎样地温暖而幸福！
窗外雨声渐止，而远方，已有微红的光慢慢氤氲而来……
天晴了。父亲。
你在远方，坚强而幸福的生活。
彼岸，我也是。父亲。
2012年9月11日草

PS:
深为遗憾的是，终因各种因素未能留下一张与父亲的合影，现P图一张配四年前浅薄的文字以怀念逝去的美好温暖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