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和今年逢初中、高中聚会,我都赶不上了。每次听到聚会的消息,都会想起我的老师们:二中的徐静珊老师、汤长华老师、牟敦然老师、屠式琏老师、英语胡老师、英语陈老师、数学江老师、魏德春老师、刘阿波老师;三十九中的褚爱兰老师、马有军老师、王英男老师、英语祁老师。
我和徐老师是朋友,互有默契。中学六年,有缘和老师结为朋友的,仅徐老师一位。徐老师看上去不苟言笑,可是其实她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徐老师有语言天赋,教语文,还自学英语。
汤老师教我们高二和高三化学。她娇小玲珑,声音甜美。我们叫她“摩尔太太”,因为她说“摩尔”时特别好听。2002年,汤老师罹患癌症卧床,我们见到她,想不到以前饱满的小花骨朵一样的汤老师会羸弱到这个样子。 我记忆中的汤老师,永远都是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穿着白大褂,小手插在兜里,盈盈一笑,说:“两摩尔……”
牟老师教我们高一化学,屠老师教物理。两人高大威猛,衣服前襟上永远沾着粉笔灰,最爱靠在讲台的左前侧,挥舞着大手,唾沫星子喷在前排同学的身上。有次和屠老师讨论光速极限,屠老师说:要是有飞行器跑得比光速还快,那么你坐上它,就可以亲眼看到小时候的你自己。这个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牟老师不幸于去年过世,享年八十五岁。
胡老师教我们高一英语。他提着个双卡录音机走进走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美国之音。有一次听力课,有一个词”key”, 根据上下文是琴键的意思,全班只有一个同学听出来了,这就是刘长刚同学。刘同学后来去了日本。他在那边,听力一定也是最好的吧。高二时胡老师就去教文科班了,可是他课余时间办了个英语兴趣小组,全年级都可以去。我也去了,在那里学会了继字母歌之后的第一首完整的英文歌曲 --《乡村之路》:“像天堂一样,西弗吉尼亚,Blue Ridge山,Shenandoah河……乡村之路,带我回家……大山妈妈。”后来我到了西弗吉尼亚,才知道Blue Ridge 山和Shenandoah 河都不在西弗吉尼亚。在这里我倒是找到了一位美国妈妈,到今天以经18年了。她的儿子到伦敦经济学院读书,项目组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要找一首队歌,人人都会唱的就只有一首,那就是《乡村之路》。
在胡老师的英语兴趣小组,我们还颂诗、辩论、演出。
陈老师教我们高三英语。她端庄美丽,更可贵的是总是面带微笑,而且笑意袅袅不绝。她看你时眼睛亮亮的,让你觉得她对你充满真诚的好奇。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到,只有生活幸福的人才有这样长久的微笑和眼神。
江老师教我们高一数学。和屠老师、牟老师不同,她永远干净俏刷,目光犀利。一天我和我爸爸在街上走,碰见江老师,江老师对我爸说:“这孩子不笨。”我当时就傻了。我想,如果我真的不笨,以江老师的伶俐口才,她一定会说“这孩子挺聪明的。”如果我还挺聪明,她一定说“这孩子很聪明啊。”她说我不笨,那么…… 我决定要向我敬仰的江老师证明我不笨,就更用心地学数学,结果高一结束时的大考居然考了130分,连附加题都做对了。信心膨胀,就选了理科,没选自己喜爱的文科。读到高三,发现自己并不想以理工科为生,考大学填志愿时竟无所适从。幸好那年复旦的经济管理系第一次文理兼收,才被我混进去了。一进去,大一就上数学系开的数学分析和高等数学,然后是线性代数、数理统计、运筹学等等,我没了向谁证明什么的动力,这些课都学得稀里糊涂。工作后还有读研时才体会到,当年的统计学实在应该再学得好点。再后来我有了孩子,就向亲朋好友们求告说,如果要夸我孩子,请一定不要说聪明之类,要夸就夸肯用心卖力。同理可推,也不要夸外貌;一定要夸,就实事求是地说,孩子长得像妈,或者“胸有诗书气自华”也行。我的一位美国朋友有点矫枉过正了,逢人便说:“中国的文化,是不能夸孩子长得好。”去年我见到一位我认为很聪明的同学,忍不住向他求证江老师的“不笨”说,他的高论是:“江老师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任何人在她看来,都只是不笨而已。”
还有一位老师,当时没觉得多么热爱,但是多年后回想起来感觉格外温暖,那就是魏德春老师。魏老师是我们高二、高三的班主任,教数学。午休时间他常常在教室黑板上写一道题要我们做,不让午休。就有好事者勾结数学课代表应晓春同学,午休期间去办公室找魏老师请教难题,轮流牺牲两个人,幸福全班人。其实牺牲的还有不知情的魏老师,他也得不到午休了。上了高三,早、晚自习都抓得很紧。每天早上,魏老师和时任二班班主任的屠老师,每人守在走廊的一头,抓捕迟到的学生。魏老师的特长是认真。凡事认真,认真地闹笑话。以下是几例,欢迎同学们补充。魏老师念招生要求:“飞行员…裸体视力2.0。”念题要我们做:“大写的小X。”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这大写的小X怎么写。他伸出三个手指头,说:“这道题有两种解法!”魏老师在办公室:“我买了个铁簸萁,真好使,是个铝的!”魏老师认为,课间只能用来上厕所和学习。有同学居然在课间下棋。魏老师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棋盘带棋子一把掀到窗外去。同学也一言不发地从教室后门走出去,把棋子一个个从礁石缝里抠回来。去年去看魏老师时,魏老师从我的身体健康、事业发展、居住环境,到我的家庭幸福、未来规划、小孩脾性和父母健康,事无巨细悉数问及。我觉得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关心我了。魏老师还记得当年扔棋,他说:“我就盯着他,看他敢不敢去捡。他还真去了,我也没办法。”其实魏老师不知道,除了课间下棋的,还有上课时在桌洞里下的,画一张19X19的格子,画实心圆和空心圆下围棋。那时,聂卫平和中国女排是我们的偶像。
下图是魏老师伉俪。魏老师和郭阿姨是中学同窗,今年已经结婚五十一年。郭阿姨说,这五十一年他们从未红过脸。 我在刘阿波老师班上只呆过几个星期。那时我初三快毕业,不准备留在母校三十九中,想考二中。结果三十九中就不让我到校了。眼看中考在即,我却天天在家玩。我家人托人找到刘老师,问可不可以借读一阵。刘老师说:“先拿作文本来看看。”看了以后,就说“来”。我就去了,坐在教室半天,没一个人理我,正想“二中学生果真傲慢”,就来了个女生对我笑,我也赶紧对她笑。这就是王凌云同学。她是来向我收钱的。刘老师当时已经是知名的全国特级教师。她不光课教得好,还特别会激励学生。我注意到,她跟家长讲话,从来都是说“咱孩子……” 去年和刘老师相聚很短,可是像以前一样,收获良多。
我和王凌云高中三年都是好友,高三体育课全改成自习课,有时有几个女同学溜到操场上偷打排球,里面就有王凌云和我。大一寒假一回家,我就去了王同学所在的建工学院畅谈各自的大学趣事。王同学班上一个同学画图纸,二楼和三楼之间有楼梯,可是这两层楼居然画在一个平面上!我对此很神往。这些年王同学不做设计而做审图了,那样的梦幻房子一定通不过王同学的审查。大一期间,王凌云还发掘了青岛的大群照相馆,拍了照寄给我。我看了就写了首类似情诗的诗寄给她;假期请她带我去大群,是黑黑的巷子里一个小小的屋子,店主是个不起眼的中年人。在这里我拍了第一张艺术照,把它美美得摆在宿舍的桌子上。可是并没有人写诗给我。
在二中时,每天早上我从火车站五号检票口旁边的家出发,一路疾走,经过栈桥、海水浴场,到达我那无敌海景的教室。最快纪录17分钟。中午,沿着绿荫匝地的大学路一路上坡,到掖县路我奶奶家吃饭。大学路之所以叫大学路,是因为海洋大学就在这条路上,红墙的青岛博物馆下边就是了。我就在这两条路上走来走去地长大了。那时我不会骑自行车,也没自行车。有个好心的同学,有时候晚自习后用自行车载我回家。有天晚上我没搭车,他和公交车意外相撞,在医院里住了个把月。高考前关键的时候住在医院里,一定很沮丧吧。徐老师去看他时说,人一辈子难得有时间思考人生,你这么年轻就有这个机会,什么也不干光思考人生,多好。这位同学思考完了人生,就进了医学院研究人身。多年后我在我妈的化验单上见到过他的名字。
当年早晚和我一起暴走的经常是耿青娣同学。她家比我还远些,在台西医院。大一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大一暑假就和耿同学骑行在北京的大街上,晚上就睡在耿同学北医的宿舍。我去过北京很多次,那个夏天是最难忘的一次。
青岛二中固然好,可我奶奶常说,不能忘了三十九中。这是因为,升初中那年我还没有青岛户口,哪个中学也不收。是三十九中,单独开了一间教室做考场,没户口的都可以来考,择优录取。同考场的就有顾早同学。三十九中还有我热爱的马有军老师、英语祁老师、褚爱兰老师,还有给我莫大帮助的王英男老师。
马老师是我父母之外的我的语文启蒙老师。在他这里我学会了欣赏散文、追求文字之美。马老师还见证了我第一首叙事诗的诞生(其实也是唯一的一首)。马老师写一手好字。看马老师的批注,真是享受。请看马老师批的我的作文。
祁老师退休后被返聘回校。我初二时英语大考不及格,就是祁老师教的。他很爱学生。班上成绩不好,他只会自己郁闷,不会在学生身上撒气。我很多单词拼不出,但是祁老师教的 look out 一词,终生不忘。祁老师说,有个人听到楼上喊“look out!”他就探头去看,结果楼上一盆水泼下来。look out 是当心的意思,不是向外看。这么多年,我一听到look out,就要会心而笑。
初三时来了褚老师当班主任。她教英语。每天早自习必须齐声朗读课本后面的单词表。放学时,褚老师搬个凳子坐教室门口,一条腿支起来戳在门框上,同学们一个个过来背当天的课文,背过了,腿放下,你回家;背不过,回去座位上接着背。我的英语成绩一天天好起来了。
没想到大学第一周就考试,英语分级考试。结果是绝大多数上海人进了二级班,绝大多数乡下人进了一级班。我四面一望,就知道青岛的英语教学水平已经和上海持平。
王老师是我初一的班主任,教六个班的政治。她提着一块小黑板走进每个教室。小黑板上是她工工整整的板书。她白皙清秀,两条辫子交叉起来盘在脑后。她不常笑,可是笑起来时眉毛眼睛嘴巴全弯起来,特别明媚可爱。她明知道我没有户口,却在收费等事上处处袒护我。还对我爸爸说,就是为了孩子上学,也要调回青岛来。初三时我终于有了青岛户口,终于有了自己的粮票、油票、布票……下图是我读书时的三十九中。 写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收尾。要是徐老师、马老师、刘老师在跟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