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沉沦的时光永不再来
万山红
从304医院出来,我独自走路回家。身边汽车呼啸、人来人往,与昨日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小宗了。
永远见不到小宗了,想到这一点,我感觉呼吸困难,我用手按住心脏,我的心隐隐仍在跳动,而小宗真的不在了。
如果回忆能够抵抗绝望.....
在人大图书馆,我与他比邻而坐,却先发现了他的字那么好看。硬笔字写大了总是难看,但是他在书上的签名那么好看,沉稳大方,我一下被迷住了,才注意写这个字的人,他叫宗金柱。
出差去贵州,本来很忐忑,因为还只是实习记者,没想到采访团里有宗金柱,我安心了很多。一路同行10多天,他拍了我进苗寨喝牛角酒的照片,登在《人民日报》上。
舞阳河,舟行水上,水碧绿,山陡立两岸,有亘古之风吹来,小宗临风高歌,歌声亢而悠长,回响绵绵,如此我对他膜拜!
那年春夏之交,我一路走回学校,精疲力尽,五内俱焚,校门口遇到小宗,我们眼神交汇却茫然四顾直如丧家之犬。
九0年春节之前几天,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空气中时而有爆裂的炮竹声。我们七八个人聚集在甘家口的高朋酒家,作旧年来临前的欢聚。
老姚正在做着书商的买卖,雄心勃勃要把书卖给每一个看亚运会的人;杨莉快要毕业了,是回家乡还是留在北京,马上会有分晓;童童要去德国学习音乐;我每天度日如年,盼着快快领到护照,可以去美国使馆前排队签证;彼时小宗走麦城,他丢掉了单位发给他的相机,苦苦地到处找他的相机;而杜青,正在研究《易经》,天天琢磨卦象。小宗这时候很崇拜易经,他相信杜青能帮他找回丢失的相机。
那时候我们总去高朋酒家,每去,一大帮人总是吆五喝六,把高朋酒家的老板也惊动了,那个叫高朋的中年人似乎也寂寞,经常说些欢迎想念之类的话,也会叮嘱餐厅的人格外礼遇些,久之,这里成了我们聚集的地点。
那次似乎是送别童童,即将去国,奔赴那未知的世界。童童是个很乖的孩子,总是开朗微笑,此时也许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所致,平时几乎滴酒不沾的他,竟然频频劝酒,没过多久,氛围就变得骚动。
老姚有一张白净狡黠的脸,白净和狡黠,两个似乎相反含义的词,却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使他总是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奇怪的神情。但是,他常常又会突然出现一种非常决绝的神情,让人为之一凛。那天,他就是这样的表情,他突然捻灭了手中的香烟,我们意识到,有事情要发生了。他举着酒杯,走到杨莉的身边。
杨莉是个经济学院的硕士生,川妹,小眼睛,长腿大胸脯,南方人少有这样的身材,她似乎也觉得,在老外的审美中她更美一些。但她依然有南方女子的可人,微笑的时候,眼睛眯眯的,别有一种娇俏;还会伸出长长的胳膊,揽住你的腰或者摩挲你的背。色咪咪的杨莉却说她喜欢诗,喜欢写诗的人。
小宗轻叹了一口气,其实那会儿他没写太多的诗,更喜欢唱歌。他的嗓子天生的好,别的人唱歌需要话筒或者酒精,可他不用,他随时随地可以开唱。他的歌声,该柔则柔,该刚则不刚,像一条绕着九曲的河流,顺畅、自然、圆润。唱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绕着出来,在你身边转圈,紧接着是另一个绕圈的音符。此处借用小宗好友海隆的话:杀伤力,绝对的杀伤力!杀死人也么哥!
但是小宗走了麦城,所以那天一开始并没有心情唱歌,他紧挨着杜青,愁眉不展,而杜青拿手蘸着酒在玻璃上比划,杜青说:小宗的相机丢失于闹市,卦象显示,应该往反方向去找,他的说法是在山林之所,或者菜蔬之园。可是,这又是哪里?
杜青学的是马哲专业,但是显然被《易经》迷住了。装了一裤兜的火柴棍,走到哪里摆到哪里。有时候我们会说:杜青,帮忙算一卦!他就愤愤然:太实用主义了吧?但是其实,他很期待我们请他帮忙算卦。要不然,他能干什么?一个马哲专业的。
而我在期待和恐惧之间纠结。我辞去工作,作出去意已决的样子,每天去查一遍出来护照的名单,然后一遍遍打听别人的签证故事。但是,未来会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脸色决绝的老姚,端着酒杯,走到杨莉身边,他的白净的脸,此时成了绯红。杨莉站了起来,有点羞答答的满怀期待。
老姚大声说:“别走,留下来!”
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大家轰然而笑,笑出了眼泪,都不觉得。
喝酒、划拳、猜枚、唱歌,还有什么更好玩?
一向乖巧的童童醉了,哭的眼泪横流、声嘶力竭。
江湖上萍水相逢、抱头痛哭,就是这样吧?
一直喝到夜深,七八个人东倒西歪扶持着走出高朋酒家。
却有一股寒气袭来,原来在我们喧闹歌唱之时,雪花已经悄悄的、静静的造访人间,将世界装扮成纯白的颜色。
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漫天的雪花还在飞舞,一大片一大片,钻进我们热乎乎的衣领、脖子、前额和嘴巴。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我们喝了一夜,唱了一夜,
在雪地漫游、歌唱,如入无人之境。
小宗唱的最多,唱的最好!
想必后来,他忘了相机的事了吧?
这辈子谁没有点糟心的事呢?那个江州司马,坐在江边,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美女弹琴,但还是挡不住泪湿青衫;那个吃货东坡,到处当官,也还是吐槽连连;就算坚如讯哥,也会扮作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到最后的花瓣上。
那些黑暗的时光,那些沉沦的日子。
眼泪在飞,我渴望玫瑰、鸢尾或者牡丹,
而世界只有刺和乌鸦
还好那时候,我们在一起。
再后来,童童走了,杳无音讯。杨莉远嫁澳洲,当了川菜馆的老板娘;老姚走上商界,生意达人;杜青当了道士,不知所终;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甘家口的高朋酒家早已不复存在;小宗,变成李梦唐,纵横诗坛,留得声名。
往后的日子,时光飞驰,岁月交叠,小宗在记忆的影像中混杂、模糊,直到死亡来临。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用当年一起唱过的歌给小宗送行吧!
我光着膀子 我迎着风雪
跑在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 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 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 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YiYe YiYe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YiYe YiYe
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
宗金柱拍摄于贵州红枫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