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10月2号是我的生日,10月2号是父亲的忌日。<br /><br />父亲去世的时间是2015年10月2号晚上11点50分,还有10分钟就到10月3号了。<br /><br />一年来我总是在想,为什么父亲选择了在我生日这天离开人世?是父亲对我特别牵挂?是父亲对我特别宠爱?还是父亲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提醒家人不要忘记我的生日?因为我是家里的幺妹?还是因为我一人远在他乡,"独在异乡为异客"呢?<br /><br />我们家其实是不太注重过生日的,也不会特意庆祝生日,那个年代的人不时兴这些。但因为我的生日正好是国庆节假期,沾了共和国的光,所以从我记事起,全家人总会在这天小小的庆祝一下,给我拍张照片,或者全家人在一起吃顿好饭。<br /><br />也许父亲对我是特别牵挂特别宠爱的,记得小时候父亲长年都在外地很少在家,他总是在北京或者广州。我小的时候父亲依照四川人的习惯,称我为"毛头",每次父亲从外地写信回来都会特别问:"毛头怎么样?"出差回来他也会给我带洋娃娃,直到我20岁生日那天,父亲还送给我一个很大的洋娃娃。可能在父亲眼里,一直以来我就是一个"毛头"。<br /><br />认识父亲的人包括家人都说父亲沉默寡言,不善言谈不爱说话,可是我印象中的父亲却不是这样。也许是我和父母亲在一起住的时间最长,直到出国前,每天我都回家吃饭。那时候我在汉口江汉二路武汉科委情报处上班,父母还住在汉口珞珈山街,哥哥姐姐早就搬走自己过日子了。因为单位离家近,我每天两顿饭都回珞珈山街跟父母一起吃,吃过饭之后我们会天南海北聊天。父亲的谈锋很健,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天文地理文学艺术时局政治......而且都是极有见地绝不人云亦云,谈到慷慨激昂处还会拍案而起。因为那是间板壁房子不隔音,母亲往往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要他不要太激动。<br /><br />父亲也会谈家常事,比如他时常说到小时候他妈妈也就是我奶奶做的各种好吃的东西。他的话头总是这样开始的:我妈妈做的糟蛋,我妈妈做的腊肉,我妈妈做的泡菜......我就会接着说:你妈妈真是能干呀!我妈妈怎么什么都不会做呢?这时母亲会狠狠瞪我一眼:什么你妈妈你妈妈,真是没大没小,他妈妈是你奶奶!<br /><br />父亲还总是说到他年轻时怎么追求我母亲,他说母亲和他的大妹妹也就是我的大姑姑是高中同班同学,母亲读书的时候去过他们家玩,他很喜欢母亲,就跟他妹妹串通一气,要她经常带母亲去他家玩,这样一来他就有机可乘了。我赞扬他说:你的手段太高明了,真是足智多谋呀!佩服佩服!父亲得意地哈哈大笑,母亲则在一旁翻给他一个白眼仁。现在想起来,这样的聊天真是其乐也融融!<br /><br />父亲是个丝毫没有金钱概念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甚至不知道他每月的工资究竟是多少。每次发了工资他就如数交到母亲手中,母亲往往会查看一下工资单然后问为什么这个月多了几块钱或者少了几块钱,父亲总是一脸茫然的表情。有时候月底家中银根紧张,母亲就会问父亲怎么那个月奖金还没发,要父亲去问单位的会计。父亲却说那有什么问头呢该发的时候自然就会发了。<br /><br />父亲嗜书如命,逛书店是他的最爱。也许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父亲买书从来不看价钱,尤其是他喜欢的书他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为此母亲限制了他的零用钱额度。有次父亲看中了一套"荣宝斋"的《清代名画全集》上下卷大16开铜版纸精装本,价格好像是800多元,父亲的全部私房钱加起来也不够买这部书。于是父亲跑到姐姐上班的单位要姐姐给他这笔钱去买书,姐姐自然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了父亲,至于父亲后来是如何瞒天过海把那两部书搬回家的就不得而知了。<br /><br />能跟父亲一起出去旅游是件十分幸福的事情,那真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记得我和父亲去过北京,南京,苏州,无锡,庐山等地,他老人家博览群书遍游名山大川,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那些正史野史人文地理历史沿革名人轶事诗词文章,他都能信手拈来,就连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也有典故。于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马上就亲切生动了,仿佛是个久违的老朋友。<br /></font></h3>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我到美国定居后经常打电话回家,电话里跟母亲聊天的时候多,偶尔也会跟父亲说几句。父亲在电话里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说他最近又在作什么画,又有哪位亲朋好友向他求画。我也经常找父亲要画,父亲总是欣然同意而且非常高兴地为我作画。在我美国的家中到处都挂着父亲的字画,落款处父亲写着:爱平小女索书,因此以应之;爱平小女索画,父画;爱平小女补壁;爱平小女赏玩;爱平小女存念,凡翁作画.....每每看到家中父亲的字画,我就会想起父亲作画时一丝不苟的神情,惊叹这么许多细细的线条他是怎么一笔笔描上去的。<br /><br />父亲的最后一天我在医院守护他,那天我在病床旁读林达的《带一本书去巴黎》。父亲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则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穿梭行走,感受着法国大革命的腥风血雨,恍惚间觉得好像父亲也和我一起神游巴黎。其间父亲醒来过一两次,我握着他的手问他是不是哪里疼痛,他摇摇头,我又问爸爸你晓得我是哪个?他看我一眼说:你是平平!<br /><br />父亲曾经承诺过我他要活到100岁,我也曾经坚信父亲是能活到100岁的,可是父亲没有信守承诺。每每想到这一点,我从心底里还是有一点点责怪父亲。<br /><br />父亲去世后,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来信,其中一段话让我非常感动。他说:<br /><br />"认识你父亲,已经40年了。40年来有过多次把盏深谈,后来又从他的回忆书稿和文章中了解到更多他的身世、抱负、胸襟,更加由衷地钦敬他:年轻时万里戎机,出生入死;中年迭遭不公,不改夙志;晚年著文作画,求真求美。他拥有无愧无悔的人生,更留下可圈可点的遗教。他的贡献和功劳很多,其中之一,是写出抗战空军烈士和勇士的系列故事,填补了历史空白,感动了千万读者,告慰了他众多战友的英灵和遗属,也给后辈如我们树立为人立世的标杆。我说过,他写下的文字,有血,有肉,有骨——文如其人。中国有无数脊梁,他无疑就是其中的一根,"永凡"实在是不凡。他对社会、对人生、对艺术、对历史都有自己独特的颖悟和处理方式。回想起来,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和教益,让我在这个信念崩解、精神塌方的年代,坚守做人的本色和底线。我们深深地感谢和缅怀他。"<br /><br />缅怀父亲..... <br /><br />平平写于2016年10月2号(中国时间)<br />美国北卡</font></h3> <h3><br /></h3><h3>《父亲逝世周年祭》By郭小宁</h3><h3><br /></h3><h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要到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日子了。父亲去世后,我多次想提笔写写父亲,但一拿起笔眼前就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场景,这个场景是我很不愿意回顾的,所以每每拿起笔又放下了。现在要到父亲逝世周年的日子了,终于提起笔了却一桩心事。</h3><h3><br /></h3><h3> 父亲是2015年10月1日下午住进医院的,这之前他已经卧床不起不能进食靠输液勉强维持半月有余。这天下午他的肚子突然痛得厉害,赶紧送往家傍边的八医院,医生安排住院后做CT检查,发现腹部有拳头大的肿块,已经造成肠梗塞,肠壁已经被撑薄随时有穿孔的危险。医生说父亲拖不了多久了,要我们作好心理准备。</h3><h3><br /></h3><h3>10月2号是父亲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我守夜。住院后父亲看上去情况还平稳,肚子也不是那么痛了,人的意识也十分清醒。但在这天晚上10点多钟,父亲突然烦躁不安起来。他先说被子压得他不舒服,要把被子掀掉,不一会又用手抓着床栏挣扎着要坐起来。还用手抓输液的管子要拔掉,我只好把被子拿开给他盖上薄一点的夾被,把床给他摇高一点让他靠着躺。我看到父亲用一种要寻找什么或是想表达什么的眼神先看看我又环顾四周,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直到11点多钟父亲才慢慢平静下来闭眼入睡了,我也躺在傍边的床上稍作休息。迷迷糊糊中突然有人推我,一看是医生,他说你父亲已经去世了。我一惊赶快过去看父亲,只见他还是保持着刚入睡时的姿势,脸色依然十分平静,眼睛闭着,嘴巴微微张开着,完全跟他平时睡觉时的模样一样,只是监控仪上心跳和血压都成为一条直线,时间是晚上11点50分。</h3><h3><br /></h3><h3>事后我脑海里总是浮现父亲临终前躁动和挣扎的那一幕和他看着我的眼神。我很后悔当时没有问他是不是想说什么,也内疚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伴守在他身傍。</h3><h3><br /></h3><h3>父亲从2015年初就开始不太舒服,一直在说自己浑身无力,味口不好不想吃东西。也到医院去看了几回,医生都说是年纪大了的原因,属正常现象。慢慢他越来越虚弱,发展到不能下床了。到了9月中旬,父亲巳完全不能进食,只能靠打针输液来维持。这时父亲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我们都明白父亲的时日不多了,但最后确诊为肠梗塞还是让我们很吃惊,他一直也没有说肚子不舒服的事情呀!如果早知道是肠子有问题,早检查早治疗父亲是不是会活得更长些呢?</h3><h3><br /></h3><h3>父亲一直对他的身体状况很自信,他一辈子很少去医院,90岁时还能一个人搭乘公交车跑到武圣路去买书,画工笔画一笔一笔细描几个小时手不发抖,广闻博记谈古论今头脑十分清晰,我们也相信父亲活到100岁是没有问题的,然而父亲终究在他即将96岁时驾鹤西去。</h3><h3><br /></h3><h3>父亲从未跟家人谈过死,即使是在他明显感觉身体不适时也没有提起"死"这个字。在他生命最后十几天的日子里,他还说如果有哪位医生能把他治好,他将感谢他们的大恩大德。这又让我想到他临终前的挣扎,是不是他在用最后的力气与死神抗争呢?这让我有稍许的安慰:父亲在生命最后一刻也没向死神低头,因而也就不会留下什么遗言了。</h3><h3><br /></h3><h3><br /></h3> <h3>父亲这一辈子也正如他的名字"永凡"一样,实在是一个太普通太平常的人了,既没有一官半职,也没有万贯家财,更不是名家大师,但他又确实是个很有个性、很有品味的人。父亲最大的嗜好是书,特别是名家大师的精装画册,古今中外美术方面的书籍等,再贵他也设法把它们买回来。父亲死后留下几柜子这方面的书籍都是很值得收藏有纪念意义的宝贵财富。父亲也喜欢写字画画,特别是80岁正式退休以后(父亲能够工作到80岁才退休,也说明他是难得的人材),写字画画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如果有人喜欢他的字画他都很高兴并乐于送人,来者不拒。所以他的字画不仅留存在国内的亲朋好友家中,还飘洋过海分洒在世界各地的友人手中。</h3><h3><br /></h3><h3>父亲很少跟我们谈起他的过去。在文革前,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空军工作并加入过国民党一直被视为是一段历史的污点,也是影响我们前途的政治包袱,父亲的过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想问。改革开放后,对于家庭出身越来越淡化了,国民党领导了中国的抗日战争也越来越得到社会的承认和肯定。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特别是在作为子女的我们也退休进入了老人的行列,也开始回顾自已的往事时,才有时机去询问父亲过去的经历,也觉得父亲的一生中应该是有故事的,希望他能趁精力和记忆力都还不错的情况下写写回忆录,父亲欣然同意了。</h3><h3><br /></h3><h3>没想到父亲一发而不可收,2009年,父亲先写了他人生最精采最重要的一段《记抗日战争时期在空运大队的一段经历兼怀念衣复恩队长》,我将他的这篇回忆文章放到网上的《凡人大传》中,没想到陆续收到不少父亲当年战友家属的回应,感谢父亲帮他们了解到他们的亲人过去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真像,还有人特地上门来看望他。父亲为此十分高兴,他又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写完他的回忆录《雪泥鸿爪》,并陆续写了《昆明》、《青山》等几个怀念故去战友的专题文章,文章在国外有关刊物登出并被香港的历史研究网站收藏。父亲临终前手头还有两篇未完成的遗稿,一篇是关于对老家成都的回忆,另一篇是关于参加抗日战争的经历。</h3><h3><br /></h3><h3>父亲的记忆力十分了得,回忆文章中谈到七、八十年前的往事人名地名风土人情事情经过等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并且文笔实在优雅精彩,情感细腻丰富,描绘栩栩如生,丝毫不亚于专业作家水平。父亲解放前的这段参加抗日战争经历,不但不是所谓的历史污点而是历史光荣,可惜这份光荣来迟了五十多年。 </h3><h3> </h3> <h3>父亲留下的《雪泥鸿爪》的回忆录和相关回忆文章,是最使我们感到欣慰的一件事情,它使我们真正了解和读懂了父亲,也是他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h3><h3>父亲确是一个才华横溢聪敏过人的人,他酷爱美术却无缘进专业院校学习深造,完全靠自学画得一手好画,国画油画水彩画无所不能,他的字也写得隽美厚重,隶楷草篆无师自通。除此之外,父亲还自学英语、俄语,翻译过俄罗斯的童话故事,他也喜欢过吹奏箫和笛子,写过诗歌,刻过印章。父亲古今中外无所不知,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父亲对古文诗词也很有研究,造诣很深,各代名家的诗词文章信手拈来,引经据典,人文典故,绘声绘色。父亲是个懂得生活热爱生活的人。 </h3><h3> 父亲活了九十六个年头,也算是高寿之人,他这一生经历了国难当头的日本侵华时期并极积投身到抗日救国的斗争行列,经历了国共内战并毅然退出国民党空军枪口绝不对准自己的同胞,在国民党退败台湾时他参加两航起义的护产活动,为新中国的航空事业作过贡献,建国后他积极要求进步并刻苦钻研业务,在不同的岗位上都取得了卓越的成绩。他经历了三反五反反右文化大革命等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饱经坎坷但终不气馁,仍然勤奋工作而绝不消沉。他这一生活得坦然活得硬气活得无愧活得精彩。</h3> <h3>父亲还喜欢养花弄草,从几十年前住汉口珞珈山街时,那爬满铁栏栅的大片大片的牵牛花,以及摆在家中窗台上放在公共堂屋走道傍的大盆小缽的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都是父亲的心爱之物。这些花草经父亲的打理都生长得枝叶茂盛,每到开花季节,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大的小的五颜六色十分热闹。搬到现在住的地方后,养花仍然是父亲的兴趣之一,因为场地和年纪的关系,养的花草没有原来那么多了,而且养了不少不需怎么打理的仙人掌仙人球。前不久,父亲留下的一缽仙人球居然开花了,一朵朵黄黄的小花开得十分灿烂。父亲的生命似乎在这仙人球中得到延续,用一朵朵盛开的小花告诉我们他还在我们身边。</h3><h3><br /></h3><h3><br /></h3><h3>父亲的晚年生活是美满幸福的,他在自己的兴趣爱好中悠然自得也高兴地看到了重孙的出世。他唯一的遗憾是晚年终究没有去成昆明。父亲一生中眷恋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他的老家四川,那是他出生和工作多年的地方。自从1949年底从重庆转到武汉工作后就很少回老家,晚年终于和母亲一起去四川的绵阳、德阳、新津和成都的老家天回镇及青城山等韶年时代的故地重游一趟,了却了一桩心事;一处就是昆明,这是父亲曾经工作并遇险过的地方,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十分熟悉并十分喜爱。他本想计划畅游一趟昆明、丽江、大理、西双版纳但因心脏出点问题不能再跑终于放弃。父亲把他对昆明的思念之情用《昆明》一文作了最好的表达,文中对当年的昆明有非常详尽的描述,字字句句都饱含对昆明魂牵梦萦般的深切眷恋,特别是文中最后一句:"多想再去一次啊,我的老朋友,昆明"。读到此句让我无限感慨。</h3><h3> </h3><h3>父亲的修养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他不温不火不急不燥不喜不怒不卑不亢不媚不谄,他静若止水安如泰山,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他心无旁骛自得其乐,他活得安安怡怡潇潇洒洒。</h3><h3> </h3><h3>"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似乎是对父亲的修养的最好注解。父亲不信佛,但他的精神境界已修炼到了佛学中的最高层。</h3><h3> </h3><h3>父亲这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父亲是个不平凡的人。</h3><h3><br /></h3><h3> 仅以此文祭父亲。</h3><h3> </h3><h3> 郭小宁 2016年9月18日于挪威奥斯陆</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