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妈妈脾气不好,为一点小事能骂上三天。我爸爸和我都怕她。后来我三个姑姑和一个叔叔也不和我家来往了。
我叔叔结婚后,我妈妈终于碰到了一个死对头:我婶娘。
我家和我叔叔家屋前屋后住,这样就更方便了我妈妈和我婶娘吵架。她们边吵架边做早饭,有时早饭熟了,架还没有吵完,有时架吵完了,早饭还没有熟。我和堂弟秧苗怕迟到,经常不吃早饭去上学。
周末如果碰巧她们也吵架,我就独自上楼看婶娘边吵架边做事,她手舞足蹈,步调一致,姿态比我妈妈好看多了。她家的一切在我家楼上都能看到。
我妈妈和我婶娘吵架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我和堂弟秧苗的事。通常她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我和秧苗早已和好如初结伴而行,走在上学的路上。
我比秧苗大半岁,秧苗又瘦又白又高,长得像开花的油菜。因为长得出众,很多人爱惹他,但他本人却很不乐意。到现在别人一沾惹他,他就骂娘。我也爱惹他,一天不惹他,心里就痒得难受。
我们都读六年级,在一个班上。在学校有老师管,我一般不轻举妄动,他爱到老师那里告状。我是喜欢他才惹他的,但他到老师和他妈妈那里就说成了是我欺负他。我们上学都走一条路,在路上我不惹他,因为很多次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而我又不习惯一个人走路。
在我看来他的缺点和毛病比我多。星期六晚饭的时候,我们一般去爷爷家(爷爷住在叔叔偏屋里),在爷爷锅里铲锅巴吃。那天爷爷把锅巴跟我们分了,他三口吃光了,又问我要,我不肯,他抓起锅铲就朝锅里砸。锅被他砸破了。爷爷骂他,他脖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就打滚。又哭又骂:狗日的麦苗儿,日你的娘……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像钢丝戳我的心。
我妈妈听到后,叫我回去。爷爷忙抱起他捂住他的嘴,示意我快走。我坐在凳子上不走。秧苗横躺在爷爷腿上,双脚一蹬一蹬,眼泪汪汪。爷爷对我说,麦苗乖,你妈妈在叫你。秧苗忽然身子一挺,爷爷一手没抓住,掉到了地上。他嚎叫起来,额上青筋暴暴,就要断气似的。爷爷拉他不起来,唉声叹气,恨自己怎么不早点死。
我蹲在地上把没吃完的锅巴递给他。
婶娘这时冲进来,一手提起秧苗,一手打落了我递给秧苗的锅巴,又左右开弓,打秧苗的脸,打得秧苗在地上转圈圈。还骂秧苗,自己家里的你不吃,人家的香,吃了也没见你多长块肉。你还是瘦得像骷髅,你还是没鸡巴用。你抢得过人家吗?他是大婆娘养的,你是树木口里炸出来的……婶娘又在秧苗嘴上放了两掌,打得秧苗东倒西歪,牙缝里冒血。
爷爷把秧苗护在怀里,骂婶娘,你这杂种,他们兄弟在老子屋里打打闹闹不碍你的事。婶娘说,什么兄弟?喜欢时就是香的,不喜欢了狗屎不如。秧苗嘴巴肿了起来,在爷爷怀里身子直抽搐。婶娘眼睛直刺我,火焰跳出了眼眶。
婶娘推了我一把,说,走开,热闹和便宜还没瞧够还没沾够啊?我被她推得向后连退几步,后脑勺撞在了门板上,脑袋立刻痛得像要炸了,我抱住脑袋,双腿发抖,我一声长嘶,自己听来都有点凄厉,我指望我妈妈立即出马。但我哭了一餐饭的功夫,除了爷爷哄我,没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我回去,妈妈只跟我揉了揉后脑勺,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看到秧苗和爷爷同吃同睡,叔叔和婶娘没有回家。
在学校,大姑的女儿黄豆告诉我,叔叔得了肺癌。
那个八月,叔叔一直没有回家。婶娘偶尔回来过几次。婶娘每次回来,我妈妈都主动跟婶娘说话,说话时,两个人神情都很哀伤,我妈妈的哀伤好像不是装的。婶娘的眼泪在飞。我和秧苗、黄豆都感觉到叔叔可能不行了。
暑假没有过完,叔叔被人抬了回来。爷爷不让我们见他,爷爷老泪纵横。没一个星期,叔叔就死了。爷爷声嘶力竭,卧床不起。
这年夏天,是我们家最不幸的岁月,叔叔死后,爷爷随后也死了。我爷爷死后半个月,我爸爸说他做了个梦,梦见叔叔和爷爷穿着破衣烂衫赤脚在田野上奔跑,爸爸叫他们,他们浑身发抖,说话不出,满脸是泪。妈妈听了,怕他们在阴间没地方安身,就叫爸爸去邻村的苏道师家替他们各订了一栋纸房子,跟他们烧过去。就是那天晚上,我爸爸用竹篙挑着两栋纸房子回来,在路上就被汽车撞死了。人撞死了,那两栋纸房子却完好无损。
此前,我二姑已守寡三年。这一下子我们家的寡妇猛增到了三位。她们都是比较年轻而且有点漂亮的寡妇。 二
我和秧苗像敞了鬼门关的鬼,四处游荡,无束无管。表姐黄豆比我们大一岁,生得不比我们矮,泼辣、漂亮,眼睛尖尖的,指头尖尖的,下巴也尖尖的,浑身上下像长了针似的。不知她受谁人指使,想来领导我们。我们不沾她的边。几天后,我感到这样行不通。她只拉拢我,吃的玩的给了我一大堆,我见了她,姐姐长姐姐短叫得清甜。她教导我,秧苗以后不听话,你就跟我扁他。我说我怕婶娘,她说我叫你干的,不怕。我试着揍了秧苗几回,没见到婶娘来骂。
黄豆的指甲也尖,黄豆不是一般的女孩。我们家的女人我除了怕婶娘,还怕黄豆。黄豆长得太漂亮了,她晒不黑的皮肤比河水还嫩艳,她的眼睛就是两口井水,瞪你一眼就能淹死你。
有时我也不听黄豆的话,黄豆就把秧苗叫到跟前,对秧苗说,给你一个报仇的时机,你替我打麦苗十巴掌。我两眼圆睁,秧苗不敢上,黄豆瞪着眼说,有我撑腰呢!有她撑腰秧苗也不敢下手。秧苗不敢下手就只能选择逃跑。
黄豆的爹,我大姑父,是牛贩子。我经常看到他把一群牛赶来赶去,三天五天就赶没了。没过几天,他又能赶出一群牛来。他家的牛没断过。我大姑一年四季就跟他侍候那些牛。冬天,在辽阔的田野上,我和秧苗常骑了大姑的牛,把牛打得起飞,风在耳边回响,我们在牛背上起伏,笑声在田野上空回荡,我们童年失去的欢乐好像一下子又回来了。这时大姑和黄豆也会跟着我们欢笑。
我们都不喜欢大姑父,他板着两块马脸也时常会出现在田野。大姑总受他的欺压。大姑不理他,我和秧苗见了他更不理他。
我跟黄豆说,你妈不跟你爹放牛,牛饿死了,你爹就没威风了。黄豆说,我爹说我妈不放牛就没人养她,我也不喜欢我爹。秧苗说你见了你爹一脸笑得稀烂,还说不喜欢。黄豆说那是我装的,我要哄他跟我给钱买东西,我给你们的那些东西都是我哄他骗来的。
每年春夏季节,大姑父的牛都会出租。耕一亩田收三十元钱。我家和秧苗家的田也是大姑父的牛耕,他不收我们的钱。但牛不耕田时我们要放牛,牛耕田时我们要割草。那时学校也放假了。黄豆什么都不干,我们还要听她指挥。
田野里沟港纵横交错,她说这条水沟里有鱼,我们把它浇干吧!我和秧苗拿了土块往水沟里扔,真的有鱼在水里翻起水花。她就回家拿浇水的家伙。
我和秧苗拿了铁桶站在水沟里往外浇水,她坐在岸上跟我们数数,规定我们一口气浇一百下才能休息两分钟。等我们把水浇干了,她就卷了裤子下来抓鱼。大鱼小鱼黄鳝泥鳅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分鱼时,她只要黄鳝泥鳅。我看到黄豆把分到的黄鳝泥鳅买给黄鳝贩子。当我得知每斤黄鳝能买到15元,每斤泥鳅也能买到10元时,我就知道了黄豆和她爹一样,也是个作威作福不劳而获奸狡俱猾的家伙。
以后,我和秧苗就不听她指挥了。秧苗说除非她跟我们买东西吃。
黄豆喜欢我们叫她姐姐,我们一叫她姐姐,她就问我们要什么东西。
那天中午,黄豆跟我和秧苗每人买了支冰淇淋后,我又连喊了她三声姐姐,她说你还要什么?我说我要一套《红楼梦》,老版的。她说她又看准了一条水沟,里面有鱼,我带你们去看看。
等我们把那条水沟浇干了,她又只要黄鳝和泥鳅。我们每次浇鱼捉到的黄鳝泥鳅都不会少于五斤。我想告诉秧苗,黄豆平时跟我们买的东西,都是花的我们自己的钱,又怕秧苗听不明白,就一五一十从头说起。但秧苗比我还蠢,秧苗只要有吃的,什么都好说。
黄豆听我“姐姐姐姐”喊多了,也不舒服。就问我,你有完没完?昨天要《红楼梦》,今天要《西游记》,后天你还要什么?你看秧苗,只要有吃的,别的都不要。她把《红楼梦》递给我,说,以后上了十元钱的东西,你得跟我打欠条。
那天我和秧苗浇鱼没请黄豆参加。我们得了十多斤鱼,三斤黄鳝泥鳅。我们把黄鳝泥鳅换成钱,两人平分后,我告诉秧苗,以后我们不跟黄毛丫头买命了,自己干。
晚上我就听到婶娘骂秧苗,吃断路食的东西,不放牛,去浇鱼,牛都饿死。误了季节,要你狗命。秧苗说我们上午放牛,中午浇鱼,没误事。婶娘说大姑父会冤枉你们?黄豆现在一个人还在田野里放牛。从明天起,你还跟麦苗在一起混,你就别回家了。
我妈妈听了对我说,你明天别去放牛了,离了他,我们照样吃饭。 三
我家有四亩田,插秧割稻还不要一个星期。妈妈除了脾气有点坏,别的都好。做事风风火火,从不拖泥带水,屋里屋外井井有条。农闲时,她去桥南市场进了衣服沿村叫买,一件衣服只要能赚到五元钱,她就会心满意足。有看上了衣服,手头一时没钱的人家,妈妈也赊给他们。妈妈人缘好,方圆几个村的姑娘媳妇儿老太太见她去了,都让座、倒茶和她聊天。妈妈的生意都是在聊天中不知不觉做成的。
我有两个姨姨,都住城里。她们一有节假日就上我家来看我们,老怕我和妈妈冷着热着,每次来都跟我们带很多衣服来,厚的薄的棉的都有。妈妈叫她们别带了,好多都没穿呢!姨姨们说又不是好衣服,都是家里人不穿了的旧衣服,你们穿不完送给别人。
那些旧衣服只穿过几次,颜色都没褪。妈妈便拿了几件和她要卖的新衣放在一起。因为价钱不贵,没想到那几件旧衣服比新衣服还抢手,一下子就卖光了。
姨姨们再来时,妈妈就通知她们,她要去城里收购旧衣服,收购后到乡里卖。没多久,她把姨姨们送给我们的旧衣服全都卖光了,最好销。
一天清晨,大姑来我家问妈妈,麦苗怎么不去放牛了?他们好好的又没打架,怎么就不去了呢?妈妈说,麦苗暑假作业多,他的英语基础差,我想带他去她姨那里补习英语。
进城后,妈妈把我丢到小姨家,她自己就收旧衣服去了。小姨和她八岁的女儿莹莹陪我玩,一会儿去公园吃烧烤,一会儿去电影院看电影。晚上妈妈扛了一个大包回到小姨家,她说明天搭早班车回去,问我是不是跟她一起走。我说跟你走。小姨说别走,明天带你去动物园。妈妈说麦苗你和莹莹多玩几天,不然你大姑又叫你去放牛。
我觉得我还是爱放牛。既然明天去动物园,那就还玩一天。
动物园的水泥池里养了很多小金鱼,每人只要交五元钱,你就可以抓那些小金鱼,抓多抓少都归你。但不准下池子,只能站在岸上抓。小姨知道我喜欢抓鱼,买了门票叫我去抓。我看到很多人手里都拿了小网兜,虽然水浅,但仍网不到。我叫小姨和莹莹浇水,把小金鱼赶到池子边上,我在一边趁机下手。小金鱼一群群在水里游,红的黑的白的花的都有。刚等它们游到边上,我手急眼快,一把抓几条,从不落空。小姨买了五个大塑料袋。不一会儿,那群小金鱼都跑到了小姨的塑料袋里。莹莹用手摸那些金鱼,高兴得直跳。
我只提了三塑料袋金鱼和妈妈回家。给秧苗一袋,给黄豆一袋,自己留一袋。
中午回到家,不等吃饭,我就提了金鱼帮秧苗送了过去。秧苗见了金鱼高兴得哈哈直乐,他怕金鱼憋死,忙提了桶子来。婶娘从另一间屋子出来抢过桶子,对秧苗说,他家没桶子啊?去他家拿。我说我送给秧苗的。婶娘说,秧苗不要,他怕你反悔。我说我不反悔,没花钱,是我到动物园抓的。我还跟黄豆留了一袋。
这时有人在我头上摸了一把。我回头,是大姑父。他问我,大姑父没得罪你,怎么不去跟我帮忙放牛了?我看了婶娘一眼,不说话。大姑父又说,告诉你妈妈,放一天牛五块钱。
我回家跟妈妈说了,妈妈说,一天十块也不去,你跟我天天玩。想沾老娘的便宜,做他娘的春梦。有钱别冲我摆,老娘见过钱。吃窝边草,什么东西。
妈妈的话我越听越不懂。
妈妈出去兜售她的旧衣服了,我就在楼顶的葡萄架下玩那些金鱼。楼顶有水池和水缸,水是从河里抽上来的,金鱼养在水缸里,一条都没死。小姨叫我两天换一次水,饲料是小姨买了叫妈妈捎来的。
这时我听到黄豆在楼下叫我,她身边还站着秧苗。
我叫他们上来。
黄豆说,麦苗,我听秧苗说你跟我带了金鱼回来,让我看看。我把送给她的金鱼养在另一个水缸里。我指给她看。
黄豆在水缸里浇起片片水花,金鱼是水中的花,水起涟漪,花枝招展。黄豆的笑声像树上的黄鹂鸣叫,格外动听。
黄豆提了金鱼要走,我说,你跟我买书要我打的欠条,我要收回来。黄豆可能没有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笑容在她脸上便一下子像被风刮走了,冷冷地说,没带在身上。我说,又不远,你去拿。黄豆就要秧苗去拿,秧苗说不知道你放在哪里。黄豆告诉他,秧苗很不情愿地走了。
秧苗走后,黄豆说,我妈妈说你去城里补习英语,你不是去补习英语,你是怕和我们一起放牛。我说婶娘怕我把秧苗带坏,我怕我妈妈同婶娘吵架,所以我跟我妈妈去了城里。
黄豆走到栏杆边往婶娘家看,婶娘家的门关着。婶娘家三间木房子,有些破烂。婶娘其实也勤劳能干,是叔叔治病治穷了。婶娘靠种甘蔗换钱,都是小钱,不像我妈妈一条旧牛仔裤赚人家8元。婶娘一根甘蔗削得干干净净送上门请人家吃,只能换五毛钱。甘蔗不赚钱,不赚钱又不能不种,种水稻更赚钱不到。
黄豆盯着婶娘家厨房的窗台发呆。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大姑父同婶娘坐在饭桌旁,婶娘跟大姑父倒酒,大姑父一手搂着婶娘的腰,有说有笑,有时他们还嘴对着嘴亲。
黄豆问我,小舅妈这是不是干坏事?把门都关死了,以为别人看不到。我说是你爹干坏事,你爹只能亲你妈,不能亲秧苗他妈,秧苗他妈的嘴只能让秧苗他爹来亲。黄豆说,小舅妈如果不让我爹亲,我爹会亲吗?你看小舅妈没反抗,证明她愿意让我爹亲,是小舅妈在干坏事。我说,你妈的嘴让你爹亲吗?黄豆说,我爹从来不亲我妈,但是我爹就是亲了我妈,他们会让我看到吗?我说你爹怎么应该亲的他不亲,不应该亲的他偏偏要亲呢?黄豆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你把这事告诉你妈妈么?黄豆说这又不是好事,告诉我妈,我妈肯定会同我爹吵架。我说不仅吵架,而且还会打架;还会找秧苗他妈打架。黄豆说我们都不说好吗?我说你把那张欠条给我,我就不说,我从没看见你妈和秧苗他妈打过架,我还真想让她们打一架看看。除非你把那张欠条给我。
秧苗气鼓鼓地跑回来,说没看到欠条,几个抽屉都找了,没看到。黄豆说那里如果有吃的,你就不会说没看到了。她说她亲自去拿。紧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对秧苗说,走,你妈刚才叫你吃饭呢!秧苗说我妈去地里还没回来,门都还关着。黄豆说我看见她回来的,不信你问麦苗,你去敲门。
黄豆站在院门旁,看秧苗敲门。我在楼顶看屋里的男女惊慌失措。婶娘又是抹头发又是理衣裳,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大姑父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又坐下,不喝酒了,点了一支烟。我真想朝婶娘大喊一声,别怕,是你儿子呢!
没人跟秧苗开门,秧苗回头看黄豆。黄豆做动作,要他继续敲。
“吱”的一声,婶娘的房门开了,黄豆撒开脚丫子便跑。婶娘没看到黄豆,见是秧苗,破口大骂,吃断路食的,你要死啊? 四
有几个晚上大姑父老往我家跑,我妈妈不理他。他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对我说,麦苗,我是来请你的,你天天在家里玩,一分钱都挣不到,帮我的忙,又不辛苦,和秧苗黄豆在一起,玩也玩了,钱也挣了。说完他塞了十块钱在我手里,要我去跟他买包烟,多的钱归我。
我起身要走,妈妈一把抓住我,面无表情,叫我把钱扔了,安安静静看电视。大姑父对妈妈说,你每天都要走村串户,顾不了他,我请他做点事,对他对我对你都有好处。你整天把个孩子关在家里,是谋财害命。妈妈不理他。他捡起钱又塞给我。
我觉得大姑父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我每天等妈妈一出去,我还是往田野里跑,不是偷人家的莲篷,就是拿了农药在水沟里毒鱼,一身晒得像乌龟。
妈妈把那十元钱撕得粉碎,抛到窗外,然后对大姑父说,黄世仁,你要我撕破脸,就没意思了,当着孩子的面,我跟你留点面子,别自找没趣,滚!妈妈身上寒气逼人,大姑父却笑容可掬,问我,麦苗,你妈妈的话你听懂了吗?我说傻瓜都懂。
大姑父不走,还继续和我说,他说他最喜欢妈妈这个时候的俏模样,问我是不是看到还有别的男人来找过妈妈。这时,我突然看到妈妈手里多了根扁担,她挥舞着扁担朝大姑父身上砍了过来。妈妈骂,不要脸的东西,去问你女儿,问你女儿看她娘偷过人没有。大姑父身子一歪,妈妈手里的扁担落了空。妈妈又扬起扁担,大姑父夺门而逃,妈妈骂,想讨老娘的水饭米,骚杂种,你去问问你娘,看老娘的东西是会轻意给人的不……
以后,就再没看到大姑父来我家了。
大姑父想降服我妈妈,看来没有得手。他是不是想和他女儿黄豆降服我和秧苗一样,来降服我妈妈和我婶娘?
秧苗和他妈都是没有脑子的人。黄豆和她爹喜欢打如意算盘,秧苗和他妈可能要遭殃。还好,我妈妈不轻意上当。我妈妈不像婶娘,婶娘的名声越来越坏了。
开学那天,我站在院外喊秧苗去学校,喊了几声没听到秧苗回答。跑到他家门口,婶娘瞪着我:鬼叫鬼喊喊什么?你去你的。
放学时老师问我秧苗怎么没来,我说不知道。路上我问黄豆,黄豆说小舅妈不要秧苗读书了。我说肯定是你爹使的坏。黄豆说你胡说,他读不读书和我爹有啥关系?
我知道有关系,但说不得。就不想同黄豆一起走,想跑开。我一跑,黄豆也跑。她赶上我,一把抓住我,叫我说清楚。
自从我要回那张欠条后,黄豆就不给我好脸色看了。今天她不斗赢我,看来是不会放手的。我看她今天怎么赢我。
放学回家,要过一条水渠,再过一大片渔塘,还要穿过一片田野。天还很热,傍晚,劳作的人都已回家,田野和鱼塘显得空旷而沉寂,蛙鸣与虫鸣和着夜色,已笼罩在恐怖的边缘。
我们站在鱼塘宽大的堤坝上。黄豆一直抓着我的衣领和皮带不放,我们已僵持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要我把话说清楚,我说我不想同你说,同你说了你扇风点火,搬弄是非,你就喜欢看我妈妈和婶娘吵架。黄豆说,好,你不说我坐在山上照样能让这两头母老虎斗起来。小舅妈家的事,我爹管得了吗?你凭什么说这话?我说,你如果让我妈妈和我婶娘斗起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让婶娘和你妈妈斗起来。那天在我家楼顶看到的情景你不是还历历在目吗?黄豆说,你敢说!说了你就把欠条还给我。
我突然憋足了一口气,朝那辽阔的水面“哇”地叫了一声。叫声传开去,在水面上回荡,像饿死鬼在哭嚎。黄豆紧张地看我,问我,见鬼了?等她四处张望时,我抬脚就跑,边跑边叫,鬼啊鬼啊——我嘴里呜呜咽咽,跑几步退几步,又跳几下,张牙舞爪。我想让黄豆跑到我前边去。我只想吓吓她,还不想吓死她。
听到她在背后“哇哇”直哭,我回头看她,原来摔倒了。我叫她快跑,她爬起来又摔倒了。我只好过去扶她起来,原来她像打摆子一样浑身一个劲地在发抖。
她抱住我不放,上牙嗑下牙。我想问她,你的厉害呢?拿出来看看,想坐山观虎斗,不问问麦苗我是谁。
我推开她,说,鬼被我吓跑了,快走,你走我前面。她扯住我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我和你并肩走。
我和她并肩走着,月亮悬挂在我们头顶,扇发出清冷的光,凉凉的。我边走边说,你把秧苗当成一碗小菜,你爹把秧苗他妈也当成一碗小菜,你和你爹都想吃便宜,你和你爹都不是好东西,知道吗?
黄豆说,你骂人,我要告诉大舅妈。我甩开她,紧跑几步,她又“哇哇”直叫,又抱住我。
我说,秧苗不读书了去跟你家放牛,你家的牛,你为什么不放要他放?你知道你要读书,就不知道他也要读书吗?黄豆说,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说,所以就是你爹出的坏主意。这话我说了,怎么的?我不怕你讲出去,你别扯着我。
我们上了公路,上堤就是一排排人家,她家住东边,我家住西边。在此分手。但她一手还扯住我衣服不放。她说她怕,要我送她回去。我说堤上有人乘凉,怕什么?你以为真有鬼啊?傻瓜。
我回自己家,她也跟着去我家。还没进我家院门,她就哭着叫了起来,大舅妈,麦苗吓我,他装神弄鬼,我连摔了十几个跟头,他幸灾乐祸,还骂人。
我冲进门,想把她关在门外。但我听到了大姑的声音,我的儿,你才回来,急死我了,野哪里去了?我跟老师打电话,说你早回来了。我来问大舅妈,麦苗也没回来,就知道你们姐弟俩可能在路上吵架去了。我妈妈走到台阶上扯亮电灯,问,没打起来吧?没打起来就好。
黄豆叫了声妈,就往她妈怀里扑,那一声哭,绕了三个省八个县才停到她妈耳边。大姑抱住她女儿的头,笑,你是姐姐呢!当姐姐的要让弟弟三分,弟弟不哭姐姐哭,羞不羞?黄豆猛地推开她妈,吼叫,当姐姐的就该死啊?谁爱当他的姐姐谁当去,我不当了。
我妈妈过来拉她,请她吃饭:看大舅妈的面子,吃了饭再帮你教训麦苗。
黄豆一甩手,说,不吃饭。大姑说,好好,不吃饭,咱们回家。
等她们走远了,妈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她赌我不敢抓水蛇,我抓了,她又说话不算数。
周末,我会跑到田野里找秧苗玩。
星期天有黄豆去放牛,大姑就在家做事。黄豆见了我,把嘴一撇,把头一扭,像长了尾巴似的,一摆,就绕开了。她不理我,我绝不理她。秧苗说你们两人别死气了,说话吧!我帮你们搭桥。我们三人骑在牛背上,秧苗在中间,一手拉我的手一手拉黄豆的手,黄豆把手一抽,甩手给了秧苗一耳光:谁叫你多事?秧苗让她一巴掌打得嘴都闭不拢。
等了一会,我跳下牛背,拿出小刀,没事一样,在黄豆骑的牛的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一刀。牛立刻跳了起来,没命地往前奔去。黄豆就掉到了水沟里。
黄豆掉到水沟里后,我们没听到哭声和骂声,只听到了几声“扑通”声。我和秧苗对视了一眼,不敢笑,憋足了气静听。便听到她叫唤:秧苗快来拉我一把。
沟里水不深,没齐膝盖,但是沟底到沟面有一人多深。黄豆在水沟里可能打了一个滚,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都湿淋淋的在滴水,脸上身上都是污泥。
我们坐在沟沿上观看。秧苗见她伸着手,也伸出了手。我对秧苗说,她刚才说不要你管她的事呢!你脸上还有她的手掌印,你不怕打啊?秧苗就缩回手去摸自己刚才被打过的脸。
黄豆站在水沟里暴跳如雷,水花四溅:麦苗儿,你滚开,你死不要脸,不要你管。
我问秧苗,要不要我管?秧苗说要你管。黄豆威胁秧苗,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秧苗说你让我打一耳光,我就拉你上来。黄豆说做你的白日梦。黄豆就胀红了脸叫她妈:妈妈——
叫了半天没人应她,她试图自己爬。但爬了几次都只爬了几步就滑下去了。我说,你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她眼睛一闭,泪花冒出眼眶。她掏遍口袋,掏出五块三毛钱。我说,给秧苗,给秧苗的劳务费。
秧苗把黄豆拉上来后,黄豆趁我不备,在我屁股上使劲踢了两脚,踢完就飞也似地跑了。 五
每到星期天,我都会早早地上楼看太阳从河里升起。那时我会看到秧苗开了屋门,走进牛栏,把牛赶进田野。我还会看到,大姑父从婶娘房里出来,往厕所里跑。大姑父把他的牛搬到了婶娘家,大姑父把他自己也搬到了婶娘家。
不知他还要不要大姑和黄豆。
那天我从楼上下来,就看到大姑和我妈妈坐在那里哭。大姑边哭边说,那时他还没跟我结婚,就跟我借钱,我说没钱,他叫我到爹那里借。哥哥知道后,叫我想清楚,这种人靠不靠得住。他把几十只羊卖了,要去贩牛。天天和牛贩子为伍,不是请这个牛贩子吃饭,就是请那个牛贩子喝酒。最后卖羊的钱花得分文不剩,又天天在家睡觉。他爹没能力管他,我没办法,只好跟爹开口,爹说你叫他来,叫他来打张借条。他连借条也不敢写,叫我写。我写了,我命里前世欠他的。
大姑哭得咽不过气来,过了一会才悠转来。大姑继续诉苦,那时比他俊比他有钱的人踏破了门坎,我都不同意,偏偏选了他,瞎了眼。跟他没日没夜地干,吃亏吃苦都是自己心甘情愿,只想他争口气,让他活得像个人样。如今倒好,有了钱,他就成了白眼狼。
我妈妈说,你把女儿交给他,眼不见心不烦,到外边逍遥一年半载后再回来和他离婚。你又不是很老,又不丑,离了,像我这样过,如果不想像我这样,你随便找一个也比他强。
大姑摇头,说丢不下女儿。我妈妈说,你怕他不给女儿吃不给女儿穿啊?女儿也是他的。大姑说,女儿那要受多大罪?他整天不回家,谁管女儿?我妈妈说,你就是狠不下心,他抓住了你的弱点。
我妈妈看看门口,见只有我,欺近大姑,悄声说,要不,你邀了黄豆丫头,揍那骚婆娘一顿,跟她放放脸上的血,毁了她的臭招牌,她就骚不起来了。你母女二人掀不翻她一个人?看她上哪地方伸冤。大姑说她拉不下脸。我妈妈说,她抢你的男人拉得下脸,你要你的男人就拉不下脸了?你好没用。你还不趁早,今后有你哭的时候,到那时他把家也要搬过去的。
我以为明天就有好戏看。但过了很久,婶娘家仍平安无事。
秋天,我妈妈的话应验了。晚稻收割后不久,一车一车的红砖水泥钢筋开始往婶娘家拖。我独自上楼,以后婶娘家里发生的事我再也看不到了,她家的楼房也许比我家的修得更高。
秋天的田野广袤无垠,庄稼都已收割,秧苗不再怕牛糟蹋庄稼,他横躺在牛背上晒太阳,任牛群在田野里游荡。
星期天吃了早饭,我依然跑到田野找秧苗。那天,黄豆去得比我早,我走近他们时,他们正在吵架。黄豆要骑牛,秧苗不让她骑。黄豆说我家的牛,我爱骑就骑,你管得了吗?你还废话,我让你滚蛋。秧苗说,你骑牛,打得它两头跑,不让它吃草,牛养不起膘来,我妈妈到时候打我。黄豆说,我家的牛养不起膘来,我妈妈不担心,你妈妈担心什么?你妈妈算个啥?你妈妈是只乌鸦,她一叫,就没有好事。秧苗说,你妈妈是只猫,她一叫,也没有好事。
黄豆跑过去一把揪住秧苗的头发,说,你说我妈妈做了什么坏事?秧苗歪着脑袋望着天,不能动弹,也说不出一句话。黄豆又说,我妈妈看你妈妈可怜,经常跟你家做好事,如今我妈妈好事做多了,你妈妈反倒做出了亏心事。
秧苗就那样让黄豆拧着,不反抗也不吭声。如果是以前,我想我又会想办法让黄豆吃点亏。
我咳嗽了一声。
黄豆瞪着我,又扯了一下秧苗的头发,冲我吼,麦苗儿,你是不是又想帮忙?只要你过来,我今天就要咬掉你身上一块肉。
我转身回家。
秧苗家的楼房今天竣工,三层,像童话里的宫殿,精致美丽。妈妈送了礼,叫我早些回去吃酒宴。
我独自上楼。婶娘家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别人看到了,那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老远,我看到了黄豆。她边跑边哭,边哭边喊大舅妈……又是来告我的状吗?今天我只咳嗽了一声。她已跑进了我家院门。听到她凄惨的哭嚎,妈妈迎了出来,黄豆拖了我妈妈就往外跑,她边哭边说,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妈妈不行了,快去救妈妈。我妈妈知道大姑干了傻事,拖起黄豆往外飞奔。一路上还说,这怎么得了啊?我拔腿跑到她们前头。
大姑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人,空气里飘浮着甲安磷农药的浓烈气味。大姑搭拉着脑袋,紧闭双眼,满头乱发,脸色苍白,嘴唇乌黑。几个男人把她放进了垫了被子的躺椅里,抬起就往医院跑。妈妈和黄豆赶到了,妈妈说打电话叫车,村长说没车。大姑的邻居夏大婶满脸泪水,拉住我妈妈说,一瓶甲安磷喝光了。夏大婶说大姑一大早还跟她说,今天星期天黄豆替她放牛,她可以在家洗被子。
男人们抬了大姑往医院赶,我和我妈妈、黄豆跟在后面。黄豆叫他们快点跑,慢了妈妈就没命了。我妈抓着黄豆的手,安慰她,又叫我去婶娘家通知大姑父。
来到婶娘家,我问婶娘,大姑父呢?大姑喝农药,抬到医院去了。婶娘没理我。跟婶娘家帮忙的人问喝了多少,有没有危险。看来都知道了。
我独自上楼,晚上我不去吃婶娘家的酒宴。
深夜,大姑家的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大姑父说大姑死在外边的,尸体不能停放在屋里,只能停放在屋外的灵棚里。
我妈、二姑、三姑和黄豆陪坐在大姑的遗体旁,黄豆瘦弱的身体笼罩在宽大的孝服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像刚刚从坟墓里走出的鬼魂,凄切、哀婉。她嘶哑的哭泣,像凝固的愤恨与诅咒。
大姑父在院子忙忙碌碌,我看见了他那张马脸的背后藏匿的阴险:黄豆悲痛欲绝时,他却在心花怒放。
…… 六
我每天放学,走过田野时,还想寻觅到大姑那苍凉而美丽的身影,还想听到她叫我,麦苗,过来,和大姑一起骑牛回家。我没看到大姑,看到的是婶娘。婶娘和她的儿子秧苗跟在牛群的后面,慢慢朝家的方向移动。婶娘的家现在完美了,表姐黄豆的家却没了。
那天深夜,表姐黄豆提着她的书包和衣服,敲开了我家的门,她扑到我妈妈怀里,说,大舅妈,我怕,我一个人在家,我怕啊!我以后不回去了,我就和你住。我妈妈紧紧搂着她,眼含泪水,连连点头。
现在表姐黄豆住在我家,她有时会独自上楼,对着清清的河水喊:妈——你回来!妈妈,你回来啊——别扔下我,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不管啊?妈妈……
听着黄豆的哭喊,我和妈妈泪雨婆娑……
我不知道婶娘和大姑父听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