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r></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两个月前,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消息传来,脑子里自然搜索起他的作品。说来汗颜,他近年的大作一部也没真正读过,脑子里闪现的还是早些年读的他寻根的“红高粱系列”,记得的只有“我爷爷”“我奶奶”,那生命真叫鲜活,性格真叫鲜明,经历真叫拍案惊奇。——他那是小说。</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为了给孩子们留下些印记,我突然也想记一下我爷爷、我奶奶。我不知道写出来的文字会像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小说。</span></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爷爷叫王本灵,我奶奶叫张秀英。这是我小时候我奶奶讲给我的。还别说,许多年来,这两个名字只有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写出来过。因为我爷爷死得早,他啥样儿,不仅我没见过,连我爹也仅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我爹见他最后一面时才六岁。小人物人一死,往往连名字也不会再提起了,连我们当年填写各种具有中国特色的表格时也不用再提了。我奶奶虽然在我学生时代常常被我填写“直系亲属”或“家庭成员”时提到,但也是习惯只写“王张氏”“务农”等几个字,甚至她老人家去医院看病,医生写处方病历也是如此。她的名字,记得只有在一九八几年为她首次办身份证时正式使用过一次。说实在的,我爷爷这个我小时候觉得还挺响亮、好听的名字,到我读大学中文系时才知道很不好,很不吉利的。古代王公、帝王死后,后人要根据他生前业绩品行给追加一个评价性的封号,曰“谥号”,比较好的、形象正面的常常用“文、武、穆、孝、景”等字,比较差的、短命的常常叫“幽、灵、炀”等,如周幽王、汉灵帝。我爷爷是“本”字辈儿,名字中照例都是要有的,倒也没啥,就是给那个“灵”字弄毁了。乡下人没文化,到死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这名字惹的横祸。</span></h1><h1><br></h1><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0px;"> 我爷爷、我奶奶都是民国初年生人。他们20岁左右成婚。我爷爷小我奶奶一岁,他也幼年丧父,没有兄弟姐妹,在十里八村中算一个较有能耐的汉子,会经商,脑筋活络,喜欢冒险,擅长交际,在乡里口碑不错。我奶奶心灵手巧,会剪裁衣服,从我记事起到她病逝前,都常有大闺女小媳妇大老远到我家找她求“鞋样儿”、裁剪婴儿棉袄棉裤或老人寿衣什么的,尽心尽力,从不嫌烦,且分毫不取。</span></p><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成家后,我爷我奶奶除了种地,还在大道边经营一个馍摊儿,卖蒸馍、卷子,生意还行。1938年夏黄河决口,一溜儿向南,夺淮入海,豫东一片汪洋。我村是个大村,虽据黄泛区腹地,但坐落在一大片高高的岗地上,村名因此叫“岗子”(几十年来已经被建筑取土夷为平地,名不副实了),周边是蜿蜒的高土岭子,叫“老寨”,所以没有全部被水淹掉,再加上我爹将要出生,我爷我奶奶也就因此没有踏上逃荒之路,在渡口、道边继续卖馍为生,加上喜添新丁,这时反成了一家子最快乐的一段日子。</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河南大旱,接着又发生蝗灾,老家两季颗粒无收。黄水中勉强坚持下来的村民有人饿死了,其余大都一路向西或向东逃荒要饭走了。那时,穿灰军装的新四军、中央军,穿黄军装的小日本等各种力量在家乡处于“拉锯”状态,我爷爷奶奶拉扯着我爹虽没有太挨饿,也不断受贼匪和“队伍”的欺凌,日子很不好过。我曾询问我奶奶那时哪个“队伍”好,我奶奶说:“打仗时,庄稼人都跑了,没看见过不知道。不打仗时,新四军最好,中央军最赖,小日本儿中不溜儿。”她说,大都不讲理的很,日本兵大都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年纪普遍大点儿,他们对大人凶,待小孩儿好。有一回几个日本兵往地上抛撒洋糖块逗一群小孩玩,看着我爹他们一群小孩倒在地上争抢,他们在一边拍手大笑取乐。当年听我奶奶说这些情节时,还真有点不相信,因为这与书上和电影里看的太颠覆了。不过,总体来说,我奶奶还是认为小日本很坏的。比如,有次日本兵来了,大家都吓跑走了,他们在我家做饭吃;等回去时看到他们把家里的秤杆、簸箕等小家具农具都烧火用了,还屋里屋外随处屙尿。“真是太坏了!”仍记得我奶奶愤愤地说。</span></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1945年夏,灾难到底还是降临这个家了。随着小日本快完了,我爷爷感觉在敌占区挣的血汗“票子”越来越不值钱了,就和近门儿他的一个小叔一起带着各自所有积蓄出了远门儿,到豫西一带国统区兑换“关金票”。这一去,俩人也就再没回来。</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爷爷“走丢”后,局势很乱,贼盗蜂起,一个妇女家小买卖干不成,由于年轻时裹了小脚,庄稼活干不了。那时我爹7岁,我姑1岁半,我奶奶32岁。她彻底陷入了困境,整日以泪洗面。人们都说,相比邻家奶奶,我奶还真算是坚强得可以了!那时邻家奶的儿子都快成年了,但因为此难,她还是于第二年就哭瞎了双眼,直到三十多年后离世,再也没看见过这个世界。这是后话。那年实在没办法了,我奶奶带着我爹我姑,被邻县娘家兄弟接了回去,一住就是7年。其间的艰辛,不说也知。</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1952年,家里搞土改,我爷爷旁院近门的一个大哥任村长,他不忍心让我爹永远在他乡成为一个外姓人,就赶着驴车把我奶奶接回了岗子村。那时我家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但据说是要完成上面下达的“中农”成分指标,由于孤儿寡母没有”当家人”,就按以前的家境把我家定为了中农。导致我十几岁以前,每次老师叫填各种表时,都因为不能像别人那样光荣地填写“贫农”而自卑一下。好在也分了房子和耕地,日子也算稳定了下来。大概第二年,有两个穿黄军装的人找到我奶奶,要她把我爷爷的事说一遍,他们记下来,并让我奶奶和另一家奶奶在上面按了手印,然后说“我们人民政府是来为你们两家伸冤的”。原来,豫西的一个县(到底是哪个县,我奶奶不识字,不懂也没问清楚,至今不知确切地址)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在一个土匪口中审出了一桩命案,四个壮汉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和我爷爷他们俩在客栈推牌赌博,发现带了很多钱,遂起歹意,谋财害命,乘两人不备活活勒死埋了,遗骨在哪里也都记不清了。</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爷爷原来就是这样没的!</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那年他31岁。</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我经常设想当时他被害的情形和他的心理状态,那一刻,他会这样求他们吗:钱都拿走,让我回家吧!我还有一个7岁儿子、1岁的闺女啊,他们以后怎么活啊。。。我不知道。我奶奶也一直不知道。</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不久,区上传信儿给我奶奶,说那四人都被当地政府“敲”了。那一晚,我奶奶在路口,面向“西乡”磕着响头烧了很多黄纸。。。</span></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后来的事,在这里也不再说了,另文再叙。当我奶奶守了52年活寡,一直操持家务帮父母抚养我们姐弟6个,活到84岁的时候,检查出了晚期癌症。我们都有说不出的滋味。我在供职单位还请求领导,用单位的吉普车拉她到县医院做手术。医生说年纪太大不给做,然后就在家里吃小药熬日子。1997年初秋,我带着妻儿回老家探视。她快不行了。6岁儿子走到她床边,低声喊了一声:“老奶!”她睁开眼,停止了呻吟,对着旁边几个人说:“这几十年我熬得值过啊!他爷走丢那会儿,哪敢想会是眼前孙男弟女一大片哪,我还能见上重孙子,我这辈子实足得很!”</span></h1><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几天后,她走了。那天,我刚调到百公里外的城市教书,借住陋巷,没有电话,一连上了六节课。</span></h1><p class="ql-block"><br></p><h1><span style="color:rgb(1, 1, 1);"> (草于2012年岁末)</span></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