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惠芬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那次事件对心灵的震动,却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时间,是1984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地点,是沈阳北陵小区11号楼楼下,或许不是11号,12或13号,总之是楼下,我被找到楼的外边。怎么被找到的,不记得了,当时既没有传呼又没有手机,能记得的就是我站在楼的后边。夜并不漆黑,因为有楼上窗户射出来的灯光。我面对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和我一同在文学院上学的张老师――那时我称他老师,因为他是引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启蒙老师之一;一个,是我老家的作者张彬――那时我们还不是朋友,她只是我认识的另一位老家庄河的作者。张彬从庄河来,是来确认一件事,就是我是否在背后说过她坏话。经她陈述,我回想起真的说过,但说那坏话,有一个特殊背景,是张老师讲故事一样讲他身边几个有个性的人,其中包括张彬,我在他讲述与个性有关的细节时草率的下了结论――那时年轻,很轻易就能下个结论。当我无奈之下,把这个背景说出来,张彬来沈阳找我的所有怒火都冲张老师发出去了。那是一场三个人的战争,开始是张彬和我,后来就变成了张彬和张老师了。记得我们的争吵声很大、很尖锐,震动了楼上的玻璃,刺破了整个夜空。我浑身哆嗦,牙齿打战,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坍塌,因为从小到大,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被人找上门来――在乡下,说别人坏话,被人找上门来,是要多丑有多丑的丑事。而就在我们的身后,有十几名和我一同住在一楼的女同学,有住在二楼三楼五楼的老一辈作家,有作协于铁老师、金河老师。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呵,我无法回宿舍,我不想面对一个丑闻被同学传开的窘境,我对于铁老师和金河老师知道此事的后果深怀恐惧,关键是,我供出事实,张彬把矛头对着张老师,他们一路争吵着,向另一个方向走了,我不知道后边还会发生什么……
世界在坍塌,坍塌的不只是我的名声、我的未来,还有张老师的形象,我一直都那么的尊敬他……废墟在脚下,漆黑一片,在漆黑中伫立,有一个人向我走来,毛琦。她听到了什么,但一定不会听清事情的全部,可她毫不犹豫就握住我的手。毫不犹豫,这对我太重要了,这证明她不怀疑我的为人,这证明这件丑事在她那里没那么丑,没那么可怕……我们似乎是沿着一条野地里的河岸,因为那里杂草丛生。北陵那里确实有河,据说叫北运河,可它的两岸都是高楼,怎么会觉得是一片乡村的野地,我也不知道。乡村记忆总是莫名其妙就覆盖了一切,就像乡村记忆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性质的覆盖。在那条杂草丛生的岸上,我是否说出了我的委屈、恐惧、不安以及灾难性的毁灭?我不知道。想必是说了,因为以我那个年龄,又刚刚从乡村出来,绝不会有某种承受力让我沉默,我却深深记住了毛琦的话,“没事儿,天塌不下来,塌下来又能怎样!”似乎整个一个晚上,毛琦只说了这一句话,可它给予我的支持,足够让我对付就要到来的一切。其实她当时这么说,想必也是深怀恐惧,因为都说到天了,等于放下了所有声名利益,退回到生死的层面了,可我当时体会不到话的内涵,只感受话本身所传递的力量,类似那种说大话救小命的力量。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不但天没塌下来,于铁老师还把我和毛琦找到家里吃饭,好像并不觉得刚刚发生过的是什么丑事。尤其,听我讲述了事情经过,他也不觉得张老师有什么不好,在他看来,文人如果不敏感不情绪化就不是文人,在某种情绪里,说出一些瞬间感受,即使不符合事实,也都正常。他也不觉得张彬有什么不对,一个爱文学的青年女子,必定把什么都看得神圣,包括友情、尊严……天塌下来的大事变成芝麻般的小事,那感觉就像在天寒地冻的隆冬看到了一地鲜花。可我得承认,心底里的阴影并没消除,就像五、六岁的时候,每逢下雨,院子里的粪坑被雨水涨满,大人们嘻嘻哈哈无所谓,我却因害怕水淹了房子而大哭不止一样,我无法跳出年龄对身体感受的局限。在当时,我的感受是:我人是从泥坑里出来了,可满身都沾满了泥巴。我需要洗清自己。怎么洗,不知道。
其实没多久我就知道了,那个洗清自己的办法,不是你去面对很多人,就一个人。这个人,还是毛琦。她帮你洗清,不是找同学一个个去讲,而只是上学放学都跟你在一起,倾听你的诉说,与你形影不离。倾听、形影不离,是一份温暖,更是一种信任,她让别人看到她对你的信任。信任是精神的,但这精神会变成物质,一种强有力的能够清洗泥巴的物质――当你每天和她肩并肩走在一起,你觉得你和她一样的干净清爽……
此时此刻,2016年元月7号,打开一封有关辽宁文学院首届作家班回忆录的征稿信,不知为什么,记忆穿越时空,一下子就回到了1984年北陵小区那个夜晚。关于文学院的记忆有很多很多,初入城市的兴奋、不安,初入文学门槛的焦虑、惶恐,因怀揣神圣梦想而生出的狂热,以及身处五十多个狂热的文学追随者中间忽尔袭来的自卑、浮躁,以及携带自卑与浮躁去仰望名家名编辑的心思缭乱……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就这样没来由地浮现眼前,而它一旦浮现眼前,一切的一切都躲到了远处,变成虚幻的影像,仿佛它是我回到过去必须翻越的一堵墙,仿佛它是挡在一堵墙里不能不看的一道风景……
那显然不是风景,是疼痛,是痛苦,是不堪面对的伤口与疤痕。三十多年过去,我一直都在回避它、远离它,可事实是,我从未远离过。这并不是说每一天都能想起这一幕,而是那次事件之后,我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一个人的一生,不需要很多人,也不可能有很多人,只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终生不变,他会随着人生阶段的变化而变化,但每个人生阶段,都只需要一个人!他有时不期然相遇、两相吸引,有时青山踏遍也难能觅到。他/她是爱情,却又不完全是;他/她是友情,可又有着爱情的质地,因为你的心灵在向他/她敞开……因此一些年来,当我不时的想起毛琦曾经给予的友情,我总会接着去想,我受伤了,有了毛琦,张彬受伤了,那个人是谁呢?张老师受伤了,那个人又是谁呢?张彬感觉伤害巨大,是不是觉得张老师曾就是懂她的那个人呢?我感觉伤害巨大,是不是来文学院之后,把年长的张老师当成了精神依赖?张老师伤害巨大,是不是他年长于我们,有我们无法抵达的经验空间、精神世界,就像我不懂得在我心里那么重大的事,为什么在于铁老师那里才是芝麻点的小事一样,在他空茫的精神世界,是不是有我们不能懂得的情绪语境,而张彬为之追问的话语,只是这情绪语境中的一片草叶,它不过就那么轻轻翻动了一下,并无主观恶意?
一片草叶的翻动,就导致了伤害的恶果,它呈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人,本质上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本质上是隔膜的,就像隔膜在不同躯壳里的两颗心。而作为小小的单独的个人,之所以要相互寻找,渴望将心灵敞开,正是为了对抗孤独……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其实揭示的是孤独人生的残酷真相。它的残酷,不在于许多时候,你并不那么幸运,你找不到这个人,而在于你找到了还会失去;而在于,失去了,你对之后的寻找会生出恐惧……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我渐渐看到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都缘于当时心理空间的狭小――我即使编不出善意的谎言保护张老师,至少不该将一次随意流露当成事实原告实诉。可有一样东西,它穿越了时间却永恒不变,那便是:在人的生命中,总是渴望“两个人”。它既是你的希望,又是你的困境;它有时是爱情,但更多的时候是友情。当囚禁在躯壳里的灵魂向荒野发出呼喊,你其实渴望的永远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向一个人敞开,向一个人诉说,是人性的限制,也是人生的奢侈,你认了限制,才会感受到奢侈,当你享受了奢侈,限制也就在所难免,两个人的悲剧也就在人生中上演……
三个人的事件,给了我“两个人”的启示,我不敢说这就是那个夜晚种下的种子,但一个确凿的事实是,通过文学院走上写作道路,我后来许多小说,都在写“两个人”,都在探讨“两个人”的精神困境。《歇马山庄》中的买子和小青、小青和月月,《播种》中的瘦兰和大凤,《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的潘桃和李平,《后上塘书》中的徐兰和刘杰夫,徐兰和徐凤……我看上去写了很多人,其实那很多人,在他们独自的生活中,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都只面向一个人,都只在寻找一个人….. 不禁想起阿巴斯的一部电影,《橄榄树下的情人》,在那部电影最后,有一个漫长的镜头,一个男人在橄榄树林里追一个女子,朝前走,一直走,镜头的距离范围从一个人的后背开始,之后是移动的全身,之后是这个移动的身体往橄榄树林里走出的一段距离,再之后距离越来越远、越长……因为镜头是不动的,只有人在动,随着人影的一点点小下去,小到一个小方块,小白点,小白点和另一个小白点靠近、重叠、分离,突然的,你的视线模糊起来、虚幻起来…..
然而,你在虚幻中看到的不是无,而是无限……
在一个不变的镜头中,仅靠时间的长度,制造出被聚焦人物和他周边事物的时空关系,电影里有一个专业术语,叫景深。此刻,想起这个镜头,我觉得,我们都是阿巴斯电影中的那个男人,不管是我,张彬,张老师,还是毛琦,还是文学院的所有老师、同学,我们都在那个镜头的景深里,我们都追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宏观的角度,是文学,是艺术,她妖娆、不安分、时刻蓄机离经叛道。可正由于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不安分的基因密码,微观的角度,我们才更敏感于心灵的寻找,我们孤独的灵魂才更渴望朝向一个地方……我们因此迈开了双脚,向着远方,我们也许瞟了一眼旁边的景色,也许只专注于女子的彩色衣衫,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义无返顾,我们最后成了小方块,小白点,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树林里,走向了我们的无限……
在那个景深尽头,我们居然一消失就消失了三十多年,我们每个人的无限里,都有着怎样的境况?是否追到了那个女人,是否追到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你想要的,而又追了另一个女人?是否一次次追逐,一次次失望、心碎,却在永无休止的追逐中锻造了强大的内心,从而放弃了追逐,在孤独中站立?或者,在孤独中,发现了另一片风景,另一片超越了任何成败得失的精神高地?
三十多年,回头望,我们的景深太深了,在这由时光聚焦出来的距离范围里,有关“两个人”的悲喜剧从不曾停止过。这并不是说我后来结婚、生子,那个人由毛琦变成丈夫、变成儿子,由儿子变成了繁俗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某些时候,让自己陷入一地鸡毛,也是对抗孤独的有效方式;也不是说长时间陷入一地鸡毛,不免生出绝望;而是说,当你绝望了,你在绝望中不得不专注于你热爱的文学和艺术,你发现,它才是你生命里最最重要的那个人!才是你灵魂获救的希望!
当然,这又是残酷人生中的巨大幸运,毕竟,我们还有文学和艺术,我们可以在写作里将自己敞开。然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写作里敞开自己,你并不就是奔驰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你总有写不下去的时候,黔驴技穷的时候,这时,你还是需要一个人……我是说,在我进入写作内部,常常黔驴技穷的时候,张彬是我最最重要的那个人,她总会在我探索人性的笔触走入绝境时,让我绝处逢生。
事实上,文学院毕业,在这时光的景深里,我不断听到我们首届作家班同学与“两个人”有关的宏观和微观的故事。比如某个年月,桀骜不驯、文字里激荡着原始野性的晨哥居然去基层挂职,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县委副书记;深于忧患、小说写得正当红火的林和平,一夜之间离开小说,转身搞起了电视剧;有超强的直觉,对小说痴迷到仅仅靠口头的讲述就能让你痛不欲生的唐浩,当上了电视台一档专题节目的直播主持;聪明绝顶、常常以冷嘲热讽来直面现实和自我的小说家徐锦川,和诗人万军联袂成立了影视公司;同是那个年月,我们含蓄温雅、总是以沉默表达着对某些具体事物态度的班主任老师杨凯,风声水起地做起了音像发行,他来到我的老家庄河,含蓄温雅如常,沉默中表达的,却不再是对某件具体事物的态度,而是人在旅途的漂泊与流浪;而身体和作品里都蓬勃着母性能量的刘虹,在营口她的家中,让我看到了她挣扎在婚姻生活中的脆弱瞬间。在文学院,她被同学称为“二姐”,我虽没有被带入这个有着家族意味的称谓群体,一直叫她刘姐,可她身体里的情感火焰烘烤你时,你感受到的炽热既像姐姐又像母亲。而同是那个年月,在文学人格中兼顾了行政人格,很早就当上鞍山文联副主席的何立彬,毅然放弃机关,来大连开发区深入生活……在我大连的小家,她曾趴在床上默默哭泣,她虽像以往一样坚毅,什么都没说,可我觉得她诉说了太多太多,那里既有宏观,又有微观,总之是苦苦追逐而不得的“两个人”的故事;同是那个年月,愿意在怀旧中寄托想象,从而总与现实保持着距离的隋治操,突然女儿患病,被现实拉进父爱最最黑暗的深渊,在沈阳开会见面,他的讲述里,既没有文学也没有艺术,只有在黑暗中仰望那丝光亮的祈祷……
透过景深,让你在逐渐扩大的范围里升腾出无限联想,这是阿巴斯电影最让人着迷的地方,然而,让男人追上女人消失在镜头尽头,阿巴斯并没让镜头结束,它静止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消失在镜头尽头的小白点又出现了,也就是说,你刚刚还沉醉在某种想象里,那个虚幻、恍惚的尽头突然不再虚幻、不再恍惚,小白点又一点点变大,最后,在不变的镜头足有三分多钟的时候,那个男人又回来了。他快步跑着,由一个小白点回到小方块,回到一个肢体动作渐渐清晰的影像,可他没有像你希望那样来到你面前,告诉你他和那个女人谈了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追上了女人却又回来了,然而神奇而玄妙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在这漫长的三分多钟里,当他再次回来,你觉得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他了,他身上已经有了时光的痕迹,岁月的味道,他欢跑的步履里,已经饱含了无限的生命的奥秘……
三十年过去,与许多同学没再相见,有的见过一两面,又杳无音讯,有的,永远地消失在了时光的尽头。可我知道,在时光的景深里,每个人都经历着不为人知的生命奥秘。两年前参加辽宁作协去朝阳的采风,遇到了赵颖,毕业多年,我们第一次有机会长时间在一起,在向我讲述她在工厂里艰难成长留下的畸形渴望,以至于这渴望延伸到文学院的“两个人”的煎熬与挣扎时,她满含泪光。这时的赵颖,已经当上阜新市文联秘书长、作协副主席,这么些年过去,她为什么对当年不能释怀?也同是那次采风,遇到了隋治操,一个晚上,刚刚从一个餐桌上离开,他又强制大家去了另一个胡同酒吧,又点了一桌子菜,此刻的他,早已从灾难的现实中奇迹般地脱身,女儿已经结婚生子,可他不但没有回到寄托在怀旧中的超脱,反而陷入了另一种现实――当上了朝阳市文联专职主席,当上主席,他已经纠缠在繁琐的事务中,为什么还那么热衷于吃喝的应酬?两年前,刚有微信,与晨哥有了微信联系,在微信里,不但知道他桀骜睿智的思想火花依然闪现在笔下,还知道他的儿子儿媳都在英国留学,并生下一对孙子孙女,而他的女儿,嫁了大连一个富豪,在富丽华酒店举行了隆重婚礼,人生的性价比高到令人妒嫉!在我的经验里,桀骜深邃之人必有着洞穴般黑暗的人生,而他,从一个追逐在银幕尽头的小白点回到镜头前,竟然渐变成一个与安详、幸福厮守的形象,他的人生,经历了什么?五年前在大连遇到林和平,他跟我说,写作让他非常痛苦,每天往书房里迈步的时候,都觉得头老大,几次都要退出来,可最后,还是迈进去了。此时的他,已经是中国电视剧界的大鳄,名利双收,他为什么还要让自己进入并不快乐的写作中?十年前,在大连的公交车上,汽车转弯,猛一摇晃,一个转身,看到了多年不见的熟悉的面孔――张老师,四目相对时,他目光里满含安详的微笑。那次文学院的夜晚,因为我的供出,他半路就终止了学业,他如何还能对我生出那样的微笑?
赵颖的奥秘,是她一路像我一样躲避着过去,可有一天,猛然发现,那深藏在过去里不堪打量的情节,可以绽放出瑰丽的带有警示意味的花朵?隋治操的奥秘,是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考验,使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早地知道,跟平安和健康相比,没有什么不是一场游戏,而在人生这个大的游戏场上,有意义的只有此刻,只有沉浸于此刻,才能获得对终极痛苦的超越?林和平的奥秘,是他一路奔着成功而去,追到了才发现,它们并不能很好地安放他忧患深重的精神,只有追逐本身才是最好的安放?晨哥的奥秘,是他以狂野之心对抗秩序里的世界,内心里早已刻满伤痕,他呈现于我们的与幸福安详的厮守,不过是希望自己永远保持住一个男子汉的形象?或者相反,正是与幸福安详厮守,才让他获得了与坚硬的秩序对抗的力量?张老师的奥秘,是命运格外地眷顾他,让他很早就体悟到,当一个人的人生不再被成败得失操控,自然就获得了宽容与宽广,而只有宽容和宽广,才能抵达那片人生的精神高地?
不得而知。
我能知道的是,我们都是那个被规定在镜头里的男人,我们一路追逐而去又一路回过头来,当我们回过头来,我们统统露出了神秘的笑脸。然而写到这里我不禁要问,如果我们都是那个被规定在镜头里的男人,那么谁又是那个镜头的导演呢,是谁导演了我们的人生戏剧?那个像阿巴斯一样的艺术大师究竟是谁?
2014年11月30号,辽宁文学院举行建院三十周年纪念会,那次会前,我和毛琦去北陵小区看望于铁老师,此时的于老,已经九十高龄,经历过一次心脏大手术,当我把疑问说出来,他慢慢向我讲述了当时的经过。听他的讲述,我才在时光的景深里又看到了另一个维度,一个在此之前从不知道的维度――1984年正式开学的文学院,居然1981年就开始酝酿。那是一场合力席卷的风暴,但它最初只起始于一片草叶的掀动,那片草叶的掀动也只起始于一缕情绪的游丝。但那是上世纪80年代大的时代的情绪,是只有敏感于时代变革的艺术大师才能捕捉到的情绪。于老在讲述里,提到了很多人的名字,当时的辽宁大学中文系主任冉欲达、民俗学教授乌丙安,当时的省委副书记李铁映、宣传部副部长林岩,当时的作协副主席金河、创联部主任陆明友……很显然,他们都是那个捕捉了时代情绪的艺术大师、总导演,他们不由分说就规定了我们的人生,他们把文学这个妖娆、不安分的女子不由分说就拉进了我们的生活,让我们从此与之厮磨,剪不断理还乱……可是,就只到此为止了吗? 调转角度,把镜头从此刻对准以往三十年,我会看到自己一路的挣扎、磨难,脚下的路似乎从不曾平坦过,岂止是不平坦,可以说是布满沼泽、泥泞,处处险象环生。如何从又爱又恨的乡土中拔根,如何将沾满泥土的根挤进城市的缝隙,当移苗栽种的水土不服外化成疾病,又如何在年轻的躯体里重建信念,重新注入生活希望……现实向我揭开层层面纱,露出残酷的真相,就像北陵小区那个夜晚向我揭示的真相。可是,也和那个夜晚之后的情景相同,在黑暗的隆冬里,我看到了一地鲜花――在我的身边,似乎总有一片葱郁的橄榄林。我是说,当那个把握了时代情绪的总导演将你导进全新的人生,他们并没有从此放弃你,在你困难重重的时刻,在你跌入深渊和低谷的时刻,他们总能伸出手来,将你从泥泞中拉出,把现实中最美丽的风景展示给你。
在我由文学院开始的人生中,向我展现这道风景的无疑有很多人,但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于铁老师,金河老师。从于铁老师把北陵小区那个天大的事说成芝麻般的小事开始,他慈父般的情怀就一直温暖着我。心情浮躁,入学大半年写不出作品,他从不问你最近写了什么,每次见面,都强调不要着急,厚积才能薄发。可当你偶尔在辽报上发表个豆腐块,他会把这芝麻点的小事夸张到西瓜那么大,吵吵得连他的老伴朱姨都知道,见面就问,听说你发表作品啦?!他关注你每一点小小的进步,却从不把关注变成你的压力;他不给你任何压力,却从来都知道你的压力在哪里。有一次,我和何立彬在小区外面散步,遇到于老师,他夸何立彬的小说,转眼看到我,立即补充道,你别着急,你刚刚起步,不能和何立彬比――那时,何立彬已经是辽宁文坛有影响的作家,和她在一起,你心里确实虚弱,可于铁老师分明洞察了你的虚弱,却要告诉你,你的虚弱没什么道理…….与他和善的目光相对,心底的温暖无以言表――那时,我还不能从他的目光中识别出比和善更深厚的东西,哪怕文学院期间,谢友鄞、晨哥和我的作品陆续在《上海文学》发表,他给省委领导写信,为我们三个人争取工作的同时,为辽宁文学院研究生班的成立争取可能;哪怕两年之后,我刚结婚,想供爱人上大学,于老费尽百般周折,把他送到省文化艺术干部学校;可都因为年轻,根本看不到那和善背后的重量。多年以后,当我承受了人生的重量,经历了磨难,当我知道于老年轻轻就承受了我们所不知的重量和磨难,我才悟到,这人世间,有一种境界,如我之辈可能穷尽一生修炼都难以达到,那便是:慈悲!
和于老师不同,对金河老师最初的印象不是亲近,而是遥远。他是享誉全国的著名作家,读他的作品,心底里生出的是崇拜和敬畏。畏,自然就生成距离,即使偶尔开会,他坐在主席台上,或者他从你身边走过,你也觉得遥不可及。然而有趣的是,不管你觉得离他多么远,你总能感受到一束光的照耀――在你懵懵懂懂、对文学是什么丝毫不知,却有着恢弘的作家梦的当年,你恢弘的梦想里是闪烁着一些人的光辉的,而在这些人中,离我最近的,就是金河。他看上去很远,却又离你最近,他看上去离你最近,却又显得遥远。远的是成就、职务,近的是艺术、是他对你艺术思维的启蒙。你够不到他因文学成就而生成的精神高度,可当你听他讲课,听他讲小说这门艺术,你觉得你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点亮、被激活、被唤醒……
1985年,参加首届东三省作家联谊会,终于与金河老师有了近距离接触。那一次,于铁老师也去了。近十天的朝夕相处,才真正知道,他不但和于老师一样可亲可敬,还像自家的兄长。当时,我脑神经不好,动辄眩晕,于老师让吉林方面安排我去白求恩医大就医,吃了药,有了好转,在游鸭绿江的船上欢快备至,无知地问出鸭绿江不是在丹东吗怎么在吉林?金河老师和张笑天老师合伙开我玩笑,说鸭绿江在庄河;进鞋店买鞋,我把二声的“鞋”说成四声的“泄”,之后好多天,金河老师都拿我的庄河土话开心;最难忘的是,上天池那天天气骤变,寒风透骨,金河老师把他的风衣脱给我。穿着他的风衣,和他、和于老师一起在天池合影,后来每每看照片,都疑问,我今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福气……
有福的自然远不止这些。毕业之后,于老师争取来的工作指标迟迟得不到落实,金河老师专程到大连拜见领导,87年7月,还帮我解决了城市户口。从乡村进城,是发生在我人生中最最重大的事件,它不但把我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中救出,还规定了我一直以来以揭示“城乡之间”矛盾为主旨的创作。因为当我从一个无序的乡野突然进入有序的城市,灵魂深处的碰撞无处不在。或许就因为这碰撞,1990年,生孩子时生出疾病,在我向死而生,倒立着看世界的时候,金河老师带着办公室邱主任来庄河看我。记得庄河方面因为我不够级别,不让我参加招待午宴,金河老师恼火,愣是逼他们打电话给我……想象一下,一个偏远县城的小小作者,在身心极度虚弱的时候,有老师从远方来,那份能量的注入何等的强劲有力!同是那一年,我的小说《平常人家》在《鸭绿江》发表,金河老师在会上大肆表扬。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一部作品在公众场合的表扬,它不但让我从此有了自信,还从此确立了我的文学价值观,因为在他的表扬里,有一个之前从没听到过的词:日常。日常的历史就是心灵的历史,心灵的历史就是时间的历史,书写心灵的历史,可以说,多年来,是真正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说到“那个人”,自然就回到了前面说过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回到“两个人”,我不禁又想,如果说一个人的人生总是离不开“两个人”,那么谁又是金河老师的那个人呢?于铁老师的那个人又是谁呢?他们的生命,是否仅有一个文学足够,一个文学院足够?他们在文学之外,文学院之外,又有着怎样的苦痛、幸福与悲欢的奥秘?我们这些被他们改变了命运的人,是否也像他们曾经温暖帮助我们那样温暖帮助过他们?
也许,在我们的导演之外,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上苍,它凌驾于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然而此刻,忆起与我们的生命紧密相关的文学前辈、老师,心里留下的,除了温暖、感恩,只有愧疚……
2016年1月17日于大连鹏程家园
孙惠芬:
1961年出生,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优秀专家。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台阶》、《嬴吻》、《狗皮袖筒》、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民工》、《一树槐香》、《致无尽关系》。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生死十日谈》、《后上塘书》等。共出版《伤痛城市》、《城乡之间》、《岸边的蜻蜒》、《三生万物》等中短篇小说集十几部。长篇散文《街与道的宗教》一部。曾获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歇马山庄》获辽宁第四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长篇小说《吉宽的马车》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02年获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