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的姑娘和“鱼儿山”哑巴

漫步在都市中的喵(念安)

<h3><font color="#010101"> 2016年9月15号,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夜晚的月亮静谧安详,宁静祥和,美丽动人。朋友圈被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各色月光刷着屏。我们同住地球村,共赏一轮月,天下人皆有缘。我在想此时家乡的那一湾湾河,一座座山,在如此美好的月光下该是怎样的静谧、安详。于游子而言,此时不由得想起了王维的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br>悠悠天宇旷,浓浓故乡情。当思念的梵音在浅吟低唱,家乡的山城是否又有了新的模样?家乡的山村是否又披上了新的衣裳?思念为笔,也书清风,也书明月,只将这一份温情,遥寄给我那美丽家乡料峭的春天。<br>岁月温润,写意静好的团圆时光。 人世间,最觉亲切的永远是故乡的那一缕乡音,最是依恋的永远是故乡的那一份乡情,最感温暖的永远是故乡家中摇曳的那一盏灯影,故乡的温情几乎已让如今的我丧失了表达语言的能力。深夜独处时,常常想起故乡的一树一路,一草一木,一田一河,常常想着想着就会开始做梦,在梦里站在某个十字路口心不知去留,就会伤感的泪流满面。<br>在这样多情而温柔的夜晚,处在热闹喧嚷的大都市中的来自天南地北的我们,仿佛是一群热情洋溢,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br>一群人开着车,拎几瓶红酒, 再提一保温箱的小菜,直奔清溪湖边,这是怎样的一种随心,懒漫和温情...... 我喜欢在这样上天赐予的奢侈时光中席地而坐,饮酒喝茶,谈天说地……<br>可就在这样的夜晚,仿佛所有人的话比任何时候都少,静静的仰望着星空中的月亮,静静的喝着酒,美好的月圆时光,湖边赏月饮酒,大家听了一个故事,一个“金三角”姑娘和一个“鱼儿山”哑巴的故事。</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一)<br> 讲故事的姑娘叫:大杉。朋友们常常取笑她,你这小鸟依人的模样,怎么起了个这么巍峨霸气的名字,她也常常笑着调侃“生活可以苟且,但心中要有诗和远方,我来自大山深处,我的名字也叫大杉,我就是座山(杉)。”<br> 大杉的家乡在地图上位于黄土高原中东部的陕西省东南部,秦岭南麓,汉江支流乾佑河与旬河中游,东南低,山大沟多,耕地少,是个“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土石区地,叫商洛。那里盛产板栗、核桃、还有金栗酒……<br>她出生在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村,在一个每天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族群里开始了她人生这场马拉松的起跑。村子有50多户人家,都是同姓, 属于一个大家族, 在大杉家屋后不远处有座山叫“鱼儿山”,从村头到村尾都被这座山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从村外面走进村里,看到的是宛如一条大鱼的山,固起名“鱼儿山”。鱼儿山的那边叫“前湾”,村头有口古井,这面叫“后湾”,村头也有口古井,人们说那是鱼儿的两只眼睛,大杉家住在后湾。山前有条河,养育着整个鱼儿山的人们,那就是传说中的洵河。鱼儿山上沉睡着祖祖辈辈离开了的亲人们,据老人们讲,有300多辈族人的古墓史。<br>村口有一排排大约十几个年轮伴随了她很多儿时记忆的古树:皂荚树、松柏、白杨、赖果……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树。在那片树下印记了她太多儿时的回忆,在那里洒满了她孩童时的喜怒哀乐,在那里承载了她少年时的悲欢离合。</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二)<br> 大杉望着空中那轮美丽的月亮,像是在欣赏一个美男子般如痴如醉,她端起红酒杯,没有跟大家碰杯,举起酒杯透过红红的葡萄酒看着空中那美丽平静的月光。边饮酒边开始了她的故事:<br>“儿时,我们村里有个哑巴,他一生孤苦伶仃,一个人一头猪一个家,我叫他哑巴爷爷。”<br>哑巴是大杉正牌爷爷(亲爷爷)的隔山兄弟,这是后来她奶奶跟她讲的。可惜她的正牌爷爷在大杉还没开始记事的时候,就离开她了,他沉睡在了鱼儿山里,所以大杉对自己的正牌爷爷几乎没什么影响。她的记忆中,只有一个哑巴爷爷。哑巴爷爷个子不算特别高,中等身材,面庞清瘦,齐耳浓密,两撇八字胡,黑发都落了少量让人心疼的灰白,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有时她不用抬头,只听脚步声,便知道是不是哑巴爷爷回来了。哑巴家跟大杉家只隔一堵墙,每天日落时分,忙完地里的活,她总能看到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或是一捆干柴,老远就“啊啊呀呀”笑着对她喊着。那时她三四岁,自己讲话都讲不清楚,她更不知道他在对她喊些什么,她只知道他跟平常人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听懂过他跟她讲过的任何一句话。每次看到他对她笑,她就会飞快的跑到他身边,他的笑像是村前的洵河,安详流淌;他的笑像是玉米棒上的纤穗,柔软醉人;他的笑像是蝴蝶的翅膀,灵动多姿;他的笑像是勤劳蜜蜂酿出的蜜,醇浓丰盈;而孩童时候的大衫与哑巴最多的沟通就是彼此微笑。<br>大杉慢慢的长大,哑巴爷爷总能给她带来无数的惊喜和快乐。那时候家里人经常下田干活,就让哑巴爷爷带着她和哥哥,监管她们的一切行踪。春天的时候,哑巴就带着他们去油菜田,金黄的油菜花金风送爽,丰硕在望,蝴蝶一群一群的飞来,他用提前准备好的扑鱼网捉来几只蝴蝶,一排排粉红色的野桃花,映着清澈见底,清醇甘冽的乾佑河,把从油菜花田捕来的蝴蝶全都放到桃花林,会成为她们所有的欢天喜地;夏天的时候,他带着她和哥哥去古井旁在古树下捉知了,他听不见知了那肆无忌惮的喧叫,她跟哥哥负责找方向定位置,他负责攀岩爬树捉知了,傍晚再把它们都放回树林,捉来几只萤火虫放进南瓜杆里,做个“南瓜灯”夜里银光点点;秋天的时候,他带着她和哥哥去树林里抓野土鸡,撒上几颗黑豆,木棍绑一根长绳,用木棍撑起竹网制成一个小陷阱,放在野土鸡经常出没的地方,待它入套即可;他会摘下红红的柿子,用小麦杆做根吸管, 她吸着香甜的柿子汁肉,最后留下一个完整的柿子皮,再用吸管往里面吹气,又是一个“完整的柿子”,用麻绳栓起来挂在地边树的枝头引诱那些总是鬼叫还吃地里玉米的臭乌鸦;冬天他会戴着顶虎头帽,在雪地帮他们堆雪人,用木板做个滑轮车,大杉坐在车上,哑巴拉着她,玩的不亦乐乎。<br>童年的时光是美好的,却也总是短暂的。大杉五六岁了,她开始跟奶奶学习手语,一种只有哑巴能看得懂的语言。那个时候村子没有通自来水,也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吃井里的水,用的也是煤油灯,而哑巴承包了家家户户水缸里的饮用水,从前湾到后湾。如果哪户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都会提前两天来找他去挑水劈柴,平常也有人家来找他推磨,一旦(100斤)玉米要拐着那个石磨转两天时间才能磨完。但是他们不懂如何请他帮忙,于是大衫的奶奶就会是一个准翻译,奶奶在一旁比划着,哑巴一边看奶奶比划,一边微笑点头,第二天早上早早的起床收拾去他要帮忙的人家。时间长了,每次奶奶跟哑巴比划,大杉就跟着奶奶的动作在旁边比划,有时候她笨拙的手势,会逗得他咯咯的笑。<br>有人举起酒杯碰了杯,“难怪你现在经常讲话讲着讲着就开始手舞足蹈”,一堆人哄堂而笑……笑声在月光下的湖面回荡。大杉也跟着微微的笑。</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哑巴每次给人家帮完忙回来都会老远微笑着“啊啊呀呀”喊着大杉,她跑过去抱住他的一条手臂,眼睛好奇地望着他手中的布口袋要往哪个方向轻舞,他手中的布口袋总是如万花筒般炫丽,更像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千变万化。她围着他又蹦又跳,更像一只想着耍了帅就有香蕉吃的猴子,他手中的布口袋在空中旋转两圈后放在腿上,拿出刚才在空中变化多端的零食或是小玩具。<br>她吃着他耐心剥开的水果糖,给他一个蜻蜓点水的飞吻,然后把糖纸丢给他,他会在秒秒钟之后用五颜六色的糖纸皮折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扎在大杉头顶的麻雀尾巴上。他慈祥地望着她笑,再从背后变出一包干脆面,她转着圈圈跳着舞,他笑得更是开心。他掰出一小块给她,她立马抢过来一整袋,就往嘴里塞,碎末直往地上掉。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完,神情专注,像是欣赏他手工制作的陶瓷碗。等她吃完跑开,他便俯下身去捡着那些落在地下残存的脆面碎末,放入口中,细嚼慢品。那个躬身、弯腰、蹲下的动作,轻柔,带着怜惜与疼爱,让她终生难忘。<br>年幼孩童时的她只想着有好吃的好玩的,如果有两天没人来找哑巴爷爷去帮忙干活,她便会噘着嘴跑去追问奶奶,为什么没有人来找哑巴爷爷去干活呢?因为只要哑巴爷爷出去干活,回来总会带好吃的,有时候还有小玩具,布口袋里有苹果,桃、梨、杏……有时候是饼干、水果糖、小面包……这些就是他给人家辛苦干一天活的报酬。奶奶说,在大杉她哥哥和她还没有出生前哑巴去给别人干活换回来的都是粮食,玉米、小麦、黄豆、绿豆……自从有了她哥到后来有了她,那个布口袋换回来的都是玩具和零食,再也没装过粮食。<br>哑巴自个儿种的地只够口粮,他没什么生活开支,少有的零用钱大部分靠捡废品维持。奶奶说,大杉吃的东西有大半是他干活换来的报酬,别人家给的,他舍不得吃全留给她,有些是他用那卖废品微薄的收入换来的。他只认识十块钱以内的货币,也从未拥有过十块钱以上的存款。每天清早起床,除了收捡废弃品,他还喜欢清扫村中各处垃圾,一天不知多少次,他爱干净,她经常看见他的灰撮里装满牲畜拉下的粑粑然后把它们挑到地里倒在地边上,来年地边的金银花会开的格外的好,淡淡清香的金银花味飘散在整个鱼儿山上。他看不惯不干净的地方,他要让它们美好。村子的大道小路都被他扫的干干净净。<br>她说,“虽然我亲爷爷早早离开了我们,可我还有一个哑巴爷爷,对我这么好,真幸福。”她妈问她“那你会把他当真的亲爷爷吗?你长大了会像亲爷爷一样孝顺她吗?”她想也不想,“当然会,他就是我亲爷爷。”她问:“为什么哑巴爷爷会跟我们家这么亲,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奶奶说“他跟你爷爷前世是同胞兄弟。”</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三)<br> 七岁的时候,大杉要开始读书了,在村上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一共不到50个学生的小学读一年级。在她没有到镇上去读小学五年级以前,她不知道什么是幼儿园,在书上看到很多孩子读过幼儿园,村子所有的小孩都是六七岁开始读书,一去学校就读一年级。每天放学走一里路回家,哑巴爷爷都会在村口边放猪边等她回家,哑巴仅有的家产是一头又白又胖的猪,没事的时候,他就赶着它到村口的堤坝上吃吃草,散散心,哑巴爷爷养的猪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猪,所以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幸福猪”。每天放学看着她背着书包和伙伴们一起回来,他就老远看着她笑,还没等她走近,他就迫不及待从一个棉花包里取出烧好的土豆,或是烤熟的红薯,偶尔还会是一个水煮鸡蛋,热腾腾地,他知道她在学校“饿”了一天。每次她都是快速的接过他提前为她精心准备的各种充饥的食物,狼吞虎咽,烫的她满脸通红,眼泪直滚。她吃剩下的土豆皮,红薯皮丢了一地,他一点点捡起来再拿给那头“幸福猪”喂它吃下。她赶着猪,哑巴爷爷牵着她,一起再从村口走回家。<br>哑巴爷爷真神奇,他经常给奶奶比划,奶奶告诉她,他大概的意思是:你去读书写字,很伤脑筋,要补充营养,要吃好吃饱,将来长大了,要坐车去很远的大地方,挣很多的钱。她无法想象哑巴爷爷一个听不见,不会说,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走出过村子以外地方的人,他是怎么知道读书写字很伤脑筋这回事,他真是太了解她了,不亏是她“亲爷爷”,读书写字不止是伤脑筋,还伤心伤肺伤全身,全身的细胞都长成了“我不想读书”的样子。至于后面那半句,长大坐车去很远的大地方挣很多钱倒是心心念念想了很多年。<br>为了能给哥哥和大杉补充营养,哑巴爷爷又养了一只鸡,用他为数不多的口粮养了一只肉鸡。每到周末的时候,他会带着大杉和哥哥上山里去,一般他会带上两把铲,大的自己拿着,给哥哥一把小铲,大杉挎着篮子在后面跟着,挖一些松菇、山药、百合、地木耳等野生但营养丰富的食菜…… 松菇好吃,但很难采摘,一般都藏在烂草叶里连着松树根,找得一处便有一窝,把黄枯败叶撩开,那些菇儿矮矮墩墩地坐在那里,终于春风得面,如贵妃醉酒,丰美娇滴。<br>山林最隐蔽的角落,最是险峻处,常会长有兰草花、金盏菊等等少见的花草。淡淡花香,持久馥郁。山高的地方他从不准哥哥和她攀爬,他们站在山脚下,手无寸铁,毫无缚鸡之力,看着他在山上左突右转,飞檐走壁,纵身起跃,看得他们目瞪口呆。哥哥一脸羡慕崇拜的在山下鼓掌,“好帅,哑巴爹可以飞檐走壁,身手了得啊!”他梳理大把大把的山间野花配上路旁藤蔓做成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对着她手舞足蹈,高兴得就像个孩子。哥哥在旁边傻笑,“真好看。”反而她更像个小大人难为情的指着哥哥对他说:“别笑,不准笑......”<br>挖一些带泥土的兰草花,荠菜、松菇、地木耳、山药、百合……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每次回来的路上他怕她累,就把她驮在背上,哥哥挎着篮子,哑巴一手拿着铲驮着她,一手牵着哥哥,嘴里哼着她听不懂的歌谣,一路芳香,一路歌声……<br>到家后,大杉妈妈和奶奶都分外欢喜,找来三两个破盆,填上一些湿土栽上兰草花,放在院墙上惹来许多野生气息。村子其他有小孩的人家有时候也会跑过来跟哑巴爷爷要一些松菇,山药,百合,想给他们家伤脑筋的读书写字的人补补,哑巴爷爷都会豪不吝啬的给人家分上一些,再分给一部分给左邻右舍。</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四)<br> 八岁那年,大杉家准备盖新房,这可把哑巴爷爷高兴坏了。从开始挖地基,他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挑水,等干活的人都来时,几口大缸早已盛满了清澈甘甜的井水。大家开始干活时,哑巴爷爷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挑土,搬砖,提瓦……每次放学回家,爸妈让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时,她总是会用一个没有任何人能阻止的理由把所有的原本可以干的家务活全部推掉:“我要写作业。”每次她妈气的在那叨叨大骂“平时让你写作业,你都是天下最好的学生,任何时候在学校都写完全部的作业了,这会儿要你干点儿活,你就要写作业......”哑巴爷爷大概知道大杉跟她妈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蔓延,每次战争快要爆发的时候,他总是会健步如飞去把那些事情分分钟处理掉,再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看着她倒放在凳子上的书,瞅一瞅,翻一翻,然后笑着对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摸摸她的头,转身走开,去干他的活。她为任何时候在家里发生突发状况都有人始终如一站在她身边力挺她,帮忙她解决危机甚有自豪感。这种“自豪感”还包括她倒放在凳子上的书,假装写作业,还能获得的大拇指。<br>房子快盖完的时候,大杉他爸把旁边哑巴那个原本用铁丝捆着竹子外面抹了一层黄泥巴土混合建成的小黑屋也拆了,重新盖了一间大约四五十平米的新房,两家房还是挨着,中间只隔了一堵墙。新房盖好的那天,哑巴爷爷开心的不得了,他逢人就比划,就“啊啊呀呀,咿咿哈哈”,指着新房给别人看,大杉家盖了新房子,他也有新房子了。人们大致知道他的意思,都微笑恭贺他。也有人家还把不要的或是用不上的旧凳子、旧桌子、柜子给了他,他有了新家,还布置了“新家具”,他每天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简直像个住在部队的老兵宿舍。</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五)<br> 村子依山而建,村前洵河,河畔农田。时已深夏,小麦已收割完毕,田间只剩一堆堆农户储存下来喂牛的草垛,几头黄牛散放田间,不时有几只白鹭尾随着黄牛,踱来踱去。洵河对岸村子人的瓜地里也成片地开满了各色的小花,傍晚来河里洗澡的人们也一天一天多了起来。洵河十几米宽,河边清澈见底,河底全是细沙,间或散布着一些鹅卵石,河中间的水有些地方很深,只有会水的汉子们会经常游过深水的地方,去到河对岸,有时候会摘两个瓜回来,河两岸长满了翠绿的凤尾竹和一排排青翠的河杨柳。当地的人们在这条河里洗澡的风俗已不知有多少年,天热时,集体沐浴的人上至五六十岁,下至五六岁,小孩儿全部光着屁股,成年男子穿着底裤,女人洗澡时则穿着布衣传统的裙子。男女老少赤膊相见,光风霁月,搅碎水波嬉戏打闹,笑声飘得很远。对于大杉这种生活在洵河边的旱鸭子在两次坐着她哥自制的小木伐翻船落水被他救起之后,就再没有勇气下水了,挺多光着脚在沙滩上跑几圈。<br>如此景致,如此心情,她怎么能在一片嬉闹声中只在沙滩漫步呢?后头看看,哑巴爷爷在堤坝上寻猪草,偶尔看看河边,脸上又不自禁漏出笑容。她看到哑巴爷爷那头“幸福猪”在堤坝边慢悠悠的吃着草,散着心。突然,她想起以前村里有个老人讲过一个传说:“猪过江,狗过海。传说猪在回族被当做神物,所以回民从不吃猪肉,是因为战争时期,一位将军带军出战,遭遇惨败,落荒而逃遭敌军追杀,跑到江边快要无路可逃时遇到了一头猪,他骑坐在猪背上被驮过了江,逃脱了敌人的追杀,后来这位将军成为了部落的首领,下令任何人不得宰杀猪,要像敬奉神一样敬奉着猪。”既然你的祖宗都可以过江,区区一条洵河又算什么,大杉飞快的跑上堤坝,将幸福猪赶到河边,折了两根柳树条想把幸福猪赶进洵河,想要看看它会不会游泳,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可以跨江过河。<br>话说猪真是皮糙肉厚,即使幸福猪被哑巴爷爷养的细皮嫩肉,几柳树条抽下去没有反应,无奈她只好亲自出马,使出全身力气推着它肥厚的屁股,可它不但不前进,反而前蹄子还抵在河边的礁石上“嗷儿~嗷儿~”的叫,“哎呀,哎~呀~呀~,你还拽的不行行,我一个读了三年小学九岁的‘大杉’,还制服不了你一头大笨猪。”跑到河边捡起几块拳头大的麻子石狠狠地往幸福猪的屁股上砸,我不信你皮再厚你能挺得住麻子石的打砸,咣当~咣当~…… 终于,在第五个麻子石使出全身力气砸出后,幸福猪再一次“嗷儿~~~”的一声跑进洵河里,她得意的在岸边河滩上又蹦又跳,然后又无力的摊在沙滩上坐下,准备观看“幸福猪过洵河”。可是,事实证明她真是幼稚到了天国,就算要验证古人的传说,她实验的对象应该是一只聪明伶俐懂人性的狗,而她却偏偏选了一头又笨又蠢的肥猪,从幸福猪下水后的那一刻开始,至到之后的十几年时间到今天为止,她都在骂街:猪,真是全世界最他妈笨的畜生,没有之一。<br>哑巴爷爷摘完一把猪草,一回头看到他的幸福猪已经快到洵河中央了,扔下手上的猪草,健步如飞冲下了河。是啊,他听不见,说不出,也从来没人给他讲那个猪过江狗过海的故事,他也不知为何幸福猪会跑到河里,还一去不回头…… 在水里行走很慢,哑巴爷爷一边在水里快速的追着幸福猪,一边大声的“啊~呀~啊啊~呀呀~”的喊着,大杉只看到水越来越深的没过他的身体,从脚踝到膝盖,从膝盖到大腿,再从大腿到腰再到胸口,眼看着河水马上快到哑巴爷爷的脖子了,她大声在岸边呼喊,急得又是比划,又喊又叫,可他背对着河岸边的她,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飞快的跑到人群的河边大声哭着喊着,指着下游大约四五米的地方说,哑巴爷掉到河里去了....... 河边原本一片嬉闹声在她的哭喊下顿时变为一片寂静,当所有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时,只能看到哑巴爷爷的一个头了,她当时在岸上看的十分清楚,脸朝岸边,他试图想要转身回来,可已经来不及了,没走两步,一个漩涡而下,哑巴爷爷在水里胡乱挣扎了几下后随着漩涡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河边喊声一片,嚎叫声一片,没有人能跳下去救哑巴爷爷,如果会游泳的,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河对岸的村子去炫耀吹牛,交朋会友,摘瓜吃果了,甘心留在河这边的大半都是像她一样的旱鸭子和只会捏着鼻子蹲在水里比赛憋气的半罐子,真到深水救人就那点撇脚的三脚猫功夫谁也不敢充当英雄。<br>大杉妈在河岸这边歇斯底里的喊着河对岸正在西瓜地吃着香甜西瓜的大杉她哥,“哑巴爹,掉到水里淹了。”河岸这边已经战场一片狼藉,一片嚎叫,哥哥在河对岸听不到这边的人在喊什么,但是他似乎感觉到一定出了什么事。五六个男子纵身而跃扎进水里,飞快的往这边游来,河面太宽,大概一两分钟的时间,哥哥最先到了河中央,在那个位置已经能清楚的听到岸边人的喊声了,大杉妈拼命喊叫着“哑巴爹刚刚从那里掉进去了……被水淹了……”哥哥对着后面四五个男子吼了一声:“下水找哑巴爹……”然后一头再扎进河里,后面的男子也陆续跟着扎进了河里,时间一分一秒的划过,大杉摊在沙滩上脑子一片空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划过她稚嫩、年幼、无知和充满恐慌的脸落进细细的沙滩,像是眼泪从来没有流下过一样。<br>汉子们在河里伸出头再扎进水里,再伸出头再扎进水里的几个轮回后,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终于在大概反复漏出头换气再下水的十几次后,大杉哥哥和另一位堂哥驮着哑巴浮出了水面,岸边再一次嚎叫声一片。她像是在悬崖边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爬带滚的跑到河边,跪在沙滩上,喊着哑巴爷爷。大约又过了两分钟,哥哥和其中一个堂哥还有几个汉子把哑巴爷爷抬上岸,一堆人一拥而上,围着哑巴摇晃,他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色苍青,哥哥迅速将哑巴爷爷的上衣全部脱掉,摸着胸口还有心跳,其他的叔伯不让围着,说要保持空气流通,大杉爸不停的的掐着哑巴的上嘴唇与鼻梁中间的那个位置,奶奶说那是人种,哥哥双手合并用力压着哑巴爷爷的腹部,再压到胸口,已经读了初中的他基本会了溺水自救的一下方法,一下,两下,三下……“噗~哧”一口水从哑巴爷爷的口中喷出,哥哥继续压着,一口水接着一口水从哑巴爷爷口中喷出……直到没有水喷出来,过了大约有十分钟左右哑巴爷爷慢慢的睁开眼睛,他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做了好长一个梦,所有人都欢呼着。大杉爸跟他比划着要送他去医院,他摆摆手说不用了,他表示他还好,不需要去医院,她爸坚持要送他去医院,可是他仍然坚持不去医院。他还挂记着那头幸福猪,幸福猪早已被几个汉子赶上了河堤,在悠闲的吃着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猪果然是猪,它永远只能是头被宰的猪,只是这头好命的猪投胎到了哑巴爷爷这样的主人。哑巴爷爷无力的抬起头看着幸福猪在河堤上吃着草这才舒了一口气,又无力的躺下。<br>大杉她爸和几个汉子轮流将哑巴背回家,在家躺了两天。大杉被她妈罚跪,只能乖乖的跪在堂屋面壁思过。她不敢去看哑巴爷爷,她没办法面对他,饭做好了,她爸让她去给哑巴送饭,他爸知道她内心也很难过,可毕竟她选了一头又笨又肥的猪做验证古人传说的实验差点让哑巴爷爷丢了性命这是事实,她爸不好明目张胆违抗她妈不让她跪,可他爸明白她这小身板儿以她妈的性格得把她跪残。他想让她去给哑巴爷爷送饭为借口让她放松一下,可她真的是无颜面对哑巴爷爷,她宁愿跪残也没勇气迈出脚步走进那间曾经带给她无数快乐,整齐干净的小屋。爸妈去送饭的时候她不敢多问,哥哥送了一次饭出来,他懂她,悄悄溜到她旁边小声问:“膝盖痛不痛?要不要我去给你整两个棉花垫过来?”她不想理他这样幸灾乐祸,一幅她活该被罚跪的嘴脸真讨厌,啥时候有这么个“懂我”的哥哥? 但她还是在内心感激他,如果不是哥哥,哑巴爷爷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她们是兄妹,她欠哑巴爷爷的他替她还回来,她低下头想着想着便委屈的哭起来,哭的很伤心,哭的鼻子直沽泡泡。想象得出她哥当时的表情很复杂,他以为把她惹哭了,摸摸她的头说:“你哭啥啊?我打你了吗?”她哭的更厉害,他慌了连忙说:“你别哭了,我替你跪吧,哑巴爷爷没事了,再休息半天应该就可以起来活动了。”她听到这句话之后真的开心了,她问:“真的吗?”他微笑点头,她又问:”那我明天是不是能见到哑巴爷爷了。”他继续点头。她把鼻子上沽的泡泡一个个擦干净,跪的端端正正,腰杆挺得笔直笔直。<br>第二天哑巴爷爷真的起来了,她妈也没再让她跪了,她知道如果哑巴爷爷看着大山跪在那里面壁思过,一定又要心疼她,找她妈求情。<br>太阳刚刚下山哑巴爷爷的门“吱”的一声打开,大杉坐在院子旁边摆弄那盆以前一起从山上挖回来的兰草花。她不敢抬头看哑巴爷爷,她心不在焉的拿着铲子继续摆弄花盆里面的土,哑巴爷爷对着她的方向“咿咿呀呀”的打招呼,她假装没听见继续挖花盆的土。他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头,依然“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她缓缓的抬起头,哑巴爷爷比以前更清瘦了,躺了两天,很明显瘦了一大圈,眼睛旁边有青块儿,估计是落水时石头碰的,他依然对她笑,此时此刻,他的笑容如夕阳下的海静谧慈祥,宁静祥和。她不知说些什么,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回馈笑容给他,她不停的抠着手指甲,大拇指抠着食指,抠完食指抠中指……哑巴爷爷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拉过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他大大的巴掌上她触到的都是厚厚的茧,那些一层层厚厚的茧都是他给村子人干了无数活积攒出来地,这积攒出来的茧换了多少零食和玩具给她。他坐在她对面点燃一袋烟,这是哑巴爷爷唯一的爱好,她握住他的烟袋摇头,示意他别抽烟,这个时候抽烟不利于康复身体,哑巴爷爷再次笑笑,摸摸她的头,装回了他的大烟袋和旱烟包,他用手比划着夸她长大了,懂事了。<br>那天下午她和哑巴爷爷聊天聊了很久,她们从夕阳落下聊到夜幕降临,逐渐看不清彼此比划的动作为止。哑巴爷爷跟她说的大概意思是“要她不要难过,他一生贫瘠,人家阴王地府也不收他这样的穷鬼……他要她好好写字,将来坐车去很远的地方,挣很多钱,找个好人一起回来,他会做个大花轿,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坐进花轿,让那个跟她一起回来的人把花轿接走……最后,哑巴爷爷还说要她跟哥哥学习游泳,他说在洵河边长大的孩子不能不会游泳,不能像他一样没用,如果不小心掉到水里,得自己能游上来……”她跟哑巴爷爷说:“哑巴爷爷太善良,福大命大……我会好好写字,长大坐车去很远的地方,挣很多钱,带哑巴爷爷坐车去外面看很多很多的地方,尝很多很多好吃好喝的,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烟,再也不用去拣别人没吸完的烟头,刨掉上面的过滤棉,剥下里面的烟丝一点一点再倒进烟袋……她也告诉哑巴爷爷我会学游泳,会游到洵河对岸去摘个西瓜回来给他吃……”</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六)<br> 一年后,大杉去镇上的小学读五年级了,需要寄宿在学校,一周回家一次。每周星期五放学回家,哑巴爷爷留给她的永远都是那个慈祥的笑容,还有他积攒一周的各种零食,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帮村里人干活,劈柴、拐磨、挑水、挖地……从前湾到后湾,从山头到河堤。只是额头的沟壑越来越深,两鬓的白发也越来越多,背比以前弯了些。<br>那个周五大杉回家没有看到哑巴爷爷,她问奶奶哑巴爷爷去给哪家干活了?奶奶说:哑巴爷爷受伤了,在家休息。“受伤了?哑巴爷爷怎么受伤了?”“被村口哈娃子晚上放了一条长板凳在他门口,第二天早上起的太早绊到凳子上摔地,嘴巴摔的肿的吃不下饭了,眼睛也肿了。”哈娃子六七岁了,是村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没教养的野孩子,他爸说话说不清,他妈在生下他之后跟一个河南的到村子卖老鼠药的男人跑了,他从小无人管教,满脑子歪思想,不是今天用弹弓打死这家刚孵出的小鸡,就是明天用夹子夹断那家小猫的后腿……平时村里人有时候气急了,有些大妈 婶子的骂他祖坟没埋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有的骂他老了死了投猪胎,但大多数人都觉得他从小没娘怪可怜,都忍忍就算了。“你丫活腻歪了,竟敢欺负我哑巴爷爷”,她当机立断从书包取出两颗水果糖装进口袋去村口哈娃子家了,哈娃子不在家,她气得咬牙切齿,装着两颗水果糖又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不远,遇到哈娃子颠颠的从上面下来,不知道又去祸害哪家了?大杉飞快的跑过去拉着哈娃子的手,“哈娃子,你干啥去了啊?我刚刚去你家找你没找到,你看我给你买水果糖了,学校旁边的大商店买的,没吃过吧,好甜的哟。”哈娃子瞟一眼五颜六色半透明的糖纸里面包着晶莹剔透的水果糖,“bia叽”了一下嘴,准备伸手拿糖的时候,她立马收紧手。“哈娃子,我刚刚在我们屋旁边那个巷子里面看到一只老鼠,好可怕,它啃包谷棒呢,你要是能帮我把它弄走,不啃我家包谷棒了,我以后每次回来都给你买糖。”哈娃子一听立马掉头往我家旁边的巷子走去,他一个天天无恶不作的野孩子他怎么会怕一只老鼠,大山跟在哈娃子后面,“哼,你他丫就等着挨揍吧,你无恶不作,但你敢欺负我哑巴爷爷,你就是找死,我一个11岁的“少先队小队长”我还制服不了你一个六七岁无人管教的野孩子。”走到巷子,哈娃子问“老鼠在哪儿?”她抄起一根早就提前准备好放在包谷壳上的竹竿,啪啪两棍子打过去,哈娃子一声尖叫,像一头被打了屁股的小老虎向她扑来,还好她反应快一闪身,一转背出了巷子,哈娃子指着她狠狠地说“你等着,我回去找我哥。”她回他说“我等着,你去找你哥。”哈娃子虽然人小,但他脑子灵活,他知道依他的个子和体力都不可能打赢一个大他五六岁的‘少先队队长’。<br>哈娃子他哥,跟大杉哥差不多身高体型,年龄也差不多,如果他哥真来了,估计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撂到村口他家牛棚里了。大杉趁哈娃子回去找他哥的时间赶紧跑回自己家,看看哥哥在不在家。“哼哼,你有哥,我也有哥好不好?都是有哥的人谁怕谁?”回家一看,心凉一大截,哥哥不在家,他估计又初三补课,两周才能回来一次。她忐忑不安,心里焦急又恐慌的等着哈娃子带着他哥杀回来。真是天助我也,大约过了五分钟,哈娃子哭着回来了他说“我哥没在家。”她笑的快喘不开气,她被这位小朋友的认真感动了!于是她又打了他一顿!哈娃子在大杉家门口哭着,她一边骂街一边推着他,“要哭你滚回你家哭,少在我家门口哭,以后再敢欺负我哑巴爷爷,打的你满地找牙,让你哭都哭不出来……”哑巴爷爷在屋里看到,他走出来拉着她,跟她说让她不要再打哈娃子了,他说:“他还小,不懂事,又没妈做饭吃,冬天光着脚丫子满村跑,脚上全是冻疮磨破就血水顺着脚板往下流,很可怜,要她不要打他……”她看着哑巴爷爷肿的跟兔半唇的嘴巴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哈娃子,但是哑巴爷爷意味深长的跟她比划着说完之后,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哑巴拿过她手上的两颗水果糖,递给哈娃子,帮他擦干挂在脸上的泪水和已经流进嘴巴的鼻涕,让他回家去。她跟哑巴爷爷说“那糖是我买给你的,不是给哈娃子的。”哑巴爷爷跟她比“我老了,牙不好,咬不动,哈娃子没吃过水果糖,他没妈很可怜,就给他吃。”亲爱的哑巴爷爷,他都害你摔的饭都吃不下了,你还一心为他想那么多,把你的疼爱毫无保留的都给了他。大杉又气又恨,但哑巴爷爷要这样做,她也绝不会反抗,她眼睁睁看着哈娃子拿着她两颗水果糖颠颠的走了。<br>大杉调侃着说:“那时我们还年少,岁月静好,纯净快乐, 嬉笑怒骂皆是美好。如今再回忆起过往昔事,年少时,我欺负了一个小朋友,那个小朋友,哭了。大声喊着:你等着,我叫我哥来。我说:好!我等着,不见不散。……五分钟后,小朋友哭着过来了。“我哥不在家。” 我被小朋友的认真感动了!于是我又打了他一顿!请原谅你们有我这不羁放纵的人渣性格的朋友。”没有人打断她的讲话,只是都静静的听着。</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七)<br> 12岁那年一个冬天的周五,大杉如往常一样兴高采烈的回家,快要走到村口的时候没有看见哑巴爷爷,他没来接她,她知道一定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就如之前的任何一次他没有在村口接她都会让她心慌不已一样,除非发生意外或者他病了,他的身影没有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那就是他在告诉她:他出了意外。她心急如焚,飞快往村子跑着,刚跑进村口就看到鱼儿山的一个山头浓烟四起,火焰在半空中熊熊燃烧,一片通红。等她跑回家的时候,村子里的汉子和妇女,劳动力基本都不在家了,哑巴爷爷也不在家。她跑去找村长,村长家没有一个人,她只好回家自己先做顿饭,走了十五里的路程回家,没有哑巴爷爷准备的充饥干粮,她已经饿的两眼昏花了,花了两个小时煮了一碗面,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大杉爸和哥哥回来提水,满脸乌漆墨黑,看上去好像刚从战壕里被敌人的榴弹摧毁过一样,她问她爸怎么回事,她爸叹了口气:“哑巴爷爷挖地的时候抽烟,烟头没有灭,丢在草丛里,把山林引着火了,现在全村人都在灭火,如果在火路越过鱼儿山之前没有阻止住火势蔓延,越过鱼儿山就是另外的村子了,不属于我们的地域,你哑巴爷爷很有可能会惹上很大的麻烦……”她没有说话,她在想此时此刻的哑巴爷爷应该已经扑打在一片火海中,他的心里一定充满愧疚和自责……又或是他已经整天没吃没喝汗流浃背…… 哑巴爷爷一向做事小心谨慎,他怎么可能会把没有灭掉的烟头扔在堆满枯黄落叶的林山边? 烟头? 哑巴爷爷从来都是旱烟袋,怎么会有烟头? ……十万个为什么在她脑海里呼啸而过带着一只乌鸦,尾巴上栓了一个牌子,上面写了三个字“好扯淡”。<br>大杉爸和哥哥回来提了两桶水又上山灭火去了。半夜时分,全村人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了,火灭了。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在村头吆喝要开大会。大会内容大概是:哑巴烧林山经济损失赔偿划分,哑巴爷爷负主要责任,他将无条件重整被烧山林的面貌,要将整片被烧的山林损坏的树木全部处理掉,而且将地面处理翻土,开年后村子劳力负责将要在山上重新再栽植新的树苗。她已经12岁了,是半个大人了,她应该懂得保护哑巴爷爷了,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毫不客气的享尽他所有的疼爱和保护,如今该是她保护他的时候了,否则她对不起自己的六年寒窗,更对不起哑巴爷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委屈却只因他无法言说而成为任人宰割的“劳动羊”,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活的那么有勇气。不过话说回来,好在那时候12岁的姑娘,如果现在再依当时的姿势,估计就一典型的泼妇骂街了,大家都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文静素雅的姑娘12岁的时候,也活的这么泼辣蛮横过。扯远了,大杉这姑娘真要说她,估计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这姑娘故事太多。我们还是继续说哑巴烧林山的事,大杉两手叉腰大声质问村长:“请问你们依什么依据判定林山一定是我哑巴爷爷引燃的?”她爸在一旁拉着她训斥着,“大人们在开会,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别瞎掺和,赶紧回去。”她不理她爸“你们送我去读书,就是为了让我学知识懂道理学做人...... 如果这点事我都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那我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我不就跟哑巴爷爷一样听不见,讲不出, 当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吧啦吧啦吧啦……”人生第一次这样威风了一把,村长显然被一个12岁的小学生问的有些诧然,脸上只写着”尴尬”两个字,随之他笑着说:“当时燃火的时候,山林边就只有哑巴在地里挖地,不是他还有谁?”他笑的很勉强,大山依然不依不饶:“ 我都听我爸说了,你们在地边找到了一个“金丝猴”烟头,试问你们谁见过哑巴爷爷抽过纸烟,而且是“金丝猴”?哑巴爷爷就算辛苦为你们挑一年水,劈一年柴,挖一年地,推一年磨他也不可能得到你们的一根“金丝猴”香烟吧?因为他讲不出,所以你们都认为这是他犯下的错?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啦……”会场一片寂静,村长显得更尴尬,也很难接话,最终在大山一番口舌之战下,她爸也不再讲话,大家反复商议后:表示共同分担林山重新再造。第二年春天,村民和哑巴爷爷一起在被烧的林山重新种下了一片松柏和耳树,如今那是一片茂密的翠绿的山林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八)<br>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滑的飞快,大杉读初中了,到十五里以外的镇上读中学。有时候一周回一次家,有时候两周回一次家,见哑巴爷爷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越来越少, 他一天天老去,牙齿开始脱落,左手因为旧伤复发,经常痛的抬不起来,听奶奶说:“年轻的时候,他给别人帮忙盖房子,有一次下雨天搭梯子盖墙上的泥土,他不小心从梯子摔下来,左手当时是脱臼了,还摔断了两根肋骨,可当时没有去医院,因为没有钱,他也讲不出身体伤了哪些部位,奶奶看他痛得难受,就请村里的老先生在山里找了些草药捣碎,用纱布包着,就这样治疗了哑巴爷爷脱臼的左手腕和断了的两根右肋骨。以至于现在每次变天,阴天潮湿的时候,哑巴爷爷就会痛得在他的小屋微微的呻吟着,他的左手已经拿不动一个陶瓷碗盛一碗饭的重量了,每次吃饭他要把碗放在一个木凳子上,够着嘴巴吃。<br>她用一周仅有的两块零花钱积攒了两个星期,给他买了一个黄色的洋瓷碗,轻巧,拿起来方便。周五放学她高兴的把它拿回家送给哑巴爷爷,他开心的不得了。他盛好一碗饭端着,从村头跑到村口,给别人看,大杉给他买了个洋瓷碗,又好看又轻巧。后来他自己戳了根红绳,栓着洋瓷碗下面的一个孔,去给别人干活他就提着洋瓷碗,拿自己的碗吃饭,有时候胸口断裂的肋骨痛的厉害,大杉爸妈就拿止痛片给他止痛,哑巴爷爷一生吃过最昂贵的药大致就是一毛钱两颗的止痛片,每次含两颗止痛片,慢慢咀嚼着,她总是想:这么苦的止痛片含在嘴里慢慢咀嚼,难道不苦吗? 奶奶跟她讲“不会讲话的人,是没有味觉的。”真的是这样吗?大抵是心里的苦早已遮住了这止痛片的苦味吧,又或许断裂的肋骨早已痛的让他失去了味觉吧。<br>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村里拉了电,通了自来水。终于哑巴爷爷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了,他再也不用整天家家户户挑水,劈柴,推磨…… 他年纪大了,眼力没以前好了,走路也没以前快了,但他的笑容永远迷人,好看,慈祥,温和。他每天还是像往常一样打扫村子里的卫生,从村头到村尾。<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九)<br> 终于,九年寒窗出了山,大杉到城里读高中了,她走出了大山沟沟,见哑巴爷爷的时间越来越少,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他开始看不清她的模样,满头灰白的头发,腰弯的更厉害,走起路来一瘸一拐......<br>上帝有时候就是这样,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给你一记耳光,打的你莫名其妙,连喊痛的机会都没有,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大杉17岁那年,当她正在“奋笔疾书,扑打滚爬在一片书海中”的时候,哑巴爷爷走了,在炎热酷暑人们都在河里戏水嬉闹的时候,他在那个干净整洁的小屋沉睡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于他而言没有声音,没有言语的世界了。村里人把他送上了山,但却没有她,哑巴爷爷没有葬于鱼儿山上,他葬于村口河堤的坝上,那是鱼儿山鱼尾的位置,小时候读书的时候,书上说,鱼儿要想在水里找到方向和保持身体平衡必须靠它的尾巴。<br>是的,哑巴爷爷像鱼儿山的尾巴,他将自己一生的力量和爱心献给了鱼儿山的村民和孩子们。曾经他的汗水撒在了鱼儿山的家家户户,他的爱给了鱼儿山的很多孩子们。<br>等她赶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于村口的河堤坝里,永远的离开了鱼儿山。奶奶跟她说:“你哑巴爷爷最后走的那几天躺在床上吃不下饭,但他始终抱着你买的洋瓷碗,大杉爸问他要不要联系大杉回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跟大山爸比划,要她好好读书写字,不要她回去,不要教书先生骂她……”<br>她已无力哭泣,她去了哑巴爷爷的坟前,她跪在他坟前没有哭,哑巴爷爷把他一生的笑容都留给了她,而她不能留给他的都是泪水,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安乐,静心,养身,但愿他在那个世界能听得见,讲的出,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做自己想做的事,在那里没有病痛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十)<br> 去年除夕的傍晚,大杉去给哑巴爷爷上坟,她坐在他身边,想起了十几年前他落水后初愈的那个下午,夕阳西下,她们在院子旁边的兰草花盆边交谈了一下午,哑巴爷爷跟她说要她好好读书,好好写字,将来长大坐车去大地方,要她学游泳……<br>她在哑巴爷爷的坟前随心讲着,比划着,突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而且还是一口带着北京口音的普通话“丫,那是人还是鬼啊?”之后是一个温和男人的声音立马接话“嘘,别乱讲话,那里沉睡了一位哑巴太爷爷,那是你小姑奶奶想你哑巴太爷爷了。”她回头,是当年的哈娃子,如今他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身为人父。她微笑,“你回来了?”他回笑,“嗯,回来了。”哈娃子摸摸旁边小男孩的头,“乖,去把我们带来的糖果拿给哑巴太爷爷。”小男孩从盒子取出了很多糖果,五颜六色,很漂亮,吃起来一定很酥甜。她没有打断他们的讲话,哈娃子一边往盘子里放糖果,一边对旁边的小男孩说:“爸爸小时候吃的第一颗水果糖就是哑巴太爷爷给的,爸爸小时候太混蛋,做了很多错事,被你这位小姑奶奶差点打残了,挨了顿打换了两颗水果糖,那两颗原本属于哑巴太爷爷的水果糖。”小男孩看着大杉,满脸好奇:“这个姑奶奶太年轻了。”哈娃子有点儿难为情的抓抓头“没办法,你爸我辈分低,谁让她是你哑巴太爷爷的孙女呢?比你爸我高一辈,即使这位姑奶奶才20几岁,你也得叫他姑奶奶。”小男孩好奇又欣喜的看着大杉,看着他自己的爸爸,眼睛一眨一眨,很呆萌。<br>大杉跟哈娃子在哑巴爷爷坟前坐了许久,聊了好多。她才明白:哑巴爷爷一直都活在鱼儿山,从未离开过。<br>哑巴爷爷已经离开整整十年了,千山阻隔,故园已远。一堆人团团围着月亮席地而坐,湖边饮酒,赏月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大家都微醺,撤掉杯盏,最后折一捧桂花漫步回家。<br><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此刻,独依栏杆,夜色温润,我想起了那句:晚晴初,淡烟笼月,风透蟾光如洗。<br>我提笔写下了这个故事,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大杉的心情和那份怀念……<br>哑巴爷爷,大杉她知道您一定也能看的到这星月交辉的时刻,只是她凡眼肉胎,无法看到你的眼睛,我想您一定看得到那个你曾经给了无数疼爱的小黄毛丫头,如您所愿,她读了很多书,写了很多字,她坐车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也时常坐着飞机飞东飞西,去了很多大地方,她说,她吃过很多人们口中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但是她再也没有吃到过当年布口袋和棉花包里的味道,她去异国他乡,在那些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国家,人们听不懂她讲的话,她就跟他们比划,可是没有人能看的懂她比些什么,说些什么,到后来她也不讲也不比划,她就只对他们笑,他们也都对她笑,如今她已经长成一个可以在异地他乡自立根生的大姑娘了,她有能力带哑巴爷爷走出村子,去看外面的世界了,也有能力带哑巴爷爷品从没尝过的好吃好喝了,她可以游泳游到在水里睡觉了,只可惜这些您再也来不及感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满心祈愿,只愿您在天国一切安好 ……<br>夜色温柔,一阵风,轻轻地,轻轻地佛过,有奶香扑鼻,我知道:那是想念的味道,想念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地方,但在这样的夜晚,它会散发出更浓烈的味道。想念像是一把锁,牢牢的套住心门,打开或是不打开,都是满满思念,思念满满……<br>我打开手机,塞上耳塞,手机播放的是尤静波的《哑巴》:<br>记得小时候 村里有个哑巴 <br>不谙世事的他 也听不见说话 <br>孤苦伶仃的他 无儿无女无牵无挂 <br>可他却比全村的人都还要善良 <br>记得小时候 大家都笑他傻 <br>他总不合时宜的指手比划 <br>不会说话的他 从来不会伤害人家 <br>听不见世间的事 也从来不想人间繁华 <br>........<br>突然电话想起,我轻轻划过接听键,电话里又是那个奶声奶气带着北京口音的声音<br>“大杉姑奶奶,中秋节日快乐!……”<br>“乖,谢谢你,你也中秋快乐!”<br>“我爸爸说有时间让大杉姑奶奶来北京玩,我爸爸今晚给我画了一幅画,画里有一座山,他说那叫‘鱼儿山’……”<br>“真的吗?小姑奶奶今晚讲了个故事,一个‘金三角姑娘’和‘鱼儿山哑巴’的故事,里面有一座山,也叫‘鱼儿山’”<br>“哦?……以后我长大了,我也要建座鱼儿山”<br>“……”<br>挂完电话夜已深,在千里之外,一个叫大杉的姑娘在一个人们称之为“金三角”的都市,怀念着陕西南部商洛山村鱼儿山的哑巴爷爷……”</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